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门边全是砸碎的东西,毛笔、书本、镇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开著,室内冷得像冰窖,
寒风和冷雨仍然从窗口不断的斜扫进来。窗前的地下,已积了不少的雨水。梦竹和衣躺在床
上,脸朝著床里,既没盖棉被,也没脱鞋子,一动也不动的躺著。
“啊呀,这不是找病吗?开了这么大的窗子睡觉!”奶妈惊呼了一声,把洗脸盆放下,
立即走过去关上窗子,然后走到梦竹床边来,用手推推梦竹:“好小姐,起来吃饭吧!”
梦竹哼了一声,寂然不动。
“奶妈,别理她,她装死!”李老太太说。
梦竹一唬的翻过身子来,睁著对大大的,无神的眼睛,瞪视著李老太太,幽幽的问:
“妈,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视著梦竹。梦竹双颊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现出干燥而
不正常的红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梦竹的额头,烧得烫手,顿时大吃一惊,带著几分
惊惶,她转向奶妈:“去把巷口的吴大夫请来!”
“用不著费事,”梦竹冷冷的说,看到母亲著急,她反而有份报复性的快感。“请了医
生来,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吗?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尸首嫁到高家去!也维持了你
的面子!”“梦竹,”李老太太憋著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
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长得是很
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他有诚意没有?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乱七
八糟的跟他搅在一起,名声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何况你订过婚,这个丑
怎么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错不得,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你别和我生
气,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哼,”梦竹在枕头上冷笑了一声,重新转向床里,什么话都不说。“起来洗把脸,吃
点东西,等下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梦竹简简单单的说。
“你这算和谁过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压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还不是你自己吃
亏!”
“你别管我!”梦竹冷冷的说:“让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梦竹好一会儿,咬咬牙说:
“好,不管你,让你死!”
医生请来了,梦竹执意不看,脸向著床里,动也不动。吴大夫是个中医,奶妈和梦竹拉
拉扯扯了半天,说尽了好话,才勉强的拖过梦竹的手来,让吴大夫把了把脉。至于舌头、喉
咙、气色都无法看。马马虎虎的,吴大夫开了一付药方走了。奶妈又忙著出去抓药,回来
后,就在梦竹屋里熬起药来,她深信药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梦竹床边发呆。药熬好
了,奶妈颤巍巍的捧了一碗药过来,低声下气的喊:
“小姐,吃药了!”梦竹哼也不哼一声。奶妈把药碗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来
推梦竹,攀著梦竹的肩膀,好言好语的说: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来吃药!来!有什么气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看
你,平日就是娇嫩嫩的,怎么再禁得起生病呢?来,赶快吃药,看奶妈面子上,从小吃我的
奶长大的,也多少要给奶妈一点面子,是不是?来,好小姐,我扶你起来吃!”“不要!”
梦竹一把推开奶妈的手,仍然面向里躺著。
“梦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气的说:“你这是和谁生气?人总得有点人心,你想
想看,给你看病,给你吃药,这样侍候著你,是为的什么?关起你来,也是因为爱你呀!你
不吃药,就算出了气吗?”梦竹不响。几度夕烟红44/78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声音问。
“不吃!”梦竹头也不回的说。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坚定的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来!吃药!”梦竹一翻身
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视著李老太太说:
“妈,从我小的时候起,你对我说话就是‘你非这样不可,你非那样不可!’你为我安
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该有自己的思想、愿望、和感情,好像
我是你的一个附属品!你控制我一切,从不管我也有独立的思想和愿望。你不用再命令我,
你要我嫁给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对我还有什么呢?反正这条生命是属于你的,又不属于
我,我不要它了!”说著,她端起那只药碗,带著个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的表情,把碗对地
下一泼,一碗药全部洒在地下,四散奔流。梦竹抛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里一躺,什么都
不管了。李老太太气得全身抖颤,站起身来,她用发抖的手,指著梦竹的后背说:“好,
好,你不想活,你就给我死!你死了,你的灵牌还是要嫁到高家去!”说著,她转过头来厉
声叫奶妈:
“奶妈!跟我出去,不许理这个丫头,让她去死!走,奶妈!”奶妈站在床边,有些手
足无措,又想去劝梦竹,又不敢不听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犹豫间,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妈!我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走!不许理她!”
“太太!”奶妈用围裙搓著手,焦急的说:“她是小孩子,你怎么也跟她生气呢!生了
病不吃药……”
“奶妈!”李老太太这一声叫得更加严厉:“我叫你出去!”
奶妈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梦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跺跺脚,向门
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说:
“老的那么强,小的又那么强,这样怎么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奶妈走开,就点点头,愤愤的说:
“我告诉你,梦竹!命是你自己的,爱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这个
地步,也就够了!”说完,掉转头,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铜锁锁上的那一声“咔
嚓”的响声。梦竹昏昏沉沉的躺著。命是自己的,爱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现在,这条命要
来又有什么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她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泪珠从眼角向下流,滚落
在枕头上。自暴自弃和求死的念头坚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让它消逝,让它毁
天,让它消弭于无形!如今,生命对她,已没有丝毫的意义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绝吃饭,拒绝医药,拒绝
一切,只静静的等待著那最后一日的来临。奶妈天天跑到床边来流泪,求她吃东西,她置之
不理。母亲在床边叹气,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著,陷在一种半有知觉半无知觉的境
界中。许多时候,她朦胧的想,大概生命的尽端就要来临了,大概那最后的一刹那就快到
了,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无知无觉,也再无悲哀烦恼了。就在这种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
多少天,然后,一天夜里,奶妈提著一盏灯走进她的房间,到床边来摇醒了她,压低声音
说:“梦竹,起来,梦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梦竹!”何慕天!梦竹陡的清
醒了过来,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妈,不相信奶妈说的是事实。这是可能的吗?何慕
天在外面!奶妈又摇了摇她,急急的说:
“我已经偷到了钥匙,你懂吗?现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门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
姐,跟他去好好过日子,你妈这儿,有我挡在里面,你不要担心……”奶妈的声音哽住了,
撩起衣服下摆,她擦了擦眼睛,伸手来扶梦竹。“何慕天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三天来,
天天等在大门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买菜,他抓住了我,说好说歹的求我,要我偷钥匙,昨
晚没偷到,他在大门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钥匙已经偷到了,你快起来吧!”梦竹真的
清醒了,摇了摇头,她挣扎著从床上坐起来,奶妈伸手扶著她。她望著奶妈,数日来的疾病
和绝食使她衰弱,浑身瘫软而无力。喘息著,她问: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妈连声的说:“快去吧,你的东西,我已收拾了一个包裹给
何慕天了。你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过一辈子,没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当心点。
以后也算是大人了,可别再犯孩子脾气,总是自己吃亏的……”奶妈说著,眼泪又滚了下
来,声音就讲不清楚了。她帮梦竹穿上一件棉袄,再披上一件披风,扶梦竹下了床。梦竹觉
得浑身轻飘飘,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脑子里也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能明确的知道自
己在做什么,只有一个单一而专注的念头,她要去见何慕天!奶妈扶著梦竹走了几步,门槛
差点把梦竹绊跌,走出房间,悄悄的穿过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这倒是个月明如
昼的好晚上,云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梦竹像腾云驾雾般向大门口
移动,奶妈又在絮絮叨叨的低声叮嘱:
“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当心了,烧还没退,到了何慕天那儿,就赶快先请医生
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帮你做些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做得对不对,老天保佑你,梦竹!我
总不能眼看著你饿死病死呀……”
奶妈吸吸鼻子,老泪纵横。到了大门口,她又说:
“再有,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你生病这几天,她就没睡好过一夜觉,也没好好的
吃过一顿饭,成天望著你的房间发呆,叹气。她是爱你的,只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向你低
头。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如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
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梦竹停住,猛然间明白了。自己是离家私逃了,换言之,这
样走出这大门后,也就再不能回来了。她望著奶妈的脸发怔,月光下,奶妈红著眼圈,泪水
填满了脸上每一条皱纹。她嗫嚅著喊:“奶妈!”“去吧!走吧!”奶妈说:“反正你暂时
还住在沙坪坝。你藏在何慕天那儿,把病先治好,我会抽空来看你的。你妈要面子,一定不
会太声张,我会把情形告诉你。好好的去吧,何慕天要等得发急了。快走,当心你妈醒
来!”
梦竹望了望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留在这屋子里,是死亡或者
嫁给高悌,而屋外,她梦魂牵系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奶妈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著奶
妈跨出大门。立即,一个暗影从门边迎了过来,接著,是一副强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
起,她听到奶妈在喃喃的说:“慕天,我可把她交给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是何慕天的声音。然后,自己被抱进一辆汽车,
放在后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对自己身上罩来。她仰起头,看到何慕天热烈而狂喜的眼睛,
他注视她,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拥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颤而有力,他的声音
痛楚而凄迷的在她耳畔响起:
“梦竹!梦竹!梦竹!”
一刹那间,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绝望,全汇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
奔放出来,她扑过去,紧紧的揽住何慕天,用一声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几度夕烟红45/7821
冬天,悄悄的来了。杨明远裹著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说“小东西”。王
孝城又在和他那个吹不出声音的口琴苦战,吹一阵、敲一阵、骂一阵。有两个同学在下围
棋,只听到噼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和这个的一句“叫吃”、那个的一句“叫
吃”。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从天凉了之后,南北社也就无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
了难挨的一段时间。
宿舍门忽然被推开了,小罗垂著头,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往椅子中一坐,紧接著就是
一声唉声叹气。
“怎么了?”王孝城问:“在那儿受了气回来了?”
小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气。
“别问他了,”杨明远说:“本来小罗是最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人,自从跌落爱河,
就整个变了,成天摇头叹气,在哪儿受了气,还不是萧燕那儿!”
“说出来,”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让我们给你评评理看,是你不对呢?还是萧
燕不对?”
“八成是小罗的不对!”杨明远说。
“是吗?”王孝城问:“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错了什么,赔个罪不就得
了吗?”
王孝城和杨明远左一句,右一句的说著,小罗却始终闷不开腔,只是摇头叹气。王孝城
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说:“怎么回事?成了个闷葫芦了!”
“唉!”小罗在桌上捶了一拳,终于开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难了解的动物!”
“你看!”杨明远说:“我就知道问题所在!你又和萧燕吵架了,是不是?”“不
是,”小罗大摇其头:“没吵架。”
“那么,是怎么了呢?”王孝城问。
“是她不理我了。”小罗闷闷的说。
“不理你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罗叫:“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
子一个心有二百八十个心眼,有一个心眼没碰对就要生气,谁知道她为什么气呢?”
“到底是怎么了?”杨明远问。
“根本就没怎么!我们在茶馆里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走,
我追出去,喊她她不应,和她说话她不理,我问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她站住对我气冲冲的
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就更生气!’你看,这算什么?我真不知她为什么生气
嘛!反正一句话,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动物,尤其在反应方面,特别的……特别的……”找
不出适当的辞来形容,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唉,别提了!”
“你别急,”王孝城说,“慢慢来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气的原因,你们在一块
儿谈些什么?”
“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小罗说,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会儿。“起先,谈
了谈何慕天和梦竹的事,然后又谈到南北社不继续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谈起冬天啦,天冷
啦,没衣服穿啦……”突然间,他顿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从屋梁上调了回来,瞪著王孝
城说:“老天!我明白了!”
“怎么?”王孝城困惑的问。
“我明白了!”小罗拍著腿说,咧了咧嘴:“她问我怎么穿得那么少,毛衣到哪里去
了?我就据实以告:‘进了当铺啦!’我忘了这件毛衣是她自己织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来:“这还不该生气?比这个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气了!好
了,现在没话可说,明天先去把毛衣赎回来,再去负荆请罪!”
“赎毛衣?”小罗挑挑眉毛:“钱呢?”然后把手对王孝城一伸说:“募捐吧!”王孝
城倾囊所有,都掏出来放到他手上,临时又收回了几块钱:“留著买香烟!绝了粮可不
成!”
小罗的手又伸向杨明远,杨明远数了数他手里的钱,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