“信行舍不得攻城,他一定会来和我决战的。”信长漫不经心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击溃柴田胜家和林家的两个叛徒。”
武将们无人发言。光秀一眼扫过去,只见一张张的脸上均有难色。
光是骁勇善战的柴田胜家,就够难对付的了。佐佐孙介的阵亡,在诸将心里又投下了一道灰暗的阴影。参照古来的战争惯例,两支人数相等队伍的交锋,往往一连交战数日也难分胜负。更何况,己方处于绝对劣势。别说在信行本队到达之前获胜,就是保住不败,亦是不太容易。
只有信长的眼睛里,一直放射着不驯的光芒。这个年轻人,将来也许会成为不折不扣的天才或者魔鬼,光秀心想。此时,信长偏过头来,和光秀的视线打了个照面。
“光秀殿下的意见,认为如何?”
“我想要达成您的目标,关键是柴田胜家占领的那块坡地吧。”光秀答道。
信长抬起头来,无意识的朝坡地方向望了一眼。确实如此,聪明人的思绪方式,应该象他和光秀这样。其他人只会在可能性上转来转去,没完没了。他们不知道作战目标已经确定,所想的就不应该是能否完成,而是如何完成。
“坡地是关键,可是驻在上面的柴田胜家,却是一个辣手的敌人呢。”信长皱起了眉头。按说,从敌人的弱点下手方为上策。可是另一边的林军,似乎也算不上是弱势。
森可成也插嘴道:“光秀殿下有所不知,柴田军的作战能力被称为尾张第一,不容易对付。再说,他们昨天又打了胜仗,士气高昂。”
光秀仰起头,看了一眼虚无的晴空。龙姬就在身边,当然除他以外,没有人能看得到。东方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许就是指这种情形吧。接下去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会不会使自己堕入地狱的最深一层?他不知道。从龙姬那明媚的眼眸之中,也得不到任何暗示。
“想破坏坚固的宫殿,必须摧毁最中央的立柱;想打败敌人,就先折断他最锋利的刀刃。坚硬的东西,有时候也会出人意料的脆弱易折。最明显不过的特征,是弱方作战谨慎,而强者往往容易受到挑衅和急于求胜。”
光秀正下首的森可成和斋藤利三,听得似懂非懂。其他武将更糟糕,脸上完全是一片茫然。
只有信长听懂了。他不太满意地扫了一眼众将,又回过头来盯住光秀,眼睛里光芒四射。
“如果我绕到背后偷袭柴田的本阵……”
“您是担心我们自己的本阵吧。”光秀象是知道他所想,“这里交给我和森可成大人好了。”
信长向森可成望去。森可成是他最依赖的武将,至少目前如此。
“可成,你配合光秀殿下守住本阵,有没有问题?”
信长想问的,其实是会不会有所不满。把守卫本阵的重任交给美浓国的人,毕竟有些不妥。可是他又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您放心吧,我会配合可成大人的。”光秀抢先道。
森可成感激地向光秀望了一眼,没有说话。看到这一情形,信长松了口气。
“那么好,我为了这场胜战而积蓄的力量,终于有机会展示了!”
时值春天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稻生原之战的主戏,正式开幕了。
第二十三章 稻生原之战(九)
第二十三章稻生原之战(九)
一匹硕壮的战马在稻生原上驰骋,马背上是身材高大的青年武士。这位武士精神抖擞、穿着整洁,连马匹的毛色也象绸缎似的闪耀着光彩。他两腿急夹马胁,战马风驰电掣一般掠过平原,直奔柴田军所占的坡地而去。
柴田胜家正坐在山坡顶端,一张行军督战用的短凳上。这地方视角极佳,可以将整个稻生原尽收眼底。当他看到急疾而来的青年武士时,扬起手挥了挥。
“哟,利家,林家的两个家伙怎么说?”
青年武士翻身下马,恭敬地跪在柴田胜家面前。
“父亲大人,林贞秀说他们要先进早膳,再考虑是否进攻。而林通具更过分,说如果您擅自行动,他们是不会增援的。”
这位青年武士,原来是荒子城主前田利昌的第四个儿子,名为利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为柴田胜家所欣赏,得以编入麾下。前田利家使得一手好枪法,不过比枪法更好的是他圆滑的脑袋和滔滔的口才。虽然没有立过任何战功,却在几年内,不知不觉就升至柴田胜家贴身亲信的地位。此后他干脆管柴田胜家叫‘父亲大人’,这个称呼自然让他又捞到了不少好处。
“这两个胆小鬼!”听得前田利家如此汇报,胜家也不禁有些着恼。“昨天就应该进攻,乘信长军立足未稳一举将他们歼灭。可是他们却说什么,这不是堂堂正正的行为,耻于为之。”
“父亲大人何必理会他们。照我看要取得信长脑袋,少殿下派您一个人来就够了。偏偏要再派个林家,白白被他们分掉一份战功。”
“不能这么说。能从圣德寺如此迅速回来,我们的敌人也不可小看。”
胜家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还是露出一丝颇以为然。前田利家看得真切,顺藤而上:
“不可小看的敌人,还不是被您打得大败,第一阵就折损了三百人马。”
“是胜是败,今天以后才会得知呢。”柴田胜家尽量收起脸上的骄傲之色,用手一指信长军营方向。“你看那里,有什么异状?”
前田利家依言转身,朝坡下望去。可是远处信长的军营中静悄悄,看不到任何异状。
“没有炊烟。”胜家提醒道。
前田利家仍然一脸茫然。
“没有炊烟,说明敌人没有早膳的打算,他们很快要发起进攻。不仅如此,他们还想在午膳之前结束战斗。”
“不可能吧。”前田利家一副不信的神色,恭维之词顺口而出,“和父亲大人相比,信长这家伙是何等愚蠢呀!”
“反正敌人的意图,正中我的下怀。”胜家被恭维得飘飘然,语气也变得轻蔑起来,“刚才,我也下令士兵们不要起炊。本来打算直接进攻,不过先来看看信长如何自动前来送死也不错。”
“我看他们会先攻打林军的那块坡地吧。”前田利家接话道,“您是想从侧面突袭?”
“你错了。我打算正面突袭,冲破信长的本阵。”
“父亲大人的军略胆识,真是让人佩服。”
胜家得意地大笑起来。跪在他面前的前田利家,心中亦感到无比的兴奋与骄傲。跟着战无不胜的柴田胜家,打起仗来既无危险又容易立功。两人在笑语喧阗之中,胜家就站了起来。
看得清楚,信长的军营已经骚动起来。远远的一支部队出现在山坡下面,面向柴田军的阵营开始列阵。敌人要进攻的不是林军,而是自己这边?如果这样,人数似乎少了一点。
前田利家顺着胜家的视线望去,脸色立时大变。
不是因为那仅有百余人的小阵列,更不是因为他们敢向柴田军挑衅。只是对方士兵背上插的旗帜,竟然是绣着前田家纹的素型梅钵旗。
随后出现在阵前的武将,更是胜家和前田利家都熟识的,前田利家的生父,前田家主利昌。
前田利家嗵的一声,重新跪倒在胜家面前。
“前田家的人为何出现在信长营中,卑职全不知情。”
前田利家一面磕头,一面偷偷观察胜家的脸色。还好,胜家也只是惊讶,并未露出指责的神情。
“不用解释。利昌的举动不要说我,恐怕你的二哥利玄也会惊讶吧。”
“请让属下带兵迎战。对父亲大人的忠义,我唯有用行动才能证明。”
胜家点了点头。看着急奔而去的前田利家,他突然生出一种可笑的想法。
‘对父亲大人的忠义’?这句话似乎怎么理解都很通顺。即使接下去前田利家倒弋相向,还是可以继续挂同一块忠义的牌子。这聪明的孩子,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利家率领的柴田军和利昌率领的前田军之间的战斗结束得很快,这并不出乎胜家的预料。前田军只有一百人,在压倒多数的柴田军面前很快就崩溃了。利昌引兵向信长本阵方向退却,而利家为表明心迹,在后面苦苦穷追。胜得太简单,好象挺没意思的。如果就这么直接的把信长本阵给冲破了,那更是无聊得紧。胜家正这么想,就见到溃败的前田军向左右两边散开,中间露出几排整齐罗列的士兵。
快要进行近身战了?胜家远远的,无法看清对方士兵手上所持的武器。按照常规,前排应该是弓箭手吧,其后是长枪队的列阵。可是距离太远,又有太多飘扬摇晃的旗帜,他什么也看不到。
“啪,啪,啪。”很整齐的一阵巨响。如同是春雷在轰鸣般,坡上的柴田胜家就看到腾空的烟雾,还有最前面齐刷刷倒下一排的柴田军士。
柴田胜家惊讶地站了起来。不止是惊讶……
只有几秒钟的间隔,又是一阵整齐而猛烈的轰鸣。前排的士兵大概被恶魔咆哮般的恐怖声音给惊呆了,许多人愣在原地。后面没有反应过来的,则继续向前猛冲。
第三轮轰鸣。柴田军看起来冲得很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进展。每一轮轰鸣声,都会陪随一片惨叫,然后是齐刷刷向地面跌倒的声音。因为来得太快、太急,没有倒下去的士兵呆呆的收住脚步,望着身边或死或伤的同伴茫然不知进退。后面的士兵撞上来,以下坡的惯性在推动着整个队伍。仅仅因为悍勇的名声,所以看上去还在前进。
“是铁炮?”胜家轻轻的念了一句。是铁炮的声音,扬起的也是铁炮的硝烟。而且只有铁炮,才有可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下射击。
只是那声音,未免也太过密集、太过恐怖了吧。就在胜家困惑犹豫之间,又是两轮可怕的轰击。
大梦初醒的柴田军,这才如大山崩倒一般,仓惶向回奔逃。
再次出现在胜家面前的前田利家,年轻英俊的脸庞上已满是血迹与恐惧。
第二十四章 稻生原之战(十)
第二十四章稻生原之战(十)
硝烟散去的战场,刚刚露出狰狞的真面目。尾张第一的柴田军就这么败了,指挥着后排弓箭和长枪队的武将森可成有点不敢相信。斋藤利三命令士兵象练习打靶一样,逐一杀死地上那些还在呻吟的柴田兵。铁炮兵们似乎感到很刺激,零零乱乱的开着枪,还不时嘻笑几声。在他们的笑声中,远处的呻吟已然越来越不可闻了。
光秀铁青着脸,看着这令人作呕的情景。他知道身边的龙姬,也是几乎相同的表情。自从第一次见到龙姬以后,她就经常离开印记而出现在自己身边。按照龙姬自己的解释,是一直待在印记里太闷了。可是他有另一种解释,并且从心底里涌出一份感激。就象现在这样,有她在身边,自己的心情要好受多了。很明显,龙姬平等地承担掉了一半的痛楚。
“柴田军很快又会卷土重来的吧,让你的铁炮队打起精神,利三殿下。”
斋藤利三不自觉的挺了挺腰板。
此时柴田胜家派出的母衣,正接连进入左翼林军的本阵。
“秀贞大人、通具大人,胜家大人请你们从侧翼配合,协同我军发起下一次进攻。”
“知道了,你回去吧。”林通具的嘴里还塞着饭粒,声音含混地向柴田军的士卒甩手。见那些讨厌的母衣退出帐外,他才扭头朝向林秀贞,响亮的打了一个饱嗝。
“大哥,你听听,叫我们配合。柴田胜家简直不把林家放在眼里,他以为林家单独作战,就攻不进信长本阵了?”
林家的两兄弟,性格截然不同。林秀贞不太喜欢打仗,上得战场就难掩心中的胆怯。林通具则性格豪爽且暴躁,见到了刚才柴田军那血腥的一战,眼睛里跳动的火花更多。
“还是慎重一些吧……”林秀贞想提醒弟弟几句,又被打断了。
“慎重?大哥真是太软弱了。这正是向信行殿下邀功,让林家威名远播的好机会。在我们取得胜利之前,先让柴田胜家吃点苦头好了。”
软弱?林秀贞心中感到极为不快,却不露于表。他张开嘴,随即欲言又止的再次闭上。他向柴田军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被柴田军牢牢控制住的坡地,也许正是林军防卫线的一个软肋。如果敌人占领了那个坡地,后果不堪设想。可是自己的担心,百分之百是多余的吧……
“等得柴田胜家和织田信长拼得两败俱伤,我们再行动也是不迟。吃完饭即刻上马冲锋,这么做不利用消化。”林通具的口气如同玩笑,脸上却满是傲气和自信,“我会亲手拧下信长的脑袋。大哥,我一定做得到。”
片刻之后,从信长方本阵望去,柴田军中的再次骚动清晰可见。仿佛在与之配合,左翼林军也开始列阵了。
“光秀殿下,分出一部分兵力来防守左翼吧。”森可成一直在注意左翼动向。
光秀一动不动地呆望着斋藤利三属下士兵的打靶游戏。那些军士久经沙场,对眼前横尸遍野的景象早已无动于衷。不仅如此,他们更搞起了竞赛,看谁的枪法更好,谁能准确地让铁炮弹丸穿过地上重伤呻吟、或者挣扎往回爬行的柴田兵身体。光秀并没有阻止士兵们的行径,不是因为敌兵无助的呻吟声惹人讨厌。反正那些人,战后等待他们的也是被割下脑袋的命运。
也许,自己这么快就适应了战争?人类是一种麻木不仁的种族,这是真实。
“不用理会林军,他们的早饭还没消化。”光秀的语气象是在开玩笑,他的目光并未转向左翼。“信长大人的奇兵,正在等待柴田军全面冲锋的时机。只要他们占领了那个坡地,我们这边的本阵弃守也没关系。”
“弃守?”
严格来说,森可成并非完全不明白。信长希望他们拖住柴田军,好让自己的精锐部队从背后偷袭柴田本阵。如果能杀死柴田胜家,那么自己的本阵是否守得住是全然不重要的。再者,信长对本阵能否守住也持怀疑态度吧……
不过,即使如此,森可成还是不能接受弃守本阵的意见。对武士来说,不能守住本阵乃是最大的耻辱。这个美浓来的青年,难道他丝毫不能理解吗?
可是就在森可成打算提出自己意见的时候,远处柴田军的第二波攻击已经上来了。
这一次,柴田胜家投入了绝大部分兵力。了解到信长军拥有铁炮这一事实,柴田胜家反而镇定下来了。铁炮的弱点他十分清楚,那就是填充时间。
就算敌人拥有再多的铁炮,也不可能一直保持急速的射击。在铁炮重新装填的期间,步兵足以冲进敌阵,将这些铁炮兵杀个干净。
因此胜负的关键,在于兵力多寡。如果林军能够配合,那当然是更好……
柴田军就这么借着下坡的惯性冲力,漫山遍野的向信长本阵扑来。
“利三殿下,铁炮队准备好了吗?”光秀骑在战马之上,他的声音十分宏亮。
斋藤利三在阵前做了个手势,这是无声的回话。五百名铁炮兵分列五排,斋藤利三所率的经验丰富的一百士兵列在阵前,呈扇形略为散开。在其后四排明智军的两侧,是弓箭队与长枪队的阵列。信长带领三百最精锐的人马离开了本阵,所以剩下的是森可成,还有佐久间信盛、前田利昌的杂牌军。
虽然刚才的胜仗使本阵中士气高昂,可是一旦开始接近战,这样的部队恐怕会立刻被冲跨掉吧。
“铁炮队准备,射击!”
一百支铁炮的同时轰鸣声响亮异常。可是站在前面的斋藤利三,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距离太远了。是否应该提醒光秀,近一点再射击效果更好?
果然在一轮射击过后,柴田军倒下的人并不太多。一个敌将立马站在坡上,大声喝责着士兵向前冲锋。那些士兵受到鼓励,前进速度加快了。
光秀从马背上直立起身,又发出了新的命令。
“铁炮队按照自己的判断,方向正确就进行射击。不用瞄准,枪口放平,随意射击。”
斋藤利三的眉头皱得紧了。他的铁炮队,果然象爆米花一样开始了狂乱的射击。最初有的士兵还是习惯性的瞄准,可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