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
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
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
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著:“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
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
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
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
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
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
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
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著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
中有著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
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
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著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
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
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
“你猜怎么?梦竹?”“怎么?”“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著车。海,逐
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著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
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下来走走吧!”梦竹下
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
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
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著,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
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
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著,突然想哭了。几度夕烟红67/78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
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
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著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著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
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我不想哭,”她说:
“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
但是,我不愿意哭了。”“为什么?”“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他折磨
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他叫我滚!”“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
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
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
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著前面翻
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
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
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
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
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是我该受的。”梦竹
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
手支著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
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
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
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
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
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著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
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
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著,我离开重
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
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
“别提了。”“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
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
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
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著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
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
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
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
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著,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
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
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梦竹闪动著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
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
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著炫丽的色彩,诱惑的
闪熠著。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的说:“尽量的补偿他。然后,你回来
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
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著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
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
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
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
你!”梦竹的眼睛焕发著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的闪熠。“梦竹,你看!以前
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
——
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的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
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
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
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
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
的头发散了,让我再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
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
儿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
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生都已经完了,
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
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
低低的,她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梦竹!”何慕
天跳了起来,狂热的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的说:“你怎么这样讲?你怎么这样讲?你
知道的,你那么美,那么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
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
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著她:
“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的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不再怪我?我让
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痴痴的望著她。她凝视他,慢慢的摇了摇
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著,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
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
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答应了!怎
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
么美,那么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
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
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
发著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陇罩著薄雾般的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
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著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
长的喘了口气,喊著说:
“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
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
他的嘴唇颤抖的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
击著,喧嚣著,奔腾著,澎湃著……几度夕烟红68/7832
晓彤和晓白一起回到了家门口,用钥匙开开了大门,院子里堆满了苍茫的暮色,秋风正
斜扫著满地的落叶。屋子里是暗沉沉的,连一点灯光都没有。走进玄关,满屋死样的寂静就
对他们扑面而来,闻不到饭香,听不到炒菜的声音,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反常的空气使姐弟
二人都本能的愣了一下,接著,晓白就扬著声音喊:
“妈妈!”没有回答。晓白又喊:
“爸爸!”也没有回答。走上榻榻米,晓白打开几间屋子的门,一一看过,就愕然的站
住说:
“咦,奇怪,都不在家!”
晓彤还没有从她的打击里恢复过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心里也空空茫茫。家中不寻常
的气氛虽使她不安,但她没有心神,也没有精力去研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让书包从肩
上滑到地下,扭亮了桌上的台灯,就一声不响的跌坐在床沿上,愣愣的发起呆来。晓白已跑
进了厨房,转了一圈,又退回到晓彤的屋里,把两手一摊说:“好了,炉子里星火俱无,只
有早上你烧焦的那锅稀饭,就什么都没有了。妈妈也不在,爸爸也不在,这算怎么回事?”
晓彤抬起眼睛来,无意识的看了晓白一眼。晓白在对她嚷些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她
还陷在她那绝望而紊乱的思绪里。魏如峰!她那样信赖,那样发狂般爱著的人,竟是一个流
连于欢场中的爱情骗子!杜妮、交际花、舞女……这太可怕,太残忍了!爱情,爱情,她所
倚赖的爱情竟是这样一副面目!她的世界还有什么呢?她的生命还剩下什么呢?这太残忍
了!太可怕了!她想不出别的词句来,只反复的在心里念叨著:“太残忍!太可怕!太残
忍!太可怕……”
同时,绝望的摇著她那小小的头颅。
“喂!姐!”晓白摇了摇她的肩膀:“我们怎么办?晚上吃什么?”“嗯?”她心神恍
惚的哼了一声。
“妈妈爸爸都不在家,厨房里没有一点可吃的,我的肚子里已经在唱空城计了——你说
说看,有什么办法找点吃的没有?”晓白重复的说。“嗯?”晓彤又哼了一声。
“你身上有钱吗?我到巷口去买两个面包来!有没有?两块钱就够了!”“嗯?”晓彤
瞪视著她的弟弟。
“喂!姐,你是怎么了?”晓白说:“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到了没有?你还在想那
个姓魏的,是不是?姐,我告诉你,不要去想他了,这种流氓,想他干什么?以后不理他就
得了。他要是再敢来纠缠你,有我呢,怕什么?他算老几?”
晓彤继续瞪著晓白,默然不语。晓白这几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但一丝一毫都搔不著她
真正的痒处。“不理他就得了!不要去想他了!”如果能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不想他!不想
他!可是,怎能不想他呢?“好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