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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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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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你从重庆来的吗?”对
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著
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著她。“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
—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著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
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著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么
一回事?何太太?什么何太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
更加糊涂了。“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著眉梢,嘴边挂著个凛
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静静的望著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
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眯著眼睛望著面前这个怯
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梦竹?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
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个乡下姑娘
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
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爱
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么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
“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
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
不知道爱得有多么深,多么强烈!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何慕天!你错了,
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么爱她?什
么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抛开?“你并不爱
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
子爱你,是吗?什么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
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
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就凭你这
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
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几度夕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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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
——”

    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
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
不怕伤害别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眯起眼睛来望著梦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
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
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著嘴,呆呆的望著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
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著这颠覆乾坤般的
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著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
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著话……“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
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
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
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
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
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
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著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
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
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著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著肚子,下个月就要
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
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
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
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
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著,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
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
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著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
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
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
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
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
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
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著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
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
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
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著
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
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
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
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
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
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著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著她躁热的面颊上
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
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著,撕裂著。……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
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
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著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
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著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
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
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著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
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
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
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著墙,
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
佛践踏著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著时,她最
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
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
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
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著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
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著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
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
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著:“死亡!死亡!死亡!……”
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
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著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
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
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
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
么这样做……”她咀嚼著母亲的话,回味著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
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
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
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
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著头,哭著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
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著,不断的哭著,哭
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著窗子,
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
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
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
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著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
妈,她颤巍巍的扶著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著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著靠在门
上,闪动著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著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
“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著的心脏,哑著嗓子说:“妈妈
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著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奶妈,你怎么
了?”梦竹嚷著说:“我要妈妈!”

    推开奶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
上,正陈列著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
的燃烧著……她两腿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著烛光下
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剧烈的颤抖,像
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捞起了衣服下摆,奶妈
擦了擦眼睛,哽咽著,断断续续的说:“……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
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著你,
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
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
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
著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著料理的,一个姓杨
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
你……给你作陪嫁……”几度夕烟红51/78

    “奶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一阵乱摇,嘴里乱
七八糟的嚷著说:“奶妈!不不!不!奶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
起来,把奶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
儿?……”她停下来,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脸色苍白。她凝视奶妈,再掉头望著桌上的香
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
会待我这样残忍……”再望著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塞进嘴里,用牙咬
住手指,泪水迸流,跺著脚,狂喊著说:“奶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
这样?”

    嚷著,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
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著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
越过草丛,对著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
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著的响了起来:“什么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著,哭叫著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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