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晓白重重的哼了一声。“别说得太早!”
说完,他转过身子,走到自己屋里去了,明天还要上课,今天必须睡了。打了个哈欠,
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乱叫,他把头再伸进晓彤的屋里:“姐,家里还有可吃的东西没有?”
“我不知道!”晓彤说,站起身来,走进厨房里,打开碗橱,看看还有碗冷饭,用盘子
扣著,就喊著说:“有点冷饭,要不要?”“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晓白钻进了厨房。
“等一下。”晓彤说:“我帮你热热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饭会泻肚子,用点油炒炒
吧,家里连蛋都没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盘蛋炒饭!”蛋炒饭!听到这三个字,晓白肚子
里的叫声更喧嚣了,几乎已经闻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晓彤走到炉子旁边一看,不禁耸耸
肩膀,对晓白无奈的摊了一下手。炉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灭了,妈妈竟忘记了接一个
新煤球。无可奈何,她说:“用开水泡泡吧!放点酱油味精,怎样?”
“可以!”晓彤调了一碗什么酱油味精饭,又洒上点鲶油,晓白再倒了点胡椒进去,一
尝之下,居然美味无比!大大的咂了咂舌,他说:“姐,你也来一点,好吃得很!”
晓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晓白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样子,禁不住也有些馋了起来。本来
吗,晚饭等于没有吃,回家又哭一场、闹一场,现在两点多钟了,说什么也该饿了。在小板
凳上坐了下来,用饭碗分了晓白半碗饭,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咽。当梦竹回了家,悄悄
的打开房门,无声无息的穿过几间空荡荡的房子,而停在厨房门口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就是
那样的一幅饕餮图。晓白和晓彤,一个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著碗
酱油拌饭,津津有味的吃著。两颗黑发的头颅向前凑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庞映在苍白的灯
光下。梦竹站在那儿,被眼前这幅画面所眩惑了,她的一双儿女!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
比这一刻更受感动。她的两个孩子!两个出色的孩子!谁家的儿女能比他们更亲爱,更和
谐,更合作?可是……如果这家庭有任何的变化,一切还能圆满维持吗?她眨动著眼睑,突
然间泪雾迷蒙了。
“哦,妈妈!”是晓彤先发现了厨房门口的母亲,叫著说:“你到哪里去了?”晓白也
抛下了他的空碗,回过头来说:
“爸爸呢?”爸爸呢?梦竹也有同一个问题。明远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到哪儿去了?会
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晓白和晓彤,带著掩饰不住的疲乏,说:几度
夕烟红62/78
“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你们怎么样?还饿不饿?”
“已经饱惨了。”晓白说。
饱“惨”了?饱也会“惨”?孩子们的口头语!她怜爱的望著晓白,一个好孩子,她常
常对他不够关怀。
“去睡吧,晓白。”她说:“明天还要上课呢!”
“O·K!”晓白答应著,钻进了屋里,真的该睡了,眼睛已经在捉对儿打架了。往木
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还来不及脱,睡意已染上了眼睑,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霜霜
的胳膊真可爱,嘴唇真丰满……魏如峰,他敢欺骗晓彤,不揍瘪他才怪……再打个哈欠,翻
一个身,他睡著了。
晓彤把饭碗洗了,抬起头来,母亲还站在房门口望著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乱的。妈妈怎
么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问:“妈妈,你在想什么?”
“晓彤,到我屋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又来了!又是老问题!晓彤知道。用牙齿轻咬著嘴唇,她一语不发的跟著梦竹走进了屋
里。梦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著晓彤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仔细的打量著。
多美丽!多可爱!多纯洁和无邪的孩子!那对眼睛,简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会发
现不到这个特点。好久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悠悠的问:“晓彤,你真离不开如峰吗?”
“妈妈!”晓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梦竹叹了口气:“那么,晓彤,妈妈答应你了,你可以和他来往。”“噢!妈
妈!”晓彤倏的抬起头来,惊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妈妈!真的?”她不信任的转动著
眼珠,怀疑的望著梦竹。“是的,真的。”梦竹轻声说。“以前我有许多误会,现在都想通
了,那是一个好青年,有志气,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处得很好。我不反对你们了,晓彤,
你可以不再烦恼了,是不是?”“噢,妈妈!噢!妈妈!噢,妈妈!”晓彤喊著,一下子用
手勾住了梦竹的脖子,而把满是泪痕的脸贴上了梦竹的脸,在梦竹的耳边乱七八糟的喊著:
“妈妈,你真好!妈妈,你真好!你真好!”“好了,”梦竹说:“现在,去好好的睡一觉
吧!明天起来,精精神神的去上课,你还要考大学呢!现在,去吧!”
晓彤放开了梦竹,对母亲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后,她把嘴唇凑向母亲的面颊,轻轻的
吻了一下,低低的说:
“妈妈,你也不再烦恼了,好吗?”
梦竹怔了怔,接著就凄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该烦恼了,多年没有打开的结已经打开了,再烦什么呢?只怕新的结要
一重重的打上来,那么,就一辈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晓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
一想。”“妈妈,”晓彤担心的望著母亲:“不要又想不通了!”
梦竹笑了。“傻孩子!”她怜爱的说:“去睡吧!记得关窗子,天凉了。”
晓彤走进了屋里。梦竹眼望著那两扇纸门阖拢,就浑身倦怠的躺在床上。真的,该好好
的想一想了,明远为什么还不回来?和何慕天的一番长谈仍然在耳边激荡,过去的片片段
段,分手后彼此的生活,晓彤和如峰的问题……何慕天!她曾耗费了二分之一的生命来恨
他,多无稽!当一段误会解开后,会发现往日的鲁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从了那个
女人的话,今日又是何种局面?她瞠视著天花板,疲乏压著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脑中
的思想却如野马般奔驰著。
三点了,三点十分,三点二十……黎明就将来到,明远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但愿他不会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谈谈!阖上眼睛,她不能再继续思想,她必须休息一下。
倦意向她包围、弥漫……
当她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整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几点了?她翻
身起床,身上盖著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谁为她盖的棉被?明远呢?还没回来吗?她坐正身
子,摇摇头,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摇走。桌上的闹钟指著九点!糟了!竟忘了
给孩子们做早餐!扬著声音,她喊了声:“晓彤!”没有回答。她再喊:“晓白!”仍然没
有回答,他们已经起来了?上学去了?站起身来,桌子上压著张小纸条,晓彤娟秀的字迹,
清清爽爽的写著:
“好妈妈:早餐在纱罩子底下,稀饭是我烧的,底下烧焦了
——煤球火灭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还没有回家。
我和晓白上学去了。祝妈妈
好睡!
晓彤于清晨”
梦竹放下了纸条,软绵绵的在书桌前坐下。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
能对她有多喜爱!多险!她差一点剥夺了这孩子的终身幸福和快乐!用手揉揉额角,脑子里
仍然昏昏然,猛然间,她跳了起来,明远呢?他从没有通宵不回家过!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
问,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接著,有人在重重的打著门。明远出事了!她的心脏向地底沉下
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门口,她心惊肉跳的打开大门。门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烂
醉如泥的杨明远从一辆计程车里拖出来。梦竹放下了心,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哦!他在你那儿!”她说,开大了房门,让王孝城把杨明远弄上榻榻米。经过了一番
吃力的连拖带拉,王孝城和梦竹总算把明远放上了床。明远酒气醺人,鼾声大作,还夹杂著
断断续续的呓语和莫名其妙的咒骂。梦竹拉了一床棉被给他盖上,奇怪的望著王孝城说:
“他怎么会喝成这样子?”
王孝城摊了摊手。“他半夜一点钟跑到我那儿,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发了半天
酒疯,说了许许多多醉话,又哭又唱,闹了好久,快天亮的时候又大吐一场,才睡著了。我
怕你不放心,所以还是把他送回来。”
梦竹点点头,请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温水瓶里已经滴水俱无,只得作罢。王孝城
凝视著梦竹说:
“你别忙著招呼我,梦竹,我们还是谈谈的好。”
梦竹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问题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纠
缠混乱成了一团。不禁用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说:“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以前滴
酒不沾,现在动不动就喝成这副样子……唉,有问题,从不肯好好解决,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好!”她用手抵住额角,痛苦的摇著头。
“梦竹,”王孝城沉吟的说:“你已经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关系了,是吗?”梦竹把
手从额上放下来,坦白的望著王孝城,毫不掩饰的说:“昨天晚上,我已见过了何慕天。”
“是吗?”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惊,他困惑的看著梦竹,后者的神情那么奇怪,没有激
动,没有怨恨,没有愤懑。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无奈,和深深的哀愁。这份无奈和哀愁染
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们谈过了?”
他问。
“谈了很久——很久。”梦竹轻轻的说:“关于如峰和晓彤,也获得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反正,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结婚,晓彤还要考大学,我想,先让他们继续交往下去,至于
晓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远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们都认为保密比揭穿好得
多。只怕明远——”她咽住了,呆呆的望著床上的明远。“梦竹,”王孝城恳切的说:“我
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谈得很多很多,关于你们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几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长
谈里,才完全了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时候,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安排,过去的事已经过去
了。梦竹,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问得太坦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今后,你
打算怎么办?”“今后?”梦竹愣愣的问。
“是的,今后。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误会——我想,应该叫误会吧——到现
在,总算解除了。你和明远,据我看来,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是不是禁得起目前这个巨
浪,似乎大有问题,你自己到底有什么决意没有?梦竹,或者我问得太率直了——但是,说
真的,我非常非常的关心你们。”
“我了解,”梦竹低声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对哀愁无限的眼光望著王
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坝的那些朋友们,现在风流云散,知道我们以前那一段的人,也只
有你一个了。我想,你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再望向明远:“跟著明远,我什
么苦都吃过了,什么罪都受过了,明远为了我,也不能说不是牺牲了许多东西——将近二十
年的夫妻,共过患难,共过艰苦,到底不比寻常。虽然,我也承认,对于明远,我从没有一
分狂热的爱情,或者我根本没有爱过他。但,我们一起把晓彤带大,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庭
维持著,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这份关系,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分割的,我对他的感
情,也早变成一种单纯的、责任性的、习惯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无言的点了点头。“所以,”梦竹继续说:“以大前提论,一个风雨飘摇中建立
起来的家庭,决不能轻易让它破碎。以情感论,我对明远有一份负疚,更有一份感恩,抛开
明远,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来说,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对他们是太大的
打击!所以,无论怎样,我总是愿意维持下去……只怕明远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常常是
那样的……那样的……不近人情。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王孝城眼光里的梦竹,跟著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美丽。怎样的一个女性!他曾以为,
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误会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会回到何慕天的身边去。有以往那么强烈的
感情为基础,有何慕天现在身分地位的引诱,再加上明远对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
以迫使她转向何慕天!但,她却有如此强的意志力!一个意志力强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应该
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几度夕烟红63/78
“我很知道明远那一套。”王孝城说,深深的注视著梦竹。“可是,梦竹,我也很了解
明远,他爱你,他非常非常爱你。”
梦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微带询问意味的望著王孝城。“昨夜,”王孝城
继续说:“明远喝得大醉来我家,他说了许许多多疯话,但,也是他内心深处的话,他说你
从没有爱过他。”梦竹又震动了一下。“酒后见真情,梦竹,明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爱
你是我深知的。现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惧。他嫉妒何慕天,恐惧失去你,
何况,他还有一份强烈的自卑感,因为他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时不遇的感
触,觉得自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这种种种种,就造成了他混乱的心理状况,和挑剔苛求的
毛病。不过,梦竹——”他更深的注视著她:“我想一切都会慢慢好转,只要你有决心挽救
这个婚姻的逆潮。”梦竹沉默的深思著。王孝城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学生等
著要上课。不管怎样,梦竹,我很佩服你。”梦竹抬起眼睛来。“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让人
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的说:“难怪有那么多人会喜欢你,也难怪你要遭受比别人多的
痛苦和折磨,因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气:“好,梦竹,再见。有什么事找我好了。
祝你能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梦竹一语不发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门口,计程车还在门外等著。站在大门口,梦竹才轻轻
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孝城。”“别谢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总之,愿你幸福,梦
竹。”梦竹的睫毛闪了闪,眼眶一阵发热。目送王孝城的汽车开远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间。
上了榻榻米,停在明远的床前面,她愣愣的望著明远瘦削的脸庞,和那多日未刮胡子的下
巴。“愿你幸福!”幸福在哪儿?幸福真能属于她吗?从小到现在,她何曾抓住过幸福?
“梦竹……我们……离婚!”
床上的明远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话,梦竹大吃一惊,对明远仔细的看过去。他
正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又不知在说些什么,一条口涎从嘴角流出来,沾在胡须上面。这
显然是句呓语,梦竹摸著一把椅子,像个软骨动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过是一句呓语!但
是,却仍然有著震动人心的力量!“我们……离婚!”怎样的一句话!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关
系已完全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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