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委婉,却也直中要害。
按朱定北的武人思维看来,读书人就是死脑筋,眼睛便知盯着科举出仕这一条登天梯,若是不让他们撞到头破血流,是不可能让他们死心的。朝廷若是在春闱便设下参考限制,恐怕有许多考不上的学子会因此自寻短见。
真是又懦弱又可怜。
说话间,几人拐进了小路,上了马车回陈府。
贾家铭果然睡得昏天黑地,期间老侯爷还想叫他过来吃酒,被老夫人阻了,让他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两夜。
朱定北带着老夫人的补汤上门慰问的时候,他还有些昏沉,喝了汤才算好些。
“还有九日才张榜,你不妨随我阿爷出城走走?”
“唔,可是上山?”
朱定北为了迎合外界关于他“身娇体弱”的流言,一般很少出门,更少随着老侯爷同老友联络感情,倒让老侯爷觉得寂寞了。
“嗯。”他点头道,“秦阿爷也在,你只管去爬山,打猎烧烤都随他们。”
贾家铭听了也没拒绝,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常衣就跟他回镇北侯府,与老侯爷一道出门去了。
等国试金榜出来后,贾家铭果然名列前茅,陈府门前报喜的人一阵吹锣打鼓,老夫人厚颜承了长辈礼,做主给了官差厚厚的红封,府中自然少不得一番稀奇。
八月十五中秋后的第二日,殿试如期而至。
第226章 逆袭殿试()
第二百二十六章
十年学成文武艺,一朝货与帝王家。
大殿之上,文武两榜的天子门生分列而立,泾渭分明。
不同于文试榜上一甲之列有两位少年英才而名动洛京,年初时许多受热议和关注的武子放弃武举投效鲜卑新军,而让这一届武举爆了大冷门。但不管是谁,无论身负多少盛名,在这庄严的大殿上,文武学生敬畏地低着头,耳边听着主持本次国试的董相大人当廷诵读陛下亲书的勉卿书,那字字句句都让新科门生热血沸腾,恨不得舍弃生死报效国家,以铭谢皇帝陛下隆隆圣恩。
董相念毕,皇帝陛下终开金口,低沉的声音饱含天子威仪,让人将头埋得更低,只是寥寥两句庆贺新科高中,当我大靖栋梁之才,为国为民为君分忧的话,就让他们此时此刻牢牢记在了心里。国试文武一甲有三人,二甲有十人,大靖科举也曾有二甲进士被皇帝另眼相看点为状元的先例,而在泱泱大靖重能金榜题名已经实属不易。能进二甲,也已经意味着仕途即将平步青云。
殿试上点状元,还有其余榜眼探花传胪的名次,而其他人则都是由主考官拟议呈奏皇帝陛下定夺,但贞元皇帝一向爱才,并没有过分冷落二甲进士,当廷亲问文武两科榜首十三人。
如今鲜卑立军,武风正盛,贞元皇帝便讨了好彩,从武举的二甲开始问起。
其中也不乏有口才十分出众者,将兵法国政说的淋漓尽致言之有物颇有主见,连满殿文武官员都为之点头,面露赞许;自然也有一些人因为过于紧张而口生结巴,冷汗直下,让人很是失望;但不论表现如何,皇帝陛下的语气温和如初,一视同仁,丝毫让人看不出喜恶来。
直到点到文试最后两位一甲,贞元皇帝才带了一点笑意,道:“朕早就听说,今科文试让两个未及弱冠的小儿郎夺了头彩,你二人同岁同科,可传为儒林佳话。如此,便一同上前来,让朕看看,大靖的少年儿郎们,是如何的出色。”
一句话,几乎透露出,状元榜眼不出其二。
两位少年郎都因为皇帝陛下的赏识而心中鼓动,比起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远宁侯世孙,独身立府的原中书令贾府上的十一庶公子则显得温润得多。
殿中百官少有蠢人,看到陛下的举动,不以为喜反而为两个少年担心起来。
陛下这是,要让两个少年郎对立争锋啊。
果不其然,贞元皇帝略略打量了他们之后,便又笑道:“今朕有一惑,鲜卑吏治文不成无不久,二位君郎可解?”
两人默契地顿了一会儿,又同时张口,到底远宁侯世孙嘴快一步,当先道:“启禀皇帝陛下,鲜卑吏治乃文武盛事,小儿不才,亦曾思虑在心,与师友谈论过,恐得百家之言,充作全解,望陛下恕小儿妄言之罪。”
他音容傥荡,对这个问题显然心有成竹,正如他所言,此时在京中如此浩荡,多少人为之辗转,便是局外人尚要跟嘴说上两句,远宁侯世孙非但是世家人,还有承袭侯爵的正统身份在,若未与人言说才是虚言。
贞元皇帝一笑,似乎对他的坦诚十分满意,“是为国政,但说无妨。”
马超笑起来,朗声道:“叩谢陛下。小儿以为,自我大靖开朝以来,军政分明,从未干涉。如今鲜卑立军,以军立府,看似军重与政,无法平衡共处,实则非也。在我大靖,早就有军政大别,却又协调共处之地。那便是,我大靖国都,我们脚下的洛京。”
他这番言论引得人人侧耳倾听,就连贞元皇帝也似乎有些意外。马超对自己的言论也是踌躇满志,满面红光精气饱满的模样还看得出几分少年轻浮,但正符合他的年纪,那俊逸无边的年轻面容让这点高傲也称得满是活力让人见之心喜而不生厌。
“洛京文武并重,小儿言洛京重文,非是因文武有何高低之分,而是因为大靖二十州吏治集与洛京而散于州府,一应政令文书之重取自于陛下英明,汇之于内阁六部,方才散于各州、郡、县,此方才利于民生。”马超抑扬顿挫无不悦耳,他道:“而军治则相反,军机处列位大臣都是战功赫赫的一方猛将,陛下隆恩亲养,地位贵不可言,是为各州各地将士之楷模。但论军法军务,都当以地方实况为先,有先智者汲取优劣之处,辨明战事实情,当有先行者,才可知是否可行,又当如何行事,如此汇与京中,再有经验丰富慧眼识明的军机大臣们加以点拨,矫正,由陛下权定,再返回下行。”
“如今鲜卑府亦未出其左右。吏治文臣、武官将士职责如何,早有我大靖条例分列得清楚明白。正所谓各司其职,放能相辅相成,共同辅佐陛下,壮大大靖军威。如今只需在方法上稍作变通,以鲜卑吏治百官仿效洛京军机处,军民下行之事,有一有二,当属文臣职责加以处理的,当汇于臣属,以有经验、明律例的文臣权衡定论,如此再返回下行。虽初时或有摩擦不当之处,但长此以往,当如国度一般风调雨顺,和泰民安。”
少年郎的声音铿锵落地,百官赞许之声已经掩盖不住了。
这是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仅给了军中极大的办事自由,也保全了文臣吏治的体面,两相相辅相成,各取长短,正如洛京如今这般的文武和睦。
自然也有一些人为尚未出言就被夺去了所有光芒的贾家铭深感惋惜,如此完全之策谁都清楚不是一个未弱冠的少年郎能想出来的。但却是是个十分妥当且出彩的办法,马超又有言在先,这个办法是集思广益,他不过是献宝之人。可看他风姿卓卓,口齿清楚,条理得当,哪怕只是完善了这个计策,也足以鹤立鸡群,脱颖而出。
且听,连甚少表露情绪的皇帝陛下听后都露出点点笑意,直言赞道:“虎父无犬子,文儒无朽木。爱卿深得太傅真传,假以时日必当青出于蓝,为朕解忧。”
从来未曾听说皇帝陛下这样赞许过谁,那么,今科双殊中的贾十一郎又当如何应对呢?
见陛下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贾家铭恭声道:“回禀吾皇,小儿认为,马进士的谏言甚合情理。”
听到这句话,殿中群臣简直比瞧见那不上台面的结巴之人还要失望透顶。“哦?君郎只此一言?”连皇帝陛下都语带怀疑,笑容淡了两分。
贾家铭微微直起身,仍旧低着头并不如马超说到精彩处时昂首挺胸的锐意,显得谦卑而温吞。但听见他接下来的话,却又为他话语从容,带着君子如风般素雅笑意的姿态而倾倒:“吾皇万岁,小儿认为马进士之言为善,却非大善。”
他一句话,便将百官武将认可的言论贬低了一层,但没有人——或许除了脸色一变的马超——以为是这个黄口小儿不自量力口出狂言,都默契地静待他下面的未竟之语,只听贾家铭徐徐道来:“自古以来,不破不立,举凡时间两全其美之事可一而不可再。何况,鲜卑景况与洛京千百年风骨大不相同,若是以洛京文武之政效仿之,新军立府的鲜卑自当守成无过,却未必有功。”
这句话说得更重了,他的反击让贞元皇帝十分感兴趣,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示意他接下去说。
大殿之上的天子门生们,都听出来了,现在,才是贾家铭真正反击马超的时刻,他们方才都为马超的风采而倾倒,完全无法预想贾家铭会说出何等的言论才敢如此批驳马超那等惊艳绝伦的谏言。满腹怀疑却又万分期待。
贾家铭朗声道:“小儿敢问陛下,鲜卑立军目的为何?鲜卑新军何去何从?鲜卑新军立足之所,又在何地?”
接连三个问题,竟当面抛向当今圣上,让人为之提起一口心气,虽然对他很快自圆其说答复了这三个问题,但也让人不能不为他的胆识而喝彩。贾家铭道:“小儿斗胆,私以为陛下破釜沉舟立军鲜卑,是为了断腕沉珂,更为了大靖赫赫军威。而非同内州一般,再出一个文臣治下的绵软鼠辈!鲜卑新军定当淬炼筋骨改头换面,假以时日定当是大靖全部军士包括鲜卑边境军、凉州驻军、宁州驻军也不可争锋的英才之辈,他们将是冲锋陷阵的勇将,也将是保家卫国驱逐鞑虏,甚至踏足敌国的大靖铁骑!而鲜卑新军是陛下的门生,就如我等一样,不以己身为荣,不以一姓为尊,只是天子门生,共赴大靖国威盛名!陛下的尊荣,才是他们的荣耀,如此,大靖一石一木都是他们的立足之地,若非如此,普天之下已无他们立锥之所!”
如此坚决,如此锋利,如此狂言!
他好似完全不知自己一番言谈,将得罪多少人,甚至冒犯天威将皇帝不下不容人揣测的野心,诉诸人前,公布天下!
上位的天子陛下喜怒不变,他却好似半点不会看人脸色,之前温雅全是假象撕开之后露出灼目风华,硬声道:“吾皇在上,如此大业,怎可因文武之分踟蹰不前优柔寡断,自当破出文武之别!鲜卑,没有吏治,直辖与天子之下!以天子监军、亲使之身,代行天子扶持、勉励之情,皇恩浩荡,新军自当奋勇向前不敢懈怠,更不敢亵渎天恩行那违法作乱之事!小儿叩拜陛下,若当一日行此决断,小儿只愿为陛下马前驱使,敬献绵薄之力!”
贾家铭叩首以拜。
大殿之上,雅雀无声。蓦然间,上座天子朗声大笑:“有臣若此,朕何幸乎!”
第227章 懂我之人()
第二百二十七章
状元郎骑马游街而回。
陈府中难得的热闹,老夫人张罗着福果福包还有八宝米待年轻的家中无长辈的新科状元去给各府送福——贾家铭门庭独立,这些关系现在走动起来正是好时机。朱定北被老夫人打发着去门口迎人,又拉着宁衡去合计该送福到多少府邸上。
吹锣打鼓的声音传来,贾家铭一身喜庆红裳,下马之后,得了吩咐的陈府管家便开始给差役和吹乐的班子红封,喜得他们多吹奏了一刻,街闻巷知,给街坊也多分去一些彩头。
贾家铭面色红润,进了府便想换下状元服——游街的时候他便已经出了几层热汗了,赶过来的老夫人赶紧拦了,将他领到祠堂,上面供奉着陈阁老以及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新添的贾妍和张府外祖父母的牌位,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帮忙唱喏将他考取状元光耀门楣的事告知英灵们,等贾家铭叩足了三拜,将供奉呈给先祖,再点了三香烧足纸钱,才算了了。
秦府、楼府、镇北侯府和长信侯爷的贺礼已经送到,新的了状元郎送福的府邸也陆续将贺礼送来,老夫人在忙完之后便回府上了毕竟她可救急但到底不算正经长辈。贾家铭这一日经历了殿试、点状元、游街,已经是精疲力尽,便先将礼单放一放,明日再看。见朱定北和宁衡也要离开,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道:“今晚留下来好吗,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像做梦似得,踩在云端上,让他觉得兴奋又忐忑。
朱定北笑起来,“状元爷开了金口,我等哪有不允?你若是还不想睡,咱们去院子里喝杯酒如何?”
贾家铭欣然应允,两倍热酒下肚他才算缓了过来,听长生笑说已经将他骑马游街的场面画下来,给秦奚和楼家兄弟送去了,他脸上一热,抿唇笑道:“陛下已经当廷应允了我的请求,想必会借势很快将鲜卑监军代行吏治的政令推出,届时……我得偿所愿,只是怕今日当着陛下的面言辞用力过猛连累到你家里。”
殿试之前,皇帝会问什么谁也不清楚,朱定北和宁衡给他摸索过,猜了几个时政热议又比较棘手的问题,鲜卑吏治当然也在其中。
贾家铭有意到鲜卑府监军,而朱定北也有意通过它让别人明白鲜卑新军往后的归属,将他们和朱家军撇开关系,两人不谋而合,贾家铭今日那番惊天动地的言论早早就是和朱定北通过气的。
“不怕你言辞犀利,就怕这味猛药吓得还不够重。”朱定北放下酒杯笑道:“你把皇帝捧得越高,朱家就越安全。现在宫里宫外可都传遍了,状元爷在大殿上是何等的威风,不仅气势将马超压得抬不起头来,更把满朝文武震慑得夹紧尾巴,连皇帝陛下都说你是他人生一大幸事,何等威风堂堂,往后只管仗着这句话横行霸道,可不能露了怯给皇帝丢脸。”
贾家铭失笑,又将马超的应对说与他们听,朱定北同宁衡对视一眼,朱定北沉吟道:“看来马太傅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了,马超得了榜眼,恐怕已经恨透了你,好在你将离京赴北,否则难免在官场上遭小人算计。”
贾家铭今日殿试过后注定他与以往以内阁中书为目标的状元郎不同,他要走的是一条更艰难的偏锋之路,今日提出废鲜卑吏治以天子直辖号令三军,便是与文武大臣都结下怨果,在鲜卑的时候还好,往后调回洛京的话,已经可以想象到要受到多少人的为难和报复了。
贾家铭对此置之一笑,“长生,你说的没错,皇帝陛下对鲜卑新军早就心有成算了,我现在不过是推了一把,等日后陛下雷厉风行对鲜卑新军和监军再有大动作的时候,百官都会明白皇帝陛下的心意,到时候肯定不会明面上和我这个替陛下传声的人过不去。我只要安心完成皇帝陛下交代的差事,不作奸犯科,他们私底下想为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了。再说了,在鲜卑府多呆上几年,我难道会没有长进?你只管放心,虽然不敢托大,但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
说着,他有些苦恼道:“倒是马超,今日确实记恨在心,我这一走,只怕他会为难你们。”
马超为了这一次的国试可以说是费尽心思,这一年来连出门的时候都少,更为了名声把以前种种劣迹都收起来。他和马超同科同龄同窗,本就是被人们对比的对象,如今他赢得一筹马超想必不仅仅是恼怒遗憾那么简单了。只是他马上就要远走鲜卑,远宁侯府再能耐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怕他私底下给朱定北找麻烦——至于宁衡,料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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