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魏如峰转了一个弯,加快了速度,头也不回的说:
“一场电影。”霜霜眯起眼睛来,仔细的审视了魏如峰一会儿,但魏如峰脸上一无表
情。“一场电影,太少了吧?”
“那么,两场。”“哼,”霜霜哼了一声:“小儿科!”
“开出你的价钱来吧!”魏如峰不动声色的说。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下次你陪我参加舞会的时候,不要把我丢在一边做电灯泡,自己去陪别
的小姐,让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峰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脸上已没有笑容了,看样子还是真的生了气。“怎
么?你还会缺少人陪吗?我看你早已应接不暇了!”“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
呀!”
魏如峰猛然把车煞住,寂静的街道阒无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盘上,扭过头来带笑的
盯著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著说:“你看什么?”“我看——”魏如峰慢条斯理的
说:“你是不是爱上了我?”
霜霜浓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著说:
“活见你的大头鬼!”魏如峰噗哧一笑,踩动油门,把车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厦中
驶去。
3
在巷子口,晓彤就吩咐车夫停车,然后跨下了计程车,对顾德美的三哥——顾德民摆了
摆手,说了声再见。目送那计程车扬长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里
走去。今晚的经历,对她是完全崭新的一页。当她缓缓的向家中走去时,顾家客厅中的人影
灯光,书室内的初试舞步,以及那喧嚣的音乐,杂沓的笑话……种种种种,都还在脑中纷纷
乱乱的充塞著。低著头,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几步,蓦然间,一个黑影从巷子的暗
处直窜了出来,同时爆出一声低吼:“站住!不要走!”晓彤大吃一惊,吓得心脏往口腔里
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晓白在开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
说:“你做什么嘛?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晓白不说话,先在路灯下对晓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说:“你这么晚回
家,还有男朋友送回来,我可发现你的秘密了!”“别胡说八道,那是顾德美的三哥!”
“那还不是一样!”晓白耸耸肩,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的踢著地下的石子。“反
正是个男的!”
“胡扯!”“胡扯?”晓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乱说些什么嘛,”晓彤跺跺脚:“我是说,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说著,她奇
怪的看著晓白:“你为什么待在巷子里?”“哼!”晓白哼了一声,再耸耸肩。“家里!你
去看看去,那个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里就是不走,高谈阔论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看他们那股谈劲,恐怕再谈三小时也谈不完。可是,妈妈把你的房间和通外面爸爸妈妈的房
间中的纸门取下来,两间打通成一间,为了招待这对贵宾。我的房间就成了堆积仓库,床
啦,书啦,破椅子啦,竹书架啦,全堆在我房子里,连一寸的空地都没有,你想,我能待在
哪里?”
“王伯伯是个怎么样的人?”晓彤问,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没有见到那个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满和气的,很会说话,喝酒跟喝水一样方便,我们准备的清酒就给他一
个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多。他那个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问一句,答一句,别别扭扭的,不过很漂亮。”
晓彤走到家门口,门虚掩著,她推开门,和晓白走进去,大门内有一小块空地,然后就
是正房的门。走进玄关,还没有上榻榻米,就听到一个男性沙哑的喉咙,正在长篇的谈著什
么。她的出现使房内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著室内,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两间六席
的房间打通后就显得很宽敞了,小茶几上铺著她在学校里家事课上的作业——一条雅致的十
字绣的桌布,几上还有一瓶名贵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过了,洁净明亮,使那蓝布窗帘也
不太难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内的客人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那男人穿
著身米色的西装,打著条深红的领带,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亲切感。并
不像晓彤预料中的艺术家的样子,他没有蓬乱的头发和满脸的胡子,看起来是干净清爽的。
至于他的妻子,正像晓白所形容的,是个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
侵犯的感觉。
“晓彤,来,见见王伯伯和王伯母。”梦竹一眼看到晓彤的出现,就招呼著说。晓彤走
进了房里,银色的衣衫裹著袅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内,腼腆的对王孝城点了个头,轻
轻喊了声“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显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晓彤看,从
她的脸看到她小巧的脚。半天才“哦”了一声说:“哦,这就是晓彤?记得我们分手那年,
她才只有两三岁,晓白还抱在手里,时间多快,一转眼间,她已经长成个小妇人了!”他调
开眼光,注视著梦竹,潇洒的一笑说:“记得以前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我,
明远,还有小罗,一口气吃掉了二十碗担担面,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这样吃法非撑
死不可!’哈,多快!那时你不过比晓彤现在大一两岁罢了,最喜欢芽白颜色的洋装,我还
记得大家给你取的外号——小粉蝶儿。”
梦竹“唔”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无奈的、惘然的微笑。晓彤走到母亲身边,坐在梦竹
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视著梦竹,又看看依偎著梦竹的晓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
人的相似之处,接著,就高兴的说:
“又是一只小粉蝶儿!清秀雅丽,一如你当年。不过,她这对眼睛,长得可真——”他
突然愣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呆呆的注视著晓彤。晓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开
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内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沉寂,空气仿佛有点莫名其妙的滞
重。晓彤感到情况似乎很特别。就诧异的抬起眼睛来,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远处的明远的眼
光接了个正著。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寒噤,父亲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阴郁的盯著她,
好像她是个陌生的、突然撞进来的人物似的。“哈,”说话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
大家的兴致,又像在掩饰什么:“看到孩子成长,真是大乐事!”接著,他就把眼光从晓彤
身上挪开,注视著明远,大概想转换室内由于晓彤出现而造成的一种奇妙的不安,他又热心
的换了一个谈话题目:“明远,我总觉得你不应该放弃绘画,我记得当年你在同学里面,是
最有天份的一个,在国立艺专的时候,教授也说你将来的成就会最大,为什么你要放弃艺术
呢?干公务员这一行,不是你当初最不愿意干的吗?”
明远往后一靠,靠进椅子里,像从个梦中醒来一般,抬起眼睛来,对王孝城看看,苦笑
了一下。
“不愿意干,也干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却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刚到台
湾的时候,人地生疏,又拖儿带女的,能混口饭吃就好了,管他什么工作呢。办公厅一坐,
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当年的豪情壮志。孩子们日渐成长,衣食住行外带教育费,处处都
需要钱,再也无法抛下稳定的工作去冒险从事绘画了,一年年下来,年纪也大了,画笔也生
锈了,还谈什么艺术呢!所以,还是你行,先立了业,再成家,现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断了明远的话:“谈什么功成名就,现在艺术界也是一团
糟,学了三天半画的人都可以开画展,只要你关系够,人事上处得好,有来头,你就能成画
家!还有人拿老师的画来开画展,只要给老师钱就行了,你想,艺术还有什么价值呢?有
时,我还真想改行,你记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你们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
行,”梦竹笑著说,竭力想调和室内的低气压。“像你,孝城,可真不该抱怨了,做个名画
家,弟子满天下,还有那么多牢骚!”
“你别谈弟子还好些,谈了弟子更气人,”王孝城笑著说:“我有个学生,为了要出国
而找我学国画,学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画得是其糟无比,结果居然在国外大开起画展,用的
全是我的画稿,一张画的标价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画还高出好几倍!你想,这不就明
放著欺侮外国人吗?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买!”“外国人怎能懂中国的艺术!”明远说。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说:“我有个外国学生,比中国人画得还好,他还读中国历
史,学中国诗呢!这些我们自己的青年不屑于学的,外国人还重视得不得了呢!”说著,他
突然沉吟了一下,对明远说:“明远,我倒是有个意见,你重拾画笔如何?”“怎么——”
明远迟疑的问。
“我告诉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说:“现在,一些画得乱七八糟的人都穷开画展,学
了三天半画的人也有勇气开画展,你这个正规艺专出来的怎么反而埋没在公文里面?以你的
程度,开个画展一定可以轰动!至于人事宣传方面,我可以全力帮你忙,你何不试试看,画
出六、七十幅画来,就足够开次画展了。只要画展成功,你就出头了,你拿手的工笔人物,
现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远凝视著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兴奋起来,他俯向王孝城,犹豫的
说:“可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碰画笔了。”“那有什么关系,你那份天份绝不会使你下不了
笔,你要是多参观人家的画展,你就会有勇气了。明远,你试试看、画出几十幅来,让我帮
你开个画展,包你成功!”几度夕烟红7/78
“只怕丢得太久了!”明远说,脸上的兴奋却在逐渐加深。“而且,这么久没画,恐怕
已经没有画画的情绪……”
“情绪,”王孝城叫著说:“培养呀!”
明远沉默了。在沉默中,却显然对王孝城的话十分感兴趣,因而情绪有些激动。梦竹也
默默的沉思著。王孝城看了看表,这才惊觉的跳了起来:
“哎呀,十一点多了,一谈就谈了这么久,好了,告辞,告辞。改天再详谈。明远,你
好好的考虑一下吧!”
石膏美人站起身来了,明远和梦竹也站起身来送客,他们向玄关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
请明远夫妇到他们家去玩。走到玄关,晓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著一本小册子看得津津有
味,一看到他们出来,就慌忙跳起身来,把书藏在身后。梦竹眼尖,已经看到是一本什么
“剑气珠光”,她无暇来责备晓白,只瞪了他一眼说:“晓白,去叫一辆三轮车来!”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说:“我们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不不,”明
远说:“让晓白去叫。”
晓白跑出去叫车了,明远想到晓白身上没有钱,就溜进房里去取钱,王孝城一看明远走
开了,就抓住这个空隙,对梦竹说:“梦竹,说实话,你们的生活情况如何?”
梦竹勉强的笑笑说:“混日子而已,明远那份脾气你是知道的,对上不卖帐,对下又不
拉拢,混了十几年,还只是个小职员。”
王孝城点点头,望著梦竹,似乎想说什么,又迟疑著。梦竹看著他说:“有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么东西知不知道?”梦竹诧异的问。
“有个人也在台湾——”
王孝城的话说了一半,明远出来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梦竹狐疑的看著王孝城,“有
个人也在台湾——”谁?为什么他要说得这样神秘兮兮的?猛然问,她的心狂跳了起来,有
个人也在台湾,难道是——?她像挨了一棍,顿时愣愣的发起呆来。车子来了,梦竹惊醒过
来,和明远把王孝城夫妇送上车子,站在门口,看著三轮车走远,才慢慢的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还有一大堆的善后工作要做,装纸门,把家具搬回原位,铺床,整理弄乱的
原有秩序。梦竹忙碌的清理著,命令晓白和晓彤搬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来禁止自己思想。
可是,王孝城最后的那句话使她心情大乱。一面铺著床,一面又禁不住停下来发呆,这是不
可能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去想吧,她宁可不想!当一切恢复了原状,她就急急的叫两个
孩子去睡觉。晓彤诧异的望著母亲,不知道有什么事让母亲如此不安?她正有许多话想和母
亲说,她要告诉她今晚的经过,告诉她那个顾家的舞会,和那个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开
口喊了一声:“妈妈!”梦竹就不耐的对她挥挥手说:
“去吧,这么晚了,快些去睡觉,有话明天再说。”
晓彤满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里,奇怪母亲何以与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
思想,她没有时间去想母亲的事了。梦竹看到孩子们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在梳
妆台前坐下来。面对著镜子里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有个人也有台湾!”会
是谁?她拿著发刷,有心没心的刷著头发。这世界会这么小吗?不,一定不会,王孝城不知
道说的是谁?决不是——她摔摔头,似乎想摔走一个可怕的阴影。明远走到她身后来了,把
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惊,发刷从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远俯身拾起发刷,
从镜子里凝视她,怀疑的问:
“你在想什么?”“没,没什么。”梦竹有点口吃的说,她觉得明远已经洞烛了她的思
想,而且,她猜测明远或者已经听到了王孝城最后那句话,这样一想,她的脸色就变白了。
而明远站在她身后,握著那发刷,也闷不开腔。从镜子里,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肃而深沉的脸
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两人都默然不语,梦竹了解明远的个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
个角落里,始终对一件事耿耿于怀,连一件衣服尚且会引起他的不快,何况是——“梦
竹!”明远一开口,梦竹就又吃惊的一跳,明远瞪著她问:
“你怎么了?”“哦,没,没什么。你要说什么话?”梦竹醒觉的问。
“对于王孝城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明远问。
王孝城的话?梦竹脑中纷乱成一团,到底,他是听到那句话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
说的人是谁了。她瞠目结舌的望著明远在镜子里的脸,对于明远那份沉著的脸色,突然冒出
一股怒火。总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从不直接了当的说出来,而要做出那股阴阳怪气的脸色给
她看,他是在折磨她,还是在窥探她?他希望知道什么?他想要她告诉他什么?突来的不满
使她勇敢的扬扬头,用一种近乎生气的声音,冷冰冰的说:“我没有什么意见!”“怎
么,”明远的眼睛掠过一抹困惑。“你不赞成我重拾画笔吗?”“哦,哦,”梦竹如梦初
觉,突然明白过来,才知道明远指的是画画的事,不禁感到一阵像解放似的轻松。在轻松之
后,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一些微微狼狈,和类似歉疚的情绪。为了弥补自己胡思乱想所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