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军治上投入不算多。
可自从北鲜卑府建立后,平州的地位一跃而上。
北鲜卑以北是毫无人烟的冰原之地,往南则与大靖凉州,雍州,并州,幽州,平州五洲相邻。
鲜卑建府,要运送物资发展民生自然要通过这五洲。
其中凉州战事不断,雍州并州地势平坦,但除了草原之外与鲜卑相邻的地方却是一大片沙土之地。沙土之中走商危险重重,再有经验的驼队也不敢说能在其中安然无恙。便曾有两队朝廷的物资军队在沙漠中被沙土旋涡吞食,几经搜查不说物资,就是军队的尸骨都查不出半分。
虽然朝廷仍然有物资从此经过,但为减低不必要的损失,运送之路也必须另辟蹊径。
幽州同平州一样,北部以一条连绵山脉天险将大靖与曾经的鲜卑分割开来,行军打仗时想突破几千米的高山上下已是不可能,更不用说运送物资了。
而平州的优势就在于,平州境内那山脉尽头之处,有一条源自冰原的大河往南入海。
这条大河从冰原而来,经过鲜卑和平州,如今正是两地连接的一处天然之地。此河一年一半时间都是完全结冰,只有在夏秋两季酷热时候才会解冻活水,这个时候便是大靖往鲜卑府运送物资的好时机。
但外敌也闻风而来,南边海寇猖獗,再往东北面临河的地方还有高丽,夫余及一些野人部落袭击官船,这两年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这才有滕慧请求增兵的缘由。
这并非平州第一次上呈请求,但因各地驻兵都有定数,而大靖其他精锐兵马大多数都在凉州和新建的鲜卑府驻守,一时半会也调动不了多少兵力。
加之,大靖的士兵数目之多,比起前朝已经多了十倍。军事繁盛自然是大靖威慑邦交的一大能量,但同时也给大靖朝廷带来了许多麻烦。
户部便是其中最叫苦的地方。
增兵,没有兵士供调动,只能招兵买马。那这部分增加的军饷又从哪里来?反正户部是无赖到底,摊手没钱,你看着办。
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要增兵先裁兵。
那些编制繁冗的驻军,老弱病残的一批全给裁喽,让年轻人吃上他们的军饷事情就好办了。
可裁兵喊了十年,现在还在喊,老账一翻又牵扯出陈年公案,岂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平州想把这件事办下来,一个字,难。
过了两日,秦灭胡携夫婿儿子到镇北侯府拜访。
往年老侯爷不在府里,没到州牧述职时候,就算秦灭胡军中事忙未同滕慧回京,也会让夫婿到镇北侯府拜会,何况是今年。
自从十八岁离开凉州到平州,秦灭胡已经有近二十年未曾见过朱老元帅。二人虽无师徒名分但教导之情不假,见了面都是一番慨叹。秦灭胡自诩军中铁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两人一个赛一个大声地说着过往,哈哈大笑,才将这份酸涩给压了下去。
说了些家常,老夫人便说要到厨房看看,秦灭胡打发了两个孩子陪着她。
书房里只剩三人,说话便更没有顾忌了。
秦灭胡:“格老子的,要咱们血战沙场的时候嫌咱们人肉墙不够厚实,要钱的时候从来恨不得咱们都死光了——”
“咳咳。”
州牧大人的嗓子又不舒服了。
这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有辱斯文。
被秦灭胡狠狠瞪了一眼,滕慧干笑一声,低头喝茶。
秦灭胡在老侯爷面前比在秦大统领面前更自在,这手头难事如鲠在喉,言语间难免提及。
老侯爷也是无计可施,“如今鲜卑府还三不五时地平叛,朝廷也舍不得投入太多免得做他人衣裳,自然对着运送一事也不加重视。”
秦灭胡道:“我知道,不过上次振梁阿兄从户部捞了一大笔钱回去,我这不是来请侯爷给我支个招,也让我们夫妇风光一回吗?”
不等老侯爷说话,滕慧便不赞同道:“你这不是为难侯爷吗?再说了就算那办法有用,可一不可再,你怎知李尚书还会买帐?若是他狗急跳墙,只会适得其反。”
秦灭胡撇了撇嘴,“就算达不成目的,给李老鬼添点堵我也乐意。”
滕慧瞪圆了眼睛:“你痛快了,倒是要连累其他人给他们发作泄愤?”
老侯爷乐呵呵地看他们夫妻吵嘴。这些小辈他都明白,秦灭胡也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并非冲动之辈。
老侯爷道:“此事主要是看圣上的态度。增兵一事不是看户部肯不肯拿出钱,更多的是,平州现在还太平,若是叫朝廷吃个大亏,还敢怠慢不成?”
秦灭胡直点头。
滕慧尴尬:“这天降祸可,**未免……”
秦灭胡呸了一声,“你个伪君子想什么呢?一肚子坏水。”
秦灭胡看向老侯爷,“他呀,肯定心里也想过干一桩大的。一艘船朝廷不放在眼里,两艘,十艘呢?还不肉痛死他们?不过这也是个蠢办法,等到物资往来频繁的时候还好说,这两年若是出了问题,咱们肯定得比那些海寇高丽人更先倒霉。”
“咱们那位呀,问罪起来可比谁都能下狠手,杀一儆百的招数二十年都没玩腻呢。”
“阿秦。”
滕慧无奈地喊了声。
“怕什么,这是在我师父面前,又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不过抱怨的话还是就此作罢。
再说了会儿话,管家便传话说膳食妥当了,几人移步。用了饭,稍作歇息,秦灭胡一家便踏上回程。
晚间朱定北从国子学回来,自然问起他阿爷秦灭胡夫妇来访之事。
前院书房。
矮几上放了一盘熟花生,一壶热酒,爷孙俩围着矮几坐着。
朱定北近来在用补药,酒自然不敢沾,便在一旁给老爷子剥花生——老侯爷粗人一个,不耐烦动手剥,从来是上嘴嗑,花生皮屑弄到地上也不管,已经被老夫人说教过好几次了。
老侯爷:“依我看,滕州牧今次怕是要无功而返喽。他的决定很有远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朝廷不会松口的。”
大靖虽然国库实力雄厚,但疆域如此辽阔,花钱的地方多得是,自然能省则省,都得紧着刀刃上花用。
朱定北点头。
前世确实如此。
他想起另一个人来:董家的海霸王。
他原以为董明和擅长水战,又要躲避董家人的天罗地网,才会目标如此明确地往平州去。
现在看来,这位董二少爷看得却十分长远。
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残忍了些,但也正说明以战养将。没有战争,要攒功绩,要出头除非凭借过硬的家世。这显然不是董明和想要的。
平州对现在的他而言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
朝廷的不重视,这一块金玉之地迟早要生变。他记得就在这两三年时间海寇在平州一年比一年猖獗,也正是被劫走的官船物资养肥了海寇,也养大了他们的野心,才有之后的平海之乱。
董明和似乎就是在那一场战役中脱颖而出。
祸事临头,朝廷才后悔当时没有重视平州的请军奏折。但皇帝不会有错,错的是底下这些阻碍否决的官员们和没有坚持到底的平州州牧,当时因帝王问责而获罪的人太多了。
若不是当时平州大乱,而滕慧在平州威望甚高,除了他没人够分量安定民心,恐怕也不是一纸圣旨责骂能了事。
见朱定北一直没出声,老侯爷纳闷:“长生,这事你怎么看?”
“没怎么看。”吧嗒一声又是一个花生取子,朱定北浑不在意道:“朝廷这态度,得益的是平州的军官,同时也造福了海寇。苦的是平州百姓。”
“阿爷,这不能说是谁错了。”
一句冷嘲热讽的话之后,朱定北突然道。
“哦?”
老侯爷洗耳恭听的模样。
“朝廷没错,鲜卑府需要军队威慑,其余十九州哪一州都不能动用驻军。若果真要增兵,此时此刻,朝廷更愿意也更应该用在鲜卑府和凉州。”
“滕州牧也没错。滕州牧为一方父母,自然要为平州百姓着想,让他们免于灾祸。他的请求合情合理。圣上纵观大靖天下,眼中所看的不是只有平州子民。”
“不过么……”
“不过什么?”
朱定北掀唇一笑,“自□□以来,大靖的青壮人丁便越来越多了。这些人也要活下去,于是咱们大靖的寺庙逐年增加,开荒的人也越来越多,就是这样还不足以安置他们。要给平州征兵,只要户部肯给得出银子,要多少人没有?”
□□皇帝时期,诸如寡妇再嫁,男丁过四人便有一人可免束脩上学堂等等政令,使得全民子孙增多。
那几年又是丰年,朝廷财资雄厚,长此以往,户部户籍司统计上来的大靖人丁已达到了一个庞大的数目,其中青壮子弟更是空前地多。
到了这一代,虽然前几年因为年景不好,许多有子嗣的人家都不敢轻易生养孩子添人口,但有底蕴在,征兵的话,人数一点也不成问题。
老侯爷放下酒杯,叹了一声道:“确实如此。听闻昨日朝堂上户部把这两年银钱花用,和往上数五年的银钱用度计划当庭都甩出来了,恨不得一两掰一两地哭诉户部有多穷。那李老鬼就是没脸没皮,滕慧一个文弱书生,还真吵不赢哭不赢他。”
朱定北想到那日所见的秦姑父,确确实实地按着秦灭胡的审美观长得,肤白腿长腰瘦,又有一股读书人所有的斯文雅致。
秦灭胡大声吼几句他尚且要咳嗽两声,脸皮这样薄,自然不能指望他在朝廷上能脸红梗脖子地和户部吵个天翻地覆。
老侯爷说起滕慧,又免不得说起往事:“你这姑父虽然是探花郎出身,脑子也好使。但就是太弱气了些。你秦姑姑眼光太差,我瞧着,他哪点有你阿爹好?就是个皮相占了便宜。”
秦灭胡和高娘子关系亲密,这段往事也没避讳,反而有不少人用这事嘲笑朱振梁元帅。
朱振梁曾对初到凉州的小姑娘秦灭胡有意,当时的秦灭胡就是洛京娇养出来的女娃儿,貌美如花,没有这些年在军中磨练出来的蜜色皮肤,也没有浑身凛冽的气势,是军中儿郎的梦中情人。
怎奈,自小在沙场摸爬打滚长大的朱振梁虽不至于黑如碳石,但与秦小姐的梦中情人可相去太远。
军中儿女不拘小节,朱振梁也不是畏首畏尾的人,知道的人不少,当年朱家军许多人还以为秦灭胡会是他们以后的当家夫人呢。
这消息传得洛京都知道了,才把秦老夫人吓得赶忙要将女儿抓回京城趁早定亲完婚。
不是朱振梁不好,而是朱家军历代镇守边关,秦家历代守护洛京,若是这两家结了亲,金銮殿上那位晚上还敢睡踏实么?
而后秦灭胡出逃,辗转到了平州开始接触水师,有了另一番机缘自不必提。
只说老侯爷看滕慧就像岳丈看女婿鸡蛋里挑骨头一般。
他是将秦灭胡当做自己的女儿来教导的,哪怕分离多年,感情也从未淡去。
第34章 鲜卑徙民()
第三十四章
二十州州牧同期返京述职,自然不仅仅只有平州有奏报。
除了平州,还有另外一州也同样要求增兵,那便是鲜卑府。
鲜卑建府至今堪堪两年,这也是鲜卑州牧第一次述职,是朝野上下最瞩目的存在。
虽然贞元皇帝对鲜卑的情况十分关注,鲜卑州牧上呈的奏折里仍然有诸多近期发生的暴动。这些暴动自然是被朱家军迅速镇压了下去,但鲜卑的暴徒依然像土地里的老鼠一样,这里打下去,那里又钻出来,实在是不胜其烦。
鲜卑州牧上呈了一个增兵数目,不多,但也足够给鲜卑一个强有力的震慑。
不过比起增兵,鲜卑州牧更紧要的却是另一件事:徙民。
鲜卑府开设两年,除了军队和官府边民,剩下的便全是鲜卑人和色目人。
鲜卑府地广人稀,直观来看,它的地域有大靖最富庶的扬州府那么大,人口却连扬州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当然,扬州地处江南富庶之地,养得起这么多人,而鲜卑苦寒之地过的又是游牧生活与大靖子民相差甚远,这两者比较有偏颇之处。
但,没有人去经营,鲜卑府永远不会有起色。
没有大靖子民生活,鲜卑府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大靖的天下。
鲜卑州牧言辞切切:“陛下,鲜卑如今十射之地才有一人,如此空荡,绝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便是我大靖子民真正入主鲜卑府,只要我大靖子民多于鲜卑人,许多事情即便没有政令,十年百年之后,鲜卑府更多的不会是鲜卑人或是大靖人,而是二者通婚而生的混种人,这些人才是大靖鲜卑府立足的根本。”
“如果咱们不走出这一步,哪怕杀尽鲜卑府的叛军,也不会是人心所向。”
自朱家军攻下鲜卑,新府荒地开垦了两年,民众也收服得差不多,这些人有吃有喝也好对付得很。
但朝廷甘心一直这样养着这些随时可能反了自己的人,只为鲜卑土地落在大靖名下?
那就太蠢了。
本质上,这种行为与大靖向鲜卑进贡没什么区别。真要说起来,反而是大靖成了鲜卑的属国呢。
这不是贞元皇帝,也不是大靖所有臣民想要看到的局面。
因此,徙民势在必行。
徙民,通婚,设学开化,开荒种植。
这些都是鲜卑府往后这十几年的重中之重。
是大势所趋。
但朝廷要让这个决议真正贯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的时间人力物力不说,更有许多艰难需要克服。
只说迫在眉睫的徙民之事,这事放在前两年荒年的时候尚且困难重重。
大靖的子民虽也有因饥荒而背井离乡的,但他们在大靖的国土之内,所要面对的异乡也是有着相似面孔,喝着同源之水的地方。若叫他们千里迢迢穿过沙漠,去到一无所知的鲜卑府去,除了一些走投无路的年轻人之外,年纪老一些的大概宁愿自杀在故土也不愿远走。
再有一点,大靖的子民对鲜卑有着天然的仇视。
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同胞们,有多少是死在鲜卑人手里?哪怕鲜卑如今已成为大靖的国土,这种根植在血脉里的排斥,除非几代血脉的净化和淡忘,否则,难以消除。
迁徙一些北境边民倒是可行之法,毕竟边民有两点好处:一则他们对鲜卑偏见少了些,二则他们也有很多过着游牧生活。
但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
把这些人都迁徙到鲜卑府,那边民原本所在的地方岂不成了荒城?
那也是几代人苦心建造出来的城池,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就算从别的地方再迁徙难民过来,那边民绝对不答应——哪有自己舍身就义,让别人享福的道理。
徙民是大事,早在鲜卑府建立之初,这件事便被提上议程,但两年过去了仍然没有想出两全之策来。
自古以来,民众迁徙便是大事。
若是处理得好,那便是名垂千古。若是处理不当,那便是遗臭万年!
贞元皇帝不敢冒险,一番从长计议,这件事便就这么荡着,直到鲜卑州牧将此事正是摆在了明面上。
鲜卑府如今同凉州交州在贞元皇帝眼里一样重要,甚至比二者还要更具意义——这是在他执政期间纳入大靖版图的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