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倾囊所有,都掏出来放到他手上,临时又收回了几块钱:“留著买香烟!绝了粮可不
成!”
小罗的手又伸向杨明远,杨明远数了数他手里的钱,问他赎毛衣要多少钱,把不足的数
给他添上了,一毛也没多。小罗叹口气说:“以为可以赚一点的,谁知道一点都没赚。”
“听他这口气!”杨明远说:“他还想‘赚’呢!也不嫌丢人,脸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猪羊!”小罗大概是灵感来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诗来。一面把钱
收进口袋里。
“你刚刚提起何慕天和梦竹,他们现在怎么样?”杨明远不经心似的问。“你们还不知
道?”小罗大惊小怪的:“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听说他们在沙坪坝租了间房子同居
了,”王孝城说:“大概是谣言吧,我有点不大相信。梦竹那女孩子看起来纯纯正正的,何
慕天也不像那样的人。”
“可是,”小罗说:“却完完全全是真的,为了这件事,梦竹的母亲声明和梦竹脱离母
女关系,梦竹的未婚夫差点告到法院里去,整个沙坪坝都议论纷纷。不过,小飞燕说,梦竹
他们是值得同情的,据说,梦竹原来那个未婚夫是个白痴,如果让梦竹配个白痴,我可要打
抱不平。我倒觉得何慕天和梦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也没有,一个潇潇洒洒,一个文
文静静,两个人又都爱诗啦词啦的,本就该是一对。说实话,老早,我对梦竹也有点意思,
你们还记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的事吗?我一口气吃上十碗,不过要想在她面前逞
英雄而已。但是,后来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条件太好了,我也喜欢何慕天!罢了,说不
转念头,就不转念头!结果倒追上了小飞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
的。”“我不懂何慕天这个人,”杨明远皱著眉说:“既然造成这个局面,为什么不干脆和
梦竹结婚?这不是有点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吗?”“你放心,”小罗说:“慕天不是
个始乱终弃的人,我了解他,婚礼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听小飞燕说,梦竹病过一场,病得很
厉害,现在病好了没多久,说不定这两天,我们就会接到他们的喜帖呢!”“我认为何慕天
不会拿梦竹开玩笑,”王孝城说:“他待梦竹显然是一片真情。”“何慕天吗?”杨明远从
鼻子里说:“我总觉得他有点纨胯子弟的味道,谈恋爱也不走正路。别人恋了爱先订婚,再
结婚。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和梦竹同居了,说出去多难听!将来再补行婚礼也不漂亮。”
“或者,他们同居是一个手段,”小罗为何慕天辩护著说:“为的是造成既成事实,好
断了高家的念头。”
“哎呀,只要两个人有情,婚礼早举行晚举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罗说。“那当然有
关系!”杨明远说:“婚姻是一个保障……”
“我保险,”小罗说:“他们一定会很快的结婚!”
“才不见得呢,何慕天这人未见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赌,怎么样?”小罗说:“我赌他们一个月以内一定行婚礼!”“赌就
赌,”杨明远说:“假如何慕天有诚意,为什么不先结婚呢?要弄得这样风风雨雨的,到处
都是他们的桃色新闻。”
“赌十包五香豆腐干,如何?”小罗说:“没有先行婚礼,或者是有苦衷呢!”“苦
衷!会有什么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进来说:“为别人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何苦?结婚也好,不结
婚也好,是别人自己的事,你们操什么心呢?走!我们到邱胡子茶馆里去坐坐吧,跟他赊
账。”
“我不去了,”小罗说,向寝室外面走:“我赎毛衣去!”
“那么,我们去!”王孝城对杨明远说。
三个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门,刚刚跨出去,迎面来了一位同学,分别递给他们三封信。小
罗一看,是三张一摸一样的请柬,就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说的吧,怎么样!话还没说完呢,请帖就来了,何慕天那个人绝不含糊的!”“别
忙,”杨明远沉吟的说:“这请帖可有点怪。”
大家看那请帖上印的是:
“谨订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时,在重庆市百
龄餐厅订婚,敬备菲酌,恭请光临何慕天李梦竹谨上”
“这事不是有点怪吗?”杨明远说:“现在还订什么婚?为什么不干脆结婚?”王孝城
也抓了抓脑袋:
“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或者,”小罗皱皱眉说:“结婚是件大事,他们不想马马虎虎的办,大概想等钱啦,
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里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订了婚就是要结婚!”
“哼!”杨明远冷笑了一声:“订了婚就一定会结婚么?那么,梦竹怎么没嫁给高家
呢?这是她第二次订婚了。”“好了!”王孝城叫:“订婚也罢,结婚也罢,让他们去吧!
我们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两杯酒,明远,一起来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终欣赏辛弃疾
那两句词:‘昨夜松前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却疑松动欲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够味,
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远!”
“好吧,走!”杨明远说:“虽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点儿醺然的
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们去喝酒,”小罗说:“我赎毛衣去了。”
“等一会!”王孝城叫住小罗:“我出了钱是给你赎毛衣的,你可别拿去干别的哦!等
会儿又看了话剧了,给了叫化子了!”
“决不会!”小罗叫著说,走远了。
杨明远和王孝城进了茶馆,两人又是茶,又是酒,谈谈说说。时间十分容易过去,一忽
儿,天色就暗下来了,茶馆里到处都点起了灯,两人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杨明远对著茶馆
门口,静静的说:“小罗回来了,不知道赎了毛衣没有?”几度夕烟红46/78
小罗果然大踏步的跨了进来,直接走到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
说:
“我在城里碰到胖子吴,大家决定今晚在沙坪坝镇口那家小茶馆中聚齐,商量商量送什
么东西给何慕天和梦竹,胖子吴的意思,是南北社会员们联名合送,因为大家都穷,恐怕得
凑了钱才够。”王孝城望著小罗的手,小罗手里有个报纸包。
“你手里是什么?毛衣吗?”
“不是!”小罗眉飞色舞的说,举起手里的纸包,撕掉了外面的纸,笑著说:“我买来
送萧燕的,好可爱!”
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看,原来是只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长长的毛,和一对亮晶晶的黑
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爱。王孝城点点头说:
“毛衣呢?”“去他的毛衣,这个比毛衣可爱多了!”
“你把赎毛衣的钱,拿去买了这个哈巴狗?”杨明远问。
“一点不错!”小罗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萧燕会喜欢!”
“我保管她不会喜欢!”王孝城说:“要是她知道你拿赎毛衣的钱买了这么个玩意,她
不更生气才怪!”
“打赌!”小罗叫。“赌就赌,赌什么?”王孝城说。
“十包五香豆腐干!”“外加一碗馄饨!”“好,一言为定!”小罗叫:“明远是证
人。”
“无论你们谁赢了,”杨明远说:“我都得沾一份。你们赌得越多越好,我乐得当证
人!”
“现在就去找萧燕,如何?”小罗说:“反正要到沙坪坝茶馆里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
出来吧!”
“好吧!”王孝城说:“马上去!”
三人出了邱胡子茶馆,穿过艺专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说说,风很大,寒
气砭骨而来。小罗冷得直打哆嗦,鼻子里呼出热气全凝成了两道白色的烟雾。杨明远裹紧了
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王孝城因为刚刚喝了两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著小罗直摇
头:“看!冷成这副德行,还把钱拿来买玩具狗,让毛衣睡在当铺里!别说萧燕要生气,我
看了都要生气!”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门外,找到门房去通报,三人在门口等。只一会儿,萧燕围著围
巾,穿著厚厚的大衣,从里面跑了出来,高兴的说:“接我去茶馆吗?我正准备去,一块儿
去吧!”看到了小罗,她的脸一沉,没好气的说:“我说过不理你了,你又跑来做什么?”
“我想出你为什么生气了,”小罗说:“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萧燕仍然板著脸:“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赎回来没有?”杨明
远和王孝城相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小罗如何应付,小罗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说:“毛
衣吗?——”
说了三个字,就像忘记了那回事似的,突然举起那只哈巴狗来,往萧燕鼻子底下一送,
嘻皮笑脸的说:
“哈巴狗,哈巴狗。”萧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
来,才看清是只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著气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个
吗?”王孝城笑著说:“就是赎毛衣的成绩,我们摊了钱给他去赎毛衣,毛衣没赎回来,赎
出这么个东西来!”
小罗仍然嘻笑著,把那只玩具狗在萧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来晃去,嘴里重复的嚷著:
“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萧燕望著冷得发抖的小罗,气不打一处
来,对小罗叫著说:“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当铺里。”小罗呆呆的说,接著,又咧开嘴笑了,继续把哈巴狗在萧燕的鼻子前面
晃动,傻兮兮的说:“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爱的哈巴狗。”
萧燕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看到小罗那副滑稽样子,和嘴里一个劲的“哈巴狗”,就忍
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归笑,想想看又实在气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
睛,眼泪就扑簌簌的向下滚,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王孝城、杨明远,和小
罗都呆住了。半天后,王孝城问萧燕:“喂,你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呢?你是高兴呢?还是
生气呢?”萧燕揉著眼睛,依旧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著小罗说:
“他,他,他,气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么,”王孝城掉头问杨明远:“你是公证人,这个赌算我赢了呢?还是算小罗赢了
呢?”
“老天!”杨明远叫:“我这个公证人不会做了,到茶馆里去让大家评评吧!”百龄餐
厅中,何慕天总共只请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没有一个生人,也没有任何仪
式,只等于又一次的南北社聚会,所不同的,是由茶馆中迁到饭馆里而已。
梦竹这天是一身纯西式的装束,穿著件白纱的晚礼服,衣服上缀著亮亮的小银片,有著
绉绉绸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边。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样缀著银色闪光的亮片
片。一举一动,闪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头发不再像往日那样束成辫子,而鬈曲的披在背
上。乌黑的黑发衬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于清瘦,一对眼睛显得特别的大而黑。她没有怎么
浓妆,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得像一条清泉。不过,她显然和以前有许多
变化,她似乎更沉静了,更不爱讲话了,除了微笑,她几乎不说什么。而那对温温柔柔的眸
子,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何慕天却和梦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装,棉袍外面罩著藏青色的织锦缎的长衫,维持他一
贯潇潇洒洒的风度。但他看来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样谈笑风生和狂放不羁了。他
不时的把眼光落到梦竹的身上去。对他的客人们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
在梦竹一个人身上,而再无心情去管别的事似的。这一顿“订婚宴”,由于两位主角都有些
反常,客人们也就闹不起来了。何况何慕天和梦竹的事早就成了许多人谈论的中心,大家也
都有些忌讳,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太得体,会给梦竹难堪。因而,这顿饭吃得是出奇的规矩和
文雅。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罗憋不住了,举起杯子来,对何慕天和梦竹大嚷著说:“为南
北社中第一对祝福!”
大家都举起杯子,王孝城又嚷著说:
“也为第二对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罗和萧燕面前晃了晃。特宝又嚷著说:“还有不受
注意的第三对!”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吴和外号叫五香豆腐干的许鹤龄。立即,大家哗然了起
来,因为胖子吴和许鹤龄的恋爱还是件秘密。王孝城对杨明远低声说:
“这是‘巧对’,一个胖,一个瘦!姻缘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飞燕,却追上了五香豆腐
干!”
大家都举著杯子,大宝又叫了声:
“还为那些配不了对的光棍们祝福!”
于是,大家干了杯,气氛才突然转为热闹了,几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
复,小罗高兴的、摇头晃脑的喊著:“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特宝是喝了几杯酒就忘不了作诗,又在那儿念念有辞的“仄仄平平”起来。大宝和二宝
居然猜起拳来了,席间又流露出一片喜气。萧燕拍拍手说:
“今天是何慕天和梦竹订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会,我们来用成语接龙如
何?记住,一定要接吉利话,谁接出不对劲的成语就要罚,如果接不出来,更要罚!罚喝三
杯酒,怎样?我来起个头。”于是,她念:
“天作之合!”坐在她下家的特宝接了下去:
“合作精诚!”于是一个个的接下去:
“诚心诚意!”“意犹未尽!”“尽情欢笑!”这是小罗接的。
“这算成语吗?”萧燕质问。“勉强勉强!”王孝城说,于是又继续下去:
“笑语如珠!”“珠圆玉润!”“润肠补肺!”这是大宝接的,大家全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小罗问。
“是济世良药,百补丸,吃一粒可以长生不老。”大宝说。于是,哄堂大笑了起来。笑
声中,大宝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亲!”“亲情似海!”“海
阔天空!”“空谷幽兰!”“兰质蕙心!”“心心相印!”“好了!”胖子吴站起来叫:
“到此为止!”他举起杯子,向著何慕天和梦竹说:“从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
们白头偕老!今晚也已经酒酣耳热,我们喝了你们的订婚酒,希望马上又有结婚酒可吃!现
在,让我们全体敬你们一杯,也就该散了!”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何慕天和梦竹举起
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梦竹,梦竹眼睛里凝满了泪,嘴边挂著个感动的微笑。在灯光的照耀
下,在白色的衣衫里,她像个飘逸的,不染丝毫尘土气息的仙子!他激动的用手挽住梦竹的
腰,端著酒杯说:“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再看了梦竹一眼,他又说:
“我和梦竹经过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订了婚,希望以后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飘过一团轻
雾,摔了摔头,似乎想摔掉一个暗影。他再说:“最近,我深深领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爱
情中一定有痛苦,而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爱情才更真挚而永恒!”他举起杯子,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