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中一定有痛苦,而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爱情才更真挚而永恒!”他举起杯子,大声说:
“干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干了杯子。小罗又郑重的捧上了一个用缎带系著的盒子,说:“这是我们南北社
员们合送的一样小礼物,礼轻而人意‘重’!”他特别强调那个“重”字。
然后,客人们告辞了。走出了百龄餐厅,迎著室外寒冷的空气,杨明远幽幽的叹了口长
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几度夕烟红47/78
“没怎么,”杨明远轻轻的说:“那是个有福之人。”
“谁?”“何慕天。”王孝城看了杨明远一眼,抬了抬眉毛,什么话都没有说。
何慕天结完了帐,帮梦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风,挽著她走出百龄餐厅。梦竹的头靠在何
慕天的肩膀上,两人静静的向街头走去。好半天,梦竹发出一声轻叹:
“他们真使人感动,不是吗?”梦竹说:“我以为他们会轻视我。”“轻视你?为什
么?”“闹一场婚变,又和你——”她抬头看了何慕天一眼:“这样没结婚就——”“结婚
只是早晚的问题,是吗?”何慕天说:“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说明了,再结
婚比较好,你懂吗?”他的声音中带著微微的颤栗:“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梦竹说,把头紧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回到
沙坪坝何慕天所租的那间小屋中,梦竹解下披风,抛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过
去,蹲下身子,抓住梦竹的双手,激动的说:“你知道你穿这件衣服像什么?像一颗小星
星!”
梦竹微笑了,静静的望著何慕天。半天后,才说:
“来!看看他们送我们的是什么?”
何慕天解开了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子。取出一只白色长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梦
竹相视而笑,梦竹摸著哈巴狗的脑袋,赞叹的摇摇头:
“亏他们想得出来,真可爱!”
“脖子上还有一张卡片,”何慕天说:“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梦竹把灯移近,
两人看卡片上写的是:
“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
小罗的毛衣,萧燕的眼泪,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本钱,
以及南北社全体会员的欢笑!”
“这是什么意思?”梦竹问。“一定有个很可爱的故事!”何慕天说,揽紧了梦竹。一
同注视著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22
寒假来临了。小屋内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灯的火焰在灯罩下昏然的亮著,小屋内的
一切,在如豆的灯火下,看来隐约而朦胧。梦竹坐在火盆旁边,拿著火钳,无意识的拨著
火,把烧红的炭叠起来,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脸映在炉火的光芒下,整个脸都被染红了。
长睫毛半垂著,一对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视著炉火。何慕天伸过手去,把手
压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惊,扬起睫毛来望著他。“为什么不说话?”何慕天凝视著
她的眼睛,低低的问。
她惘然的笑笑。“说什么呢?”她问:“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把火钳从她手上拿开,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
深深的注视著她的脸。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著,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闪烁,一层淡
淡的清光在眼珠间流转。他把她额前下垂著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紧盯著她的眼睛,用肯
定的口吻说:
“相信我,一个月之内一定赶回来。嗯?”
她点点头。“好好的等我,奶妈一定会常来看你,我给你留下了足够的钱,一切都不要
担心。有时间,可以去找萧燕他们聊聊,不要整天关在屋子里。嗯?”
她再点点头。“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说明了,就可以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立刻举
行婚礼。嗯?”
她又点点头。“不要难过,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马上就会回来了,闭上眼睛想想
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块儿了,有什么可难过呢?是不是?”
她还是点点头。他凝视她,握紧了她的手。
“说话!梦竹!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头垂了下去,依旧默然不语。
“梦竹,怎么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
眼眶中跌落,沿著面颊,滚了下去,击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来,迅速的把她的头按在自
己的怀里,用胳膊紧紧的揽住她。“别!梦竹!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你这样子,我怎
么离得开你?”蹲下身子,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想想看,仅仅是一个月而已!”“一个
月,”她轻轻的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梦竹!”他叹息的喊:
“梦竹!”
“慕天,”她抬起泪光莹然的眼睛来注视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
解,我们可以在重庆先结婚,然后你带著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
一个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结婚,那么,万一……万一……万一你父母不批
准呢?难道你就不娶我了吗?”“梦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
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个规模很大,很讲究的
婚礼,我看著你穿著最华丽的礼服,由四五个花童牵著纱,走进结婚礼堂。我要为我们布置
一个很漂亮、整洁,而温暖的小家……这些,都需要钱,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决经
济上的问题。而且,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独子,那里有结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们
会希望参加我的婚礼,那么,把他们也接到重庆来住住,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要不然,
假若他们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举行婚礼,不是也很好吗?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
的,你了解吗?”“形式!”梦竹低低的,像自语似的说:“铺张的婚礼,讲究的新房,都
只是形式。事实上,还不是早已经——?”
“梦竹!”何慕天喊著,紧盯著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梦竹,我有
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梦竹……”他拥住她,激动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颤栗著。
“梦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为我太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我
要……你成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叹息:“我爱你,梦竹,那
么深,那么切!”“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梦竹固执的说。
“我必须回去!”何慕天轻声说,然后突然推开梦竹的身子,拉长了两人间的距离,审
视著她的脸。“梦竹,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玩弄你?你以为我会不再回来?梦竹,你在害
怕什么?怀疑什么?”梦竹愣愣的望著何慕天。望著,望著,她忽然跳起来,扑进何慕天的
怀里,用手紧抱著何慕天的腰,脸埋在他的衣服里,低声的嚷著说:“慕天,你别走吧,别
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但是,你别走吧。我心里好乱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
回事?但是你别走吧。”何慕天拉开她的手,继续审视著她。
“我只去一个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别傻!”他吻她:“你数日子,我一天也不超过,准在三十天之内回来!好不好?”
她瞅著他,牙齿轻轻的咬著下嘴唇,点了点头。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说:“一天也不许超过。”
“一天也不超过!”他保证似的说。
她含著眼泪笑了。“你要给我写信。”她说。
“当然。”“你的地址也给我,我好给你写信。”
他略事犹豫,有些不安。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
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
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可
是,你总要给我地址。”
“那——好吧。”她眨动著眼睛,泪珠仍然挂在睫毛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静静的
依偎著他。他动了动,她立即抓紧他,轻声的,做梦似的说:“别动,别离开我。”她叹息
一声。“但愿今夜无限的长,永不要天亮,那么,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他用手抚摩著她的头发,那一头浓发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泻开。他
的下颚靠著她的头发,轻轻的在她的发际摩擦。她闭上眼睛,手环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
后,才轻轻的,呓语般的说: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时时,刻刻!等你回来。你一天不回来,我
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样的期盼著你,你就不会在外面多事
停留。你知道,虽然我们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续,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为
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
——”他弯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强烈的,炙热的,狂猛
的吻她。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照射之下,她的脸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脸上也有她的。
室内暖气腾腾,她的面颊在发热,胸中似乎也烧著一盆火,那样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
紧紧的压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铁索般箍紧了她。她头中昏沉四肢松懈,
身子软而无力的贴著他的。
天蒙蒙的亮了,桌上的灯仍然在燃著。昏黄的光线在晓色中显得更加朦胧。窗纸被曙光
染成了灰白色,远处,一声鸡啼引起了各处晨鸡的响应。
“我该走了。”他说:“七点钟就要开车。”
“不。”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的:“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么亮,太阳都快出来了。”“是
吗?”“嗯。”“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颠倒镜鸾钗凤,
纤手玉台呵冻,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如梦如梦,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凝视著远山被暮色所吞
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
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
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几度夕烟红48/78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著说:
“梦竹!你在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梦竹幽幽的说。
“这房里是怎么了?好像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著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著
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关上。“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的说,想阻
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
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
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
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的坐在那儿,一
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
烧著了,鼓著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著她说:“坐到火边上来,好不
好?”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的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
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
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的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我不
说,”奶妈叽咕著:“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
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
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奶妈!”梦竹喊:“叫你
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著,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的啜
泣起来。“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著梦竹的肩膀说:“好好
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
来像个小娃娃了。”“奶妈!”梦竹哭著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
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哎呀,梦竹,你
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
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那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
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
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
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
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著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吃
不下,饿著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著,已挪动著笨重的小脚,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著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笔,对著油灯发愣。
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著,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
“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的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的劝著。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著面
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的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
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