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竹的意识回复了过来,晓彤无声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颤,晓彤为什么该挨这一巴
掌?为了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青年?这一拳打上的是晓彤的脸,实际上应该打向她自己!
她伸手一把拉过晓彤,不由自主的紧紧的揽住了她,泪如雨下。“晓彤,晓彤,晓彤!”她
喊:“我没有想打你!我真的没有想打你!”“妈妈呀!”晓彤发出一声喊,用手环抱住了
梦竹的腰,这才迸发出一阵嚎啕大哭。把满是泪痕的脸在母亲怀里揉著,她不住的喊:“妈
妈呀!妈妈呀!”
母女二人由相对注视又变为相拥而泣。晓白在门口,伸著头张望著。女人!怎么会有这
么多的眼泪?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没来由的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梦竹在给晓彤擦
眼泪,一面擦,一面断断续续的说著一些恋爱的大道理,无非是劝晓彤放弃魏如峰。但,晓
彤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一个劲儿的哭。然后,晓彤钻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纸门,哭
声仍然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梦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泪。他叹了口气,坐回到玄关的地板上,
这个家!怎么办呢?
三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他精神一振,侧耳倾听,又是三声喇叭声。他穿上鞋,打开
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梦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茫然的走到梳妆台前。晓彤的哭声已
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著了,她想去看她,但,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乱而干
枯的头发,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红肿而无神的眼睛……她用手摸著自己的下巴,对著镜子,
喃喃的问:
“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儿!沙坪坝的美人!这镜子里的,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摇头,闭
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门发出一声微响,有人进来了。是谁出去没有关门?进来的是明远吗?只要他一回
来,冷战又要开始,她下意识的害怕再见到他。但,来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知道他已经走上
了榻榻米,他为什么停在门口而不进来?她转过身子,面对著房门口,慢慢的张开眼睛。
一刹那间,她觉得地动屋摇,身子摇摇欲坠,扶牢了梳妆台,她呻吟了一声,立即再闭
上眼睛。直等到那阵旋转干坤的大震动过去之后,她才能再张开眼睛,直视著门口那个木立
的男人!颀长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风度……尽管时间在他脸上已刻下了痕
迹,尽管潇潇洒洒的长衫已换成西服,尽管当日的豪情已变为中年的沉著,尽管……尽管有
那么多的变化!但是,这个人!就是把他烧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
就认出来!这个人!何——
慕——天几度夕烟红59/7828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
激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
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白、瘦弱、枯瘠……几
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著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
著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著一对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焕发的追寻著欢笑和美梦,他眨眨眼
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著的又是那憔悴而苍白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
间何等残忍的在她身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著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
有没有别的东西?感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日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
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血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
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水雾中晃动,头发、面颊……
都那么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
的挺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颗倔强的心!看到她带著满身心的创
伤,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
的喊了一声:
“梦竹!”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
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那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
天?爱著的何慕天?恨著的何慕天?阴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
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的说:
“你要什么?你来干什么?”
“梦竹,”何慕天勉强维持著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梦竹回
头看了看拉拢著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
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防御及卫护的
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瞪著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内迅速的运行著。也好!和他
谈谈!把这多年的帐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
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内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随便的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
“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缝,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合衣侧卧在床上,正像梦竹所猜
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的睡著了。枕上泪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湿润。她拉好
了纸门,回过身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问:
“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激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猛烈的跳动著,
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的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
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乱的心
绪,平定那份烧灼著她的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辨出他
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
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计程车。梦竹沉默的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
向,只紧张的在脑子里安排著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
她怎么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
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著,她愕然的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著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
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著一个美梦!现在,她怀著一个碎梦!所相同
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著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
运!她凝视著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著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
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
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
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著几
分不自然,轻轻的说:
“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
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的望著梦竹,奇怪著主人怎么会带进这
样一个衣著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
“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阿金更
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
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的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泡
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
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
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
机打著,燃著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著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
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著,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
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么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能说
什么。墙上挂著的一架德国咕咕叫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
保持了。仓卒中,何慕天笨拙的开了口:“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么“开场白”?这些年过得
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的投向了
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著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哼!”梦竹哼
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的说:“这些年吗?该托您
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
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
福,何先生。”多么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
他烧灼著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的说了一句。“梦竹!”他陡的爆发了,浑身奔
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
烟蒂抛向窗外,他情绪激动的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
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希望我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著头问,充分的带著
挑战的味道。“我的语气怎么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
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梦竹!”何慕天绝望的摇摇头,才要说话,梦竹又
冷冷的打断了他:“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
婚?”何慕天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猛烈的吸了几口,轻轻的说:“我知道你
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谈话。”“恨你?”梦竹冷笑了,往日的创痕,
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内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
下了脸,狠狠的说:“你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
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著梦竹,后者苍白憔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著庄严而
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著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
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的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
释,可是,面对著梦竹的脸,听著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
是个垃圾,在感情上,是个骗子,在人群中,是个衣冠禽兽!”对吗?虽然过份,却也有一
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的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著养尊处优的生活,事
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
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
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著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
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
重、而深沉。“请求?”她下意识的重复著他的话。几度夕烟红60/78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的说。梦竹震动了!晓
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挺起了脊梁,她像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的
说:
“不!”“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
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
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颤栗了:“孩子们不
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梦竹愤
愤的望著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
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
“晓彤,”何慕天困难的,艰涩的继续说:“是那么可爱,又那么——柔弱的女孩。”
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的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哑的说:
“谁告诉你的?”“王孝城。”梦竹把头转开,郁闷的说: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
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堕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
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著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么敢说她是你
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的!”何慕天闭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头昏。他狂乱的吸著
烟,仿佛只有烟可以支持他,给他力量。他知道梦竹说的都是实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杨
明远的!对晓彤,他没尽过一天的责任,所有的只是过多的亏负!他用手抹了抹额角,虽然
天气那么凉,他仍然在冒著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说:“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尽一分力。梦竹,但愿你能了
解,我只想尽一分力!给予她一些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的父亲,我也不会破坏
她对父母的观念,让我也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证,我决
不拆穿这个秘密,请求你让她和魏如峰来往,好吗?请你相信我,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我
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