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朝安眉峰一动,暗忖道:竟然是自己相识之人么?
到底是谁呢?他在心中一一排除人选,失望地发现,叔父的提示让他陷入了更加混论的谜题之中。
接到阿爷战鹰传信的朱定北,看到信笺上所说的陈家管家被皇帝扣留在宫中一事后,却陷入了沉思。宁衡上前将那信笺又再三确认,发现其中并没有费解之事,不由问道:“长生为何事烦忧?”
朱定北回神道:“只是在想皇帝的用意,把守墓的老人家不远千里地请入宫中,总不至于只为叙旧吧。”
宁衡扬眉,“皇帝能动他,势必与梁三少有关。长生是不是已经有猜测了?”
朱定北迟疑了下,才说:“我刚刚在想,皇帝把他老人家接去“养老”,会不会是想保全住这世上最后一个和梁三少有亲密交情的人?”他眉头皱了皱,敲着桌子道:“虽然皇帝收手了,也十分配合朱家军整顿鲜卑大局,可我还是没想明白,当初他为何要对朱家痛下杀手。秦奚说,皇帝只是做出了取舍。他舍了朱家甚至是整个北境的安危,取的这个东西,实在让我好奇。”
宁衡安静聆听,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定北淡淡一笑,敛眸道:“就在刚刚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世界上除了情爱还有两种东西可以让人失去理智。”
“哦?”
“那就是……”朱定北顿了顿,才接着道:“愤怒,绝望。”
又或者,两者交加。
重生前的朱定北正是被愤怒和绝望煎熬着,他太过明白,受到这样的折磨,人可以违背自己的初衷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理智?呵,那它们面前是毫无疑义的东西。
“长生是说,”宁衡心中震惊,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能让陛下陷入愤怒绝望之境,除非……梁三少的死讯。”
“不错。”
两人相识,神情都有些紧绷。
过了半晌,朱定北倏然笑道:“如果确实如你我所想,那么,朝安阿叔后半生倒是可以过上快活日子了。呵,我得感谢李党这份恩情才是。”
这般说着,他眼中冷光乍现。
第190章 文武之争()
第一百九十章
贞元二十七年,时值四月小满。
在边境打得火热的同时,洛京中枢也闹得不可开交,起因是兵部呈报的一系列整顿内州兵务的措施。
兵部尚书常寿安在早朝上宣读整顿措施,裁兵整顿的决心不可谓不强势。
其一,战后半年,朝廷对内州各驻军举行验军,但凡不合格者皆予以裁撤,放归。此类裁兵,予白银十两。
其二,战后一年,由朝廷各地监军领将,联名上报裁兵名录,伤病者同赐白银十两放归,凡有劣迹,轻者予白银五两放归并通报当地官府监管,重者按大靖刑律处置。
其三,裁兵后按照各军情况分立一二,每年冬至前后军中展开大比军演,胜者赐赏,败者受罚,酌情定议,三月内列明赏罚以作军则令行,拟议,连败者按例裁除兵丁。
“内州军中风气之差,盖因无战无险,军心松弛,军伍惫懒,滋生劣迹。纵有雄心者,亦无处施展。故兵部建议内州军每年定额百名精锐调派边境军,荣耀嘉赏,以期内州军奋勇上进。另因,内州军兵丁过于庞大,裁军过量损害我大靖根基,故兵部苦思冥想,多余出的兵力如何安置,现得一法,呈诉上听。”
在颁布了三项强硬施行的裁兵行策之后,常寿安用接着念道。
百官无不提起一颗心,前三项决议看似刚硬,其实模糊。由钦差、监军领将去施行这些政令,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就大了,应被裁撤的人尚有争取余地,轻重也有酌情之处,对于大局而言实则不痛不痒。他们本就不信兵部大张旗鼓就列出这些杯水车薪的条陈,现在听常寿安缓缓道来,莫不心道重头戏来了。
“我等皆知,鲜卑府原为鲜卑各部落驻地,曾与匈奴、羌族一样开化低下但武力强横,体质强壮,人数虽少但个体兵丁实力强劲,以至于成为我大靖军心头大患,屡除不下。而今,我朝在鲜卑立府,推行政令,徙民入府,但民众过得仍是苦难之日,瘦肌恶骨,体质薄弱。而原内州驻军迁入之后毫无作为反而因为条件艰苦滋生叛意。兵部细思前鲜卑与我大靖鲜卑民丁天壤之别,莫不哀之。鲜卑府本应成全大靖强兵,如何便成了衰败之地?”
“鲜卑府地苦寒,正是锻炼士兵心智之地,牛羊牧马,其饮食也能强壮士兵体魄。兵部上下思虑,鲜卑府经此一役,农商百废,民众死伤者无数,八年辛苦皆需重头再来。既如此,何不让鲜卑之地用于其本该用武之地?以兵丁代替徙民迁入鲜卑府中,许以良将,五年一换,苛练勤兵。”
“此令可一举多得,可扼杀我大靖内州军不思进取无处施展的两难之境,亦可壮大我大靖兵力威慑强邻。练兵以备战需,不再浪费军饷养无用之兵,军力强盛,军心清明,保境安民。”
常寿安话音未落,百官低声议论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交集而起,面上全是不敢置信。
待兵部陈述毕,便有一人忍不住出列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讲吧。”
贞元皇帝眼睛要闭不闭,一派冷淡模样让许多为这项提议而心思各异的百官拿不准他的心思。
出列之人系为户部左侍郎何先义,裁兵一事六部之中最能说得上话的除了兵部就是掌管军饷的户部了。他谢过后便对兵部常寿安行了一礼,道:“敢问常尚书,若推行此令,鲜卑府内原驻扎的朱家军当如何?”
常寿安早知这个问题不可避免,不过此事他还不够分量决定什么,便道:“朱家军坚守我大靖北境多年,与鲜卑练兵徙兵之事并不冲突。当如何,亦有陛下圣裁,请何侍郎宽心。”
何先义后话都哽在喉咙,只能讪讪地退下。
百官心里其实都明白,兵部能在早朝上宣读谏言,那么这份奏折肯定已经过了皇帝陛下和军机处的眼,得了他们至少默许的态度才好放在朝堂上议论。
但这个举动实在太大胆了,不说其他,朱家军在鲜卑府的半数兵力该如何自处?
内州军调过去能撑得住北境大局吗?站不住脚跟的话,朱家军便不能随意调动,但让朱家军和这些强练之兵共处一地,是否……隐患太大?
众人都在揣测皇帝的心思,此时一位三品大臣出列执笏道:“微臣礼部礼部主司贺定启奏陛下,鲜卑府既入我大靖版图,便当推行教化,令行文儒之政。若还以蛮荒之地处置,茹毛饮血、民风蛮横,否则其地如何能算作我大靖归属?请兵部慎言谨思。”
“臣附议。”又一人出列道:“臣吏部右侍郎张添启奏陛下,鲜卑吏治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在鲜卑府确立,虽人数还未核定,但鲜卑府此时幸存民众怕已不足百万人数,偌大鲜卑府若不注入我大靖徙民,反而全数迁入兵丁,事后该如何管治?天下皆知,我大靖文臣不干预军伍之事。若是鲜卑府成了军伍之地,吏治是否就该退出鲜卑府?那又如何管束鲜卑?难不成放任这些粗野士兵在鲜卑府胡作非为?请兵部三思再言。”
“臣附议……”
“微臣附议……”
相继的刑部、工部也出列道。
把鲜卑府定位成培养军伍兵丁的地方,从大靖兵力国力上说是大好的事情,而且能够在最大限度上整肃内州军风。但是也要冒极大的危险,鲜卑府的管治问题就是当头的一大问题。
要管理一个州府,除了武力震慑保证安宁之外,更重要的吏治、法度。
大靖文武分明,鲜卑府成了军营之地,那就意味着吏治薄弱,法度也得退居军规军法之后,而工部在大靖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农事也会被废弛,多年努力付诸流水也让人不甘心。
一时之间早朝上百官争议不休,这个热闹很快就在洛京城中弥散开,人人为之议论纷纷。
镇北侯府中,午膳刚过,楼家兄弟和秦奚贾家铭便相继而来。
四人中除了秦奚对将鲜卑府开辟成为兵丁专所大力拥护支持之外,其余三人都有所顾虑。
楼安康道:“虽然这样能让鲜卑府有用武之地,也能有效地约束提拔内州军,但若是陛下真的这么做了,朱家军该如何自处?等个三五年第一批人培养出来后,怕是要全数迁回凉州驻地了吧?”
他对内州军能被驯练成精兵一事心有怀疑,也为陛下对朱家军卸磨杀驴的举动不满——不错,楼大少爷几乎能确定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时机。
鲜卑府和凉州府是大靖最重要的两处边境关隘,现如今都掌握在朱家军手中。
边境大难临头之时,皇帝陛下可以忍受朱家军手握大靖安危,但当了太平的时候,朱家军再在这两处称霸就不妥当了。楼安康虽然知道为了制衡,朱家军迟早得归入鲜卑或是大靖的某一处边境,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平。
楼安宁了解胞兄的心思,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另一方面:“若是没有朱家军在,谁能震慑这些兵伍?内州出来的兵丁打战不比边境军在行,但歪心思可不少,谁知道哪天就养虎为患对咱们反咬一口?”
把朱家军调走,万一真的发生他猜想中的事,那才是真的危险。
秦奚争辩道:“那难道就放着内州军这样下去吗?都说富贵险中求,要做大事怎能脸冒险都不敢!再说了,咱们既然要这么做,当然得先想法子控制住这些徙兵,总归是利大于弊,此举有很大的可行性。”
“呵,愚蠢,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就逞你的匹夫之勇有用吗?你根本不知道,若生变故咱们有没有这个能力承受损失。”
楼安宁呛声。
秦奚拍案道:“就你会想,想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眼前的事就不用做了吗?还没开始呢,就顾虑这顾虑那,都像你这样的还能指望干成什么事?”
“你——”
贾家铭忙拦住楼安宁,瞧了眼看热闹不嫌大事的朱定北,不由叹气道:“兵伍这边的困难还算好解决,但是吏治这边就难办了。圈了鲜卑这块地,朝廷当然要推行政令以瞻大靖恩德。现在的情况是,之前的努力都报废了,但若要文臣放弃在这块土地上的作为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对军伍入主鲜卑袖手旁观。”
为兵者追求军功,从文者讲究的则是政绩。
鲜卑府纳入大靖版图,行兵者原本就该退居文治之后,让文臣大显身手。
如果能在鲜卑府建功立业,对于文臣而言就是名垂千古的功绩,多少人为此费尽心思,若非有前鲜卑州牧司马御棋获罪一事,现在鲜卑府早已是文官的天下了,哪里能走到今日的地步。
但就算再难,政绩的诱惑太大,文官绝对不会放弃这一块土地。
这已经不是整顿内州军务的军伍内部之事,而是大靖朝百年不遇的,文武之争。
第191章 宁州大胜()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正如贾家铭所想,文官对兵部在鲜卑府建立成军武培育地的设想和提议反对激烈。
若非因为边境战局,文官早就正面对军机处发难,而不是“温和”地上奏皇帝陛下,斥责兵部“不负责任”的想法。
这个谁都不让步的拉锯战,在宁州军大胜羌族和南蛮的联军的时候再一次被推向了激烈的争锋局面。
此前,宁州的局势每况愈下,继西南第一关隘马敢城被破之后,第二关口永宁城也没守住半个月就败在羌族大军的手下。宁州军的军心动荡,狼狈退军到宁州第三边境城马泰城中。朱振梁就是在这个时机赶到了马泰城中。
他悄无声息地入主宁州军,挟持姚让以帅印号召群将入账,强硬地夺了姚让和胡康的军权,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发出。
自他表明了身份,怀疑的人不是没有,但朱振梁是个不怕事的,但凡抗议者,直接以不服军令军法处置——通通军棍伺候。他到宁州第一天,就把三个领将打得下不了床,直接用兵权威慑他们,冷嘲热讽,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不给他们一丝讲道理的机会。真正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让宁州领将愤怒,但也正是如此,才把他们的心定住,势必要做出一番大作为来打朱振梁的脸。
一品兵马大帅又怎么了?
这里是宁州军帐,不是朱家军!他凭什么作威作福?
多少人咬牙忍住暴走的情绪,他们那时候被愤怒和羞耻冲击得几乎理智全无,但正是有这一腔孤愤,让他们带着士兵杀入敌军之中。
死怕什么?他们穿着甲胄,是大靖的军人,而不是朱振梁口中一无是处的废物。
“杀!”
“杀!!”
“驱逐敌寇,绞杀贼首,收复失地!大军随我,杀!”
“斩首级五人升伍长,十人升百夫长!通通有重赏!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领将冒死领头,无惧无畏,战鼓擂动,喊声震天,一时之间热血涌上头颅,士兵们杀红了眼,只认得敌军身上的红,挥刀砍杀,连回手自卫都不曾考虑。
朱振梁在城墙上看着,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
这群孙子,好歹没把敌军吓破胆。
他对身边带着的精兵吩咐了几句,后者离开后不久,便搭箭挽弓,瞄准敌军旗帜,放箭——
“呜——!”
号角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在战场上厮杀的兵丁,不论是大靖军还是羌蛮军都被这个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将军死了!退兵!快走!”
“败了!快退兵!”
最先喊叫起来的,是羌族语和掸国盘越话,随后才是大靖汉话。
“他们的主将被杀了!他们要逃!快杀!杀!”
“为兄弟们报仇!杀光敌人!”
“杀啊!”
场上的将士抬头一看,果然,敌人的摇旗都倒了,战鼓都擂不响了,这是他们要赢了啊!趁你病要你命,就在敌军要退兵的同时,大靖军杀气冲天,嘶吼着扑向逃窜躲避的敌人。
“怎么回事!谁吹得收兵号角!是谁?!”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羌族领兵主将大骂出声,两军交战时期,竟然让奸细侵入己军账内,连收兵号角都吹起来了简直该死!看着己军被号角迷惑给了大靖军可趁之机,一批批士兵被俘虏被杀,不过顷刻之间,大势已去。
羌族领将只好将错就错,退兵保全剩余兵力。
敌军败得莫名其妙,大靖军中也对胜利毫无头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胜仗狂呼。
他们已经败了太久,当了太久的孬种了,他们原本对自己能不能打败敌军,能不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已经不抱希望,但是现在!
他们赢了。
他们,打胜仗了!
领将们回到帅帐这才知道,原来是朱振梁的人吹响了敌人的收兵号角,也是他安排人混入军中大喊胡军话,动乱敌军军心,混肴视听,才让敌军仓皇退兵。
这个办法太阴险太无耻了,要做到更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就是一个出其不意,让大靖军大胜羌蛮军,获得了起战后第一场大快人心的胜仗。
他们太需要这场胜仗了。
在他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军心在胜仗中终于稳定下来。
朱振梁这时候才在大军中露面,大放厥词——什么羌蛮联军各部争斗不休根本不堪一击,什么大靖军兵力强盛,三人杀一人迟早能把敌军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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