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是平手政秀的切腹导致织田家平衡崩溃?”明智光安还是不太理解。光秀和斋藤道三的对话,听得他云里雾中。
“光安,在织田家本来就没有平衡可言。”斋藤道三因为不得不向他解释,而略显不快。“织田信长本人的品行暂且不说,织田家还有一个传言,说织田信秀是被信长下毒害死的。平手政秀的切腹,真正原因是为此传言而苦恼吧。”
织田信长弑父的传言是这么回事:织田信秀是织田家原家主,他的继承人是长子信长。可是不断长大的信长,在本国的风评却一天不如一天。在妻子土田夫人的劝告下,信秀终于决定废除嫡子,要立次子信行为继承人。就在准备宣布这一消息的当天,织田信秀和信长两人共进早膳。那是一个春风和丽的上午,织田信长单独一人来到家臣们面前,冷静地宣布父亲在膳间暴疾而亡的消息。那一年,织田信秀只有四十一岁。这位身体一向硬朗的大名为何会死得如此突然?这件事情后世的历史学家也没有一人解释得清楚。此后在织田信秀的葬礼上,信长也是不屑以礼,只用一把稻草丢向父亲,就扬长而去。
在信长继承家督之后,土田夫人显然是掌握到了某些证据,才突然写信给所有家臣,要求他们弃信长而拥立信行。而平手政秀却在对信秀的‘义’与对信长的‘忠’之间徘徊,无法忠义两全,只得以切腹收场。死后留下的死谏书,算是对信长的最后警告。
“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吗?”光秀明知很傻,还是傻傻的问了一句。
“根据忍者的情报,应该是真的。而从土田夫人亲自出面,诸家臣又大多站在信行一边反对信长这些迹象来看,也不会有错。”斋藤道三耸耸肩,脸上却是一副笑不出来的表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被义龙那个不孝子害死。在这个乱世,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光秀也对自己这么说。道德观念和准则有点出入,可毕竟和他没关系。只是斋藤道三那平静的口吻、淡然的悲怆,重重的在他心头敲击了一下而已。
第十三章 斥鴳之志(七)
第十三章斥鴳之志(七)
历史上的斋藤道三其人,一生侍奉过三位主君。原美浓守护土岐氏盛赖,于天文十六年被道三杀害;原美浓守护代长井氏长张,于永禄三年被道三杀害;最后一位是对他投以无比信任的土岐氏赖芸,也于天文十一、十六年两度被道三驱逐出国。据说在天文十六年,土岐赖芸得知斋藤道三杀死了自己的兄长盛赖,他在朝越前方向仓惶逃走之时,曾遥指稻叶山城,说出一道极为恶毒的诅咒:
“稻叶山城的每一代主人,都将死于非命!”
(作者:按照幕府制度,我们应该将守护翻译成国主,守护代也就是国主代理。可是进入乱世,幕府任命几乎等同无效。斋藤道三就未曾得到过幕府的加封,尾张的上任国主织田信秀,情况也是相同。)
土岐赖芸的恶咒是否灵验,光秀这时候可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斋藤道三在次年就陷入了与义龙父子争权的困境,这位算尽计谋才成为一国之主的道三,恐怕此后在自己的城堡里一天安稳觉也没睡过吧。光秀叹口气,斋藤道三故事、斋藤家族的命运和自己有何相干?然而无辜被卷入旋涡的明智家、以及城堡里另一位住客的命运,却实实在在的牵动着他的心弦。
天文十一年八月,斋藤道三攻破大桑城,逼迫国主土岐赖芸弃城而逃。土岐赖芸逃入东美浓名家、明智骏河守光纲的领地,斋藤道三遂向明智氏提亲,欲娶光纲之妹小见方姬为妻,以亲议来迫使明智氏交出土岐赖芸。可是明智光纲无意结亲,也拒绝交出土岐赖芸。次年春,道三攻入东美浓,大败明智军于木曾川畔。土岐赖芸见势不妙,又弃明智氏而逃往尾张国。这时候,正当明智武士被斋藤军重重包围,明智一族即将灭亡之际,小见方姬毅然离开了明智城,只身进入斋藤道三的本阵议和。其结果,明智氏避免了灭族之灾,小见方姬也于这年的二月成为了斋藤道三的妻子。同年,明智光纲因拒绝向胜利者道三行君臣之礼,而受到了削减领地的处罚。
风华正茂的小见方姬当时正值双什年华,她的丈夫斋藤道三却已是年近半百。
不知为何,对斋藤家乃至整个美浓国的前途命运漠不关心的光秀,独独被这个故事感动不已。不仅仅因为小见方姬是明智光安的妹妹(实际上,初次见面的出云阿国比明智家人更让他有亲切感),而是那位只身踏入敌阵,献身救出家人的女人是何许人也,他实在很想亲眼见上一面。
小见方姬其实并不难见。因为有明智家督的特殊身份,道三甚至鼓动他去和妻子见面。可是小见方姬的住所,却不在斋藤道三的居馆内。绕过城内复杂的地形,她住在山麓的另一头。一位带路武士带着光秀经过一个又一个曲轮(城中的防御工事),一道又一道城门,也许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也许如道三自己所坦言,他不想让义龙接近这位小妻子,光秀不禁想起一句古诗: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不知走了有多久,带路武士终于停在一道宫门前面。
“光秀殿下,主上提醒您不要忘记明天的盛宴。”武士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光秀几乎没听清,他也没注意到武士已经离开。站在宫门前,他就呆住了。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斋藤道三在修建这边的居馆时,显然下过一番心思。一个别致幽静的庭院中,一片清碧沙岸的小湖。要到达彼岸的内庭,必须穿过这片湖泊。夕阳投射在在湖面,泛出黄澄澄的光芒。而同时,一个美艳成熟的女子脸庞,也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
“是光秀吗?”那个女人问道。
光秀怀疑声音是从无法琢磨的湖底深处冒出来的,浑浊不清。影子在晃动,他捕捉到了水面上的影像,那是约莫三十岁上下,已无计春龄,却风韵犹存的女性脸庞。那女人远远的轻唤一声,就迎面跑了过来。越是靠近,越能看清她脸上的泪痕。是谁不小心,把她惹哭了呢?光秀感到一阵奇妙的心疼。成熟并且清瘦的脸庞,象清水洗过的芭蕉叶一般惹人爱怜。
“十一年了,终于再见到明智家的人。”那女人在笑,又象是在哭,到了近处,她一下抱住了光秀。“是光秀,光纲的儿子光秀吧!我那么远的一看,就知道了。”
十一年,不能想像的长久。难道明智家的人,竟然一次都没来看望过她?光秀怔怔的、不太相信的打量着她。是小见方姬吧,应该不会有错。她的穿着并不华丽,然而衣袖上却绣着一朵水色的桔梗花。是和明智家纹一样的桔梗花,只是颜色略有不同。水色,正好是光秀喜欢的颜色呢。他抬起头,望了望湖岸对面那富丽堂皇的内庭。迎面而来的小见方姬和她身后的美景有一种强烈的反衬效果,也许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种柔和与堂皇间的矛盾交叉之美,似乎他在阿国身上也曾经见到过影子。不太理解,不过就象斋藤道三所说的,她们俩人在气质上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
“光秀已经成为家督了。”背后,是又五郎的声音。
这位又五郎,正确的称呼应该是‘国友又五郎’。光秀一直搞不清楚他和明智家是什么关系,在斋藤道三的居馆里,似乎也见到他和明智光安不断交换眼色。
“你也来了。”小见方姬幽幽地道。她退后了几步,光秀可以清楚地发现她和又五郎目光对视时,美目中流转的温情。
“这十年来,我进出这座城堡好几次了。”又五郎答道,“我时常觉得,我们已经近在咫尺。”
果然,这个男人和明智家有着极不寻常的渊源。以商人的身份进出城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企图?光秀突然感到,自己陷入的是宛如谜题的梦境。谜底,到底那个玉姬想让自己寻找什么样的谜底?
他很想知道,自己能够找到正确谜底吗?
因为这很可能是一个,答错既死的谜语。
第十四章 斥鴳之志(终)
第十四章斥鴳之志(终)
春天的空气很好,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好。
斋藤道三坐在内庭的廊下,一脸春风得意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状态。
“光秀殿下,你确定要成交这笔生意吗?”
‘生意?’坐在斋藤道三旁边的光秀微为抬头。对于他和明智家族来说,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然而在商人出身的道三看来,人命和荣辱都只是非赚既赔的生意罢了。
也没什么改变吧,他已经决定了。光秀把手放在膝盖两边,将头埋下。
“是的。明智家的一切,就请您多多照顾了。”
“我应该相信你的诚意吗?或者,你是个连我也无法看透的奸恶之徒,明智家的羽翼丰满以后,会成为斋藤家的另一威胁吗?”
“这种事情,绝无可能发生。”光秀再把头抬起来。那个不太习惯的低头动作,让他感觉很累。“您可以当我是一只小小的斥鴳。纵然有些回旋于蓬蒿之间的本事,却与道三大人的宏图大志,有着大小的分辩。”
“原来如此,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哈哈……”斋藤道三放声大笑。
光秀退下去的时候,正好撞上走进来的斋藤利三。后者一脸惊诧的表情,因为斋藤道三的笑声依然在里面回荡。
“主上今天的心情好象特别的好,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利三待光秀走后,才恭敬地问道。
“的确,今天发生了一些好事。”斋藤道三手扶着栏杆,慢慢止住了笑。“利三,你有染指天下的野心吗?”
“利三没有非份之想。”搞不清楚主上的用意,利三谨慎地答道。
“如果那样,在我死以后去侍奉明智光秀那小子吧。”斋藤道三的眼睛里放出雄鹰般锐利的光芒,“不过要想家名永存,就最好离他远点。”
仅仅是被动地,利三点了点头。也许还太年轻,主上说的话,有好多他都听不懂。
这一天,在小见方姬那一向宁静的居馆中,来了三位奇怪的访客。不是他们某一位有什么古怪,而是他们三位走在一起……
武士之风的商人、宛如公主的舞娘,还有一个表情如前世欠债未还似的剑客。也许比较起来,还是疋田丰五郎比较让人感觉正常……
可是这位最‘正常’的剑客,进来后却一声不吭,选了个廊下舒适的所在,边晒太阳边打起磕睡来了。结果小见方姬捧出来的点心水果,全都填进了商人又五郎的肚子。
小见方姬笑容可掬,仿佛打算把十年来积攒的笑意一遍全部用光似的。她的眼波,不断在阿国身上打转。
“你就是光秀向我提过的阿国小姐吧。”
阿国依然是一身舞娘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没有拖到地上。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什么昂贵的物饰,不过和服很合身,她显得落落大方。
“你就是光秀向我提过的小见方阿姨吧。”阿国不答反问。
国友又五郎惊奇地眨眨眼睛,他突然想起光秀所说,她们两个极为相似的话。
小见方姬与阿国对视娇笑,连春风也妒嫉她们美丽至极的笑容。
“奇怪了,今天光秀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小见方姬特别强调‘一起’两个字。
“不奇怪呀,”阿国的脸向左右微微摇了摇,因略带薄红而显得更加娇艳。“他找道三大人去了,叫我们先来,说是一会有好事要宣布。”
“好事吗?”小见方姬轻声重复了一句。对于她来说,既跳不出这笼中的生活,又能有什么事情算是‘好’?
“呀,我们先不要聊光秀的事,反正他也是说要给你惊喜。”阿国敏感地察觉到小见方姬脸上的灰暗,迅速转换话题,“乘这个时间,我们还是聊点女人想知道的事吧。”
坐在旁边的国友又五郎,此时无限羡慕地看了疋田丰五郎一眼。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疋田会美食在前,也要放弃享受了。
整个上午,小见方姬的居馆中都不时有女子的笑声传出。当然,其间还夹杂微弱的一二声男人的叹息。
快到中午,光秀穿过小湖,进入小见方姬居馆的时候,正好听到里面传出歌声:
“禾穗秋上,朝霞春胧;
此情此恋,如何消之……”
歌声出自阿国之口,如春莺啼。虽未见她翩翩起舞,却已是听得光秀如醉如痴。阿国见得光秀近来,轻抿小嘴止住了歌声。
“真可惜,我应该听完一曲再进来的吗?”光秀直叹自己进得快了,他坐到阿国身边。“这是什么歌?”
“你已经听完了,”阿国浅笑盈盈,眉中自有几分妩媚味道。“只是磐姬皇后的词,即兴乱作的曲,什么歌也不是。”
“磐姬皇后是谁?”光秀不太相信地挠头问道,“今年多大了?”
他的意思是说,这位什么什么皇后的到底是阿国还是小见方姬那一辈的人,可是阿国难以置信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和小见方姬一起笑得一塌糊涂。
“能问兰学事,不知古人愁。那位皇后,今年可能有一千二百多岁了吧。”
真是的,开这种玩笑。他是既不懂兰学,更不识古人啦。光秀略有些恼,阿国见状逃得远远的,娇笑着推开话题。
“你不是说要带来惊喜吗?是什么惊喜?”
有一丝意外,阿国也有极活泼的一面。光秀不禁又想起了梦中的早川雪野,他自责地甩了甩头。
“这个呀,惊喜就在这里。”
“啪,啪,”光秀双掌合击两下,附和掌声,远处的树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踌躇着走出来,一直似笑非笑看着光秀与阿国两人的小见方姬,立刻象被针扎到似的跳了起来。
“光安?”
从树后走出来的中年人,正是明智光安。小见方姬身边的国友又五郎也惊讶地站起来,表情十分意外。
阿国却娇笑着唱了一句:
“莫待大限悲长别,残灯将近叹个穷。”
这两句词不太深奥,光秀总算听懂了。可是对面的明智光安却摇着头,嘀嘀咕咕的骂道:
“乱改古诗,真是胡闹。”
这么一说,小见方姬和国友又五郎都笑了。光秀虽然不太明白,不过也跟着笑。原来,阿国改的是《源氏物语》里的诗,原句是‘大限来时悲长别……’
明智光安脸上却没有笑意。他的眼睛从始致终,就没离开过小见方姬的脸庞。
“光纲对我说,明智家最美丽的公主,我们不能让她娶给斋藤家的老头。”想不到明智光安用这么一句话开头,光秀传过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可是对方根本不理会,沉着脸只顾往下说。“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决定打一场必输无疑的仗。如平家应灭,命运之尽,人命在天。”
光秀的头不禁疼起来。明智光安平时对自己说话还算好,不过有时也会冒出几句听不懂的古语。什么平家呀源氏的他都不知道,惟有几分明白的,是明智光安十年不来看小见方姬,这必与当年的战败有关。
小见方姬收起笑,痴痴的看着明智光安,而光安自己则似乎迷失在回忆的旋涡中了。
“那天,我们只剩下了数十骑人马。斋藤军围而不攻,只是乱箭一阵阵射来。光纲、我,还有赖隆,都已是身中数箭。我因为第一次上得战场,伤口疼得差点要流出泪来。可是赖隆却大笑,只叫一声‘大浪底下寻皇都’。这一笑,把我也震住了,仿若身处于坛浦的海面之上。”说着,明智光安转过头去,与国友又五郎对望一眼。光秀刚刚才知道国友又五郎曾经在明智家当过武士,原名赖隆。可他还是没会过意来,光安口中的坛浦之地,原来是古代平家战败灭族之所。《平家物语》所记,平氏男子全部战亡之后,女眷亦相继投海自尽。可叹一阵无常春风,似锦繁花纷纷飞落。小见方姬听到此处,悲从中来,玉容已是泪光莹莹。而阿国也是痴了,再唱不出什么打趣的歌来。
“斋藤阵中传出叫嚷声,让我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