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些微微狼狈,和类似歉疚的情绪。为了弥补自己胡思乱想所造成
的错误,她给了明远一个嫣然的微笑,用几乎是高兴的口吻说:“当然,我完全赞成,他的
话很对,你不该放弃你的本行。”
明远诧异的看著梦竹,他不了解她为什么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态看起来那么奇怪。“你
今天晚上怎么了?”他问。
“没有怎么呀!”梦竹微笑著说:“只是有点累,而且,见著了多年没见的朋友,总有
点兴奋。”
这倒是真的,明远释然了。他拿起发刷,下意识的在梦竹头发上刷了一下。这举动使梦
竹心底掠过一阵痉挛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够被人保
护,被人怜惜,带著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她说:
“明远,从今天起,做一切你所爱做的事吧,那怕辞了职去画画。我已经拖累你得够
了。”
明远愣了愣,他低头注视著梦竹说:
“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从没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实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们不那么早结婚……”“可是,是我要求你结婚的,是
不?”明远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会讲起这些?”“因为我对你抱歉,假如你不结婚,你
现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来你的画就比他画得好,可惜你放弃了,否则,你一定已成功
了,都因为……”
“梦竹!”明远低低的喊,抚摩著她的头发:“你今天是太累了,太兴奋了,早些睡
吧!”
“我常想,或者你后悔娶了我……”梦竹继续说,在自己的思潮中挣扎。“梦竹!你真
的是怎么回事?”
梦竹猛的缩了口,镜子里的她有种奇异的激动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颊,惘然的笑了
笑,说:
“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时间,晓彤正独自呆坐在她的房内,面对著书桌上的台灯,双手托著下巴,怔怔的
凝思著。父母谈话的声浪隔著一扇纸门,隐隐约约的飘了进来。可是,她并没有去听,她正
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件银白色的衣服,她懒得去脱,也懒得移动。今
晚的舞会,使她自觉成为了一个大人,尤其,她已经和一个男人共舞过,一想起那男人,她
就禁不住有点脸红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来,魏如峰的脸竟像飘在雾里,她怎么
也想不起他长的是个什么样子,甚至记不起他穿的是什么颜色衣服,只模糊的记得他有对似
关怀一切,又似对一切都不关怀的眼睛,这感觉多么抽象而不具体,她甚至记不得他的眼睛
是大还是小,他是漂亮还是丑陋!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见父母房里的灯光灭
了,才惊觉的坐正身子,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打开钢笔的笔套。但,面对著日记本的空白
纸页,她竟无法写下一个字,这一天的感觉是混乱的,是茫无头绪的,好久好久之后,她才
写下一句话:“我度过了一个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个奇异的
男孩子。”她的脸红了红,把邂逅两个字涂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著,她又把
整句都涂掉了,在日记本上歪歪斜斜,胡乱的涂著:“但愿今夜无梦,一觉睡到明朝,醒来
重拾书本,
把今宵诸事都抛掉!”
写完,觉得诗不像诗,词不像词,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笔来,全体涂掉了。不
想再记下去,她把日记本丢进抽屉里,解衣预备就寝。刚刚换上睡衣,就听到晓白房里有一
阵奇怪的声音,她拉开门,看到晓白房里还透著灯光,她走过去,把晓白的房门拉开一条
缝,一眼看到晓白躬著背仆伏在床上,手脚乱动,彷佛得了羊癫疯,不禁吃惊得低叫了起
来,晓白一翻身坐起来,对晓彤“嘘”了一声说:
“别叫!”“你在做什么?”晓彤低低的问。
“蛤蟆功。”晓白说。“什么玩意?”晓彤没听懂。
“蛤蟆功,”晓白有点讪讪的说:“我只是要试试看蛤蟆功到底有没有用,这是书上写
的武功的一种。”
“蛤蟆功?”晓彤歪歪头问:“有没有泥鳅功?”
“胡闹!”晓白说,接著又突然想起来说:“泥鳅功虽然没有,可是有壁虎功。”“大
概还有蜗牛功呢!”
晓彤笑著说,摇摇头,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了灯,她躺在床上,对著黑暗的窗
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顾德美家的舞会,教她跳舞的男人,家里的客人,和晓白的蛤蟆
功!她微笑了起来,很快的入了睡乡。几度夕烟红8/784
夜深了,何霜霜缓缓的驾驶著车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驶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
静,连十字路口的警察岗亭里都已空无一人,红绿灯无人操纵,冷冰冰的孤立在街头。现
在,空旷的街道上没有车辆和她争前抢后了,可是,她反而不想开快车,只轻缓的让车子在
夜色里向前滑行。风从开得大大的窗子里灌进来,撩起了她的短发。在车灯照射下的街道,
寂寞得连小猫小狗的影子都没有。
一个星期天,又过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盘,倦意正在她体内和四肢中流窜。想
想看,一清早和顾氏三兄弟开车上阳明山,三兄弟,一个赛一个的宝气。顾德中,外表活像
只大狗熊,说起话来,舌头在口腔里绕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声清楚的话。“我……
我……我从小有音乐天才,学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小步舞曲。”见他
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么样子。顾德华,油头粉面,
整天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上还要喷点他母亲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顾德华,
你猜什么意思?就是照顾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狱去,恶心得够受!
顾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过去的,论外表,文质彬彬、秀秀气气,鼻梁上架副近视眼镜,
似乎勉强能算美男子。但是,说上一句话就要脸红,哼哼唉唉半天,也听不清他哼些什么,
大概前辈子是蚊子转世来的。和这三个宝气游阳明山,就别说有多气人了,三个大男人,围
在你身边,碍手碍脚,一转身,不是碰著这个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个的肩膀……到中午回
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饭,趁早把三兄弟打发回去。然后又去找了小赵,小赵别无所长,猴儿
巴唧的,就是会说笑话,做鬼脸,标准的小丑典型。和小赵去跳了茶舞,赶了一场六点钟的
电影,电影散场时碰到小陆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厅打烊,出来再吃点消夜,然后
赶走小赵,自己独自的开车回家。一天,就是这样,疯狂的,尽兴的,玩玩玩!“春天的
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明亮,少年的我,是多么快乐……”快乐吗?无论如
何,总是在追寻著快乐。舞厅里那些人,绿的酒,红的灯,疯狂的旋律!那个歌女唱的歌:
“舞步轻燕,舞态如天仙,青春少年,欢乐无限……”欢乐无限,是吗?欢乐无限!……她
猛烈煞住车,有点眼花撩乱,车子彷佛碰到了什么,她向前面看看,揿揿喇叭,什么东西都
没有。她摔了摔头,用手揉揉眼睛,头里昏昏然,眼睛发涩,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窜。她闭
了闭眼睛,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子停在家门口,她揿揿喇叭,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揿揿喇叭,依然没人应门,老刘一
定已经睡成个死猪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为什么都喜欢老刘,粗里粗气的。她把头仆
在方向盘上,干脆压在喇叭上,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在夜空里播送,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
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开窗子诅咒,但喇叭声仍然清越的传送著。
大门开了,霜霜抬起头来,一面懒懒散散的跨下车子,一面睡意朦胧的说:“把车子开
到车房里去!”
“唔,夜游的女神终于回来了!”
霜霜抬起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耸耸肩说:
“原来是你!表哥,你还没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不要说教!表哥,我今
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
送到车房里去!”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的走进屋去,不禁深深的摇了摇头。霜霜摇
摇晃晃的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仆,弹簧床垫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软软
的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阵。然后,她站起身
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
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
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
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著镜子,
奇怪的看著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的
问了一句:“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名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生活中全是无聊,阳明山,跳
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消夜!全是无聊!她对著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
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
什么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
“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
里还透著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著一盏台灯,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
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著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
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几点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么不去睡觉?”
“刚刚好像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著床栏,没来由的叹了口
气。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著,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
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么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
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怎么了?霜霜,
和谁呕气了?”
霜霜沉默的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著下唇,眉
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摔到脑
后去,直视著魏如峰说:
“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
“怎么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的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
什么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意思,非常的……非常
的……”她凝思著,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著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的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你笑什么?”霜霜瞪著眼
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么好笑?”“我笑你觉得空虚,”魏如峰说:“大概你是生
活太优越了,整天在外面疯呀闹呀玩呀,回到家里来还喊空虚,不是很有趣吗?”“我一点
也不觉得有趣!”霜霜没好气的说。
“不过,”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说:“能感到空虚,总是一件好事。”“好事?你
是什么意思?”“这证明你长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释的说:“你最喜欢跳舞,和男孩子开车兜风,到小吃店大吃大
闹,把人家的酱油倒到醋瓶子里,觉得很开心。现在呢,你感到空虚了,换言之,你也就是
对于那种玩法不能满足了。这,充分表示你在进步。唔,”他笑嘻嘻的看著霜霜:“看样
子,大小姐快要改邪归正了,可喜可贺!”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来,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改邪归正?是谁邪
谁正?你也不是好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断了她,
把她拉下来,让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态度,诚挚的说:“告诉我,霜霜,这次
月考的成绩如何?”
“哼,”霜霜凝视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说:“谁知道!”“准备明年不毕业了
吗?”魏如峰问。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欢你这种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还不算大人吗?什么叫冒充大
人的味道?”
“我是说,冒充长辈的态度!”
“长辈?”魏如峰笑笑:“我没有要冒充你的长辈呀,我是以一个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谈
话,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吗?刚到台湾的时候,你才三四岁,话都说不清,把‘哥哥’念成
‘多多’,成天跟在我后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买棒棒糖。哼,现在呀,你长大
了,‘多多’只配给你送汽车进车房的了。”“哎哟,”霜霜叫:“别那么酸溜溜的,好不
好?”
“那么,听我讲几句正经话,”魏如峰说:“霜霜,这种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生活该结
束了吧?你是真不爱念书也好,假不爱念书也好,最起码,你总应该把高中混毕业!是不
是?你刚刚说不快乐,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
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你现在仿佛一个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这繁华时代的浓雾
里,整天尴尴惶惶,东奔西窜,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这样,怎么会快乐呢?……”“我
不听你讲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来,把睡衣带子系系好,向房门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
训导主任,谁来找你训话的?还不如睡觉去!”她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对魏如峰笑了
笑,抛下一声:“再见!”几度夕烟红9/78
房门带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阖拢的房门,发了一阵呆,才蹙著眉,摇了摇头。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说,他想继续看下去,可是,页数弄乱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
来的那页,却从书里翻落出一张照片来,拾起照片,上面是个女子的半身照,画得很浓的眉
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对大而充满媚力的眼睛。他又皱皱眉,翻过照片的背面,有几行女
性的笔迹:
“给如峰: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视著这两行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记得这张照片是杜妮两星期前给他的,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