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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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阳红-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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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要射穿梦竹的脑袋。

    梦竹一语不发的跪下去。

    “抬起头来,向上看!”

    梦竹抬起头来,上面供著灵牌和神位的神座。李老太太抖颤著站在梦竹身边,说:

    “你上面是你父亲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经为李家丢尽了人!现在,
你对我说实话!你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里去了?”梦竹默然不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说!”“到茶馆,或者嘉陵江边。”梦竹说了,声调冷淡、平稳、而坚定。“做什
么?”“和一个中大的学生见面。”

    “是谁?叫什么名字?”

    “何慕天!”“好,”李老太太低头望著梦竹,后者脸上那份坚定和倔强更使她怒火中
烧,她咬住牙,气得浑身抖颤。伸出手来,她狠狠的抽了梦竹两记耳光,从齿缝中迸出一句
话来:“好不要脸的东西!”梦竹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面颊上顿时留下了几条手指印,红
肿的凸了起来。她跪著,双手无力的垂在身边,脸上依旧木木的毫无表情。李老太太盯著那
张越苍白就显得越美丽的脸,越看越火。她双腿发软,拖过一张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
才又气冲冲的说:

    “你是存心想败坏门风,是不是?你和这个中大的学生来往多久了?”“夏天就认识
了。”“你们天天见面?”“最近是天天见面。”“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齿发响:“亏你
说得出口!你这个该杀的丫头!我从小怎么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你把李家
的脸完全丢尽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么事情?说!”“散步,谈天。”“散步?谈天?谈
些什么?”

    梦竹把眼光调到母亲身上,用一种奇异的神色望著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说:“谈一些你
永不会了解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

    李老太太劈头劈脸的又给了梦竹两耳光,喘著气说:

    “你连礼貌都不懂了,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吗?我看你是疯了!什么叫我不了解的东西?
你倒说说看!”

    “爱情。”梦竹轻声的说,聚著泪的眼睛明亮的闪著先,使她整个的脸都焕发著奇异的
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不要脸!”“我要嫁给
他。”梦竹依然慢悠悠的说,脸色是坚决的,悲壮的,有股宁为玉碎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轻
声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他。”“你说什么?”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给他。”“你——你要死!”“妈妈!”梦竹仰起头来,面对著母亲,她现在
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热烈而恳求的望著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语气说:“妈
妈,你是我的母亲,我多么希望你能了解我。妈妈,我爱他,我爱他爱得没有办法,妈妈,
你不会知道这种感情的强烈,因为你从没有恋过爱。但是,妈妈,请你设法了解我,我不能
嫁给高悌,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何慕天。妈妈,但愿我能让你了解什么是爱情!”几度夕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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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爱情,”李老太太气呼呼的说:“你真不害臊,满嘴的爱情!你别给我丢人
了!”

    “妈妈!”梦竹悲哀的摇头:“爱情是可耻的事吗?是可羞的事吗?不,你不明白,那
是神圣的,美丽的!没有丝毫值得羞耻的地方!”“你会说!”李老太太更加生气了:“全
是那些搂搂抱抱的电影和话剧把你害了!你有脸在我面前谈爱情!记住,你是订过婚的,再
过两个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给我嫁到高家去不可!关于这个中大学生
的事,我就算饶过了你。但是,从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许给我走出大门一步!你再也不
许见那个人,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待在家里,等著做新娘!”“妈妈!”梦竹惊恐的喊,一把
抱住母亲的腿:“妈妈,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妈妈,你怎么忍心把我嫁给那个白痴?他
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忍心?妈妈,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里,求求你,妈妈!”

    “梦竹,”李老太太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关于你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情
愿,把你配给高悌,也当然是委屈你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父亲生前给你订的,我们李家,
也是书香世家,不能轻诺寡言,面子总是要维持的。何况,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相夫教
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妇,才是良家妇女的规矩,至于丈夫笨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呢?只要心眼好,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就是难能可贵了!你念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连这
点小道理都不懂呢?”

    “妈妈!”梦竹蹙紧了眉头,绝望的喊:“你根本不了解,你根本无法了解!你和我生
活在两个时代里,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们是无法沟通的!可是,妈妈,你发发
慈悲,我决不嫁给高悌,我决不!随你怎么讲,我就是不嫁给高悌!”李老太太的火气又上
来了,她盯著梦竹,愤愤的,不容人反抗的说:“给你讲了半天道理,你还是糊涂到底!我
告诉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梦竹哭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
摆,抽噎的喊:“妈妈,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这段婚约,我感激你!妈妈,我爱的是何
慕天,我发过誓只嫁何慕天!”“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齿的说:“你订过了婚,还由你
自己选择,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现在给我滚回你的房间里去,不许你再出门!我没有道理
跟你讲,你和高家订了婚,你就得嫁给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学生鬼混,我就打断你的
腿,我们李家的面子还要维持!”说著,她挣脱了梦竹的拉扯,向后面走去。梦竹扑倒在椅
子里,用手蒙住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呜咽的喊:“母亲,好母亲,你的女
儿还没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经走到后面去了,对梦竹这两句话根本没有置理。梦竹跪得腿发麻,看到母
亲忍心的绝裾而去,她心中大恸,眼睛发昏,顺势就坐倒在地下。一抬头,她看到父亲的灵
牌,不禁大哭著叫:“爸爸,好爸爸,是你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
的命运该是这样的吗?”

    灵牌默默的竖著,漠然的望著伏在地下的梦竹,梦竹把头仆倒在李老太太坐过的椅子
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肠寸断。

    “梦竹,梦竹,”奶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用手推著梦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
了,别哭了,起来吧,哭也没有用嘛,起来洗洗脸。”梦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块浮
木一样,她一把抱住了奶妈,把满是泪的脸在奶妈膝盖上揉著,哭著喊:

    “奶妈,奶妈,奶妈,奶妈……”

    奶妈用手轻拍著梦竹的头,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复的说:“好了,好了,梦竹,别
哭了!你看,那么大的大姑娘了,哭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梦竹,用手帕给
她擦著脸,像哄小女孩似的拍著她:“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么呢?快去洗把
脸,天都黑透了,饭还没吃呢,洗了脸好吃饭!”“我不要吃饭了!”梦竹喊,冲进了自己
的卧室里,关上房门,也不点灯,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中,伤心的痛哭。不知道哭
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有人提了盏灯走进来。她以为是奶妈,可是侧过头一看,却是李老太
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灯之外,还捧著一个托盘,里面放著饭菜。她把灯和托盘都放在桌
上,然后走到床前,俯视著梦竹说:

    “起来吃饭!”“我不要吃!”梦竹赌气的说,把身子转向床里。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显然也有气:“梦竹,你不要傻,我是为了
你好!”

    “为了我好?”梦竹猛的转过头来,盯著李老太太:“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给一个白
痴?”

    “你说他是白痴是不对的,他只是有点傻气而已,但那孩子肥头大耳,倒是有福之相。
梦竹,你应该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让丫头老妈子服侍著,岂不是比嫁给
那些流亡学生,三餐缺了两顿的,要强得多?何况高悌那孩子又实心实眼的,不怕他三妻四
妾的讨小老婆,为你想,有那一点不合适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说不清楚话,可是,梦
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话说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教书的,也不要靠说话
来吃饭!而且,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会有一两样缺点的!”

    “妈,”梦竹从床上坐起来,悲哀的摇著头:“妈,你不懂,我不在乎过苦日子,我不
要丫头老妈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雕梁画栋,我只要一样东西:爱
情!”

    “爱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这是件什么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喝吗?”“不
能吃,不能穿,不能喝。”梦竹说:“可是人生缺了它,还有什么意义?”李老太太点点
头:“梦竹,别再做梦了,爱情是件空空洞洞的东西,我知道许多人没有它照样生活得很
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穷得衣不蔽体,家无隔宿之粮的人会生活得愉快。梦竹,你是太
年轻了,才会迷信‘爱情’。”

    “妈妈,我无法和你辩论爱情。”梦竹绝望的说:“就好像无法和奶妈谈诗词一样。有
一次,我费了两小时和奶妈解释李清照的一句词‘寻寻觅觅’,她居然问:‘丢了东西找不
到,为什么不点个火来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著气说:“你认为和我谈‘爱情’是在对牛弹琴,是不是?我
是不懂你心目里的爱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责任,我有责任教育你,你有责任做高
悌的妻子,从今天起,把那些爱啦情啦从你脑子里连根拔去吧!我没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讲
了。”

    目送母亲走出房门,梦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对著桌上如豆的灯火,默默的陷进孤独
而无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实明明放在这里,她永不可能让母亲了解她,更不可能让母亲同
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约,这简直是梦想!母亲无法接受她的观念,正如同她无法接受母亲的
观念,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母亲的话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争
论也好,母亲决不会动心,也决不会放弃她的观念。你该属于高家,你就只有嫁给高家,他
是白痴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用手托著下巴,她在灯火中看出自己无望的前途。可
是,难道自己就认命了吗?嫁给那个白痴?放弃何慕天?不!决不!决不!她不能这样屈
服,她也不会这样屈服,她要和命运作战到底,她不能牺牲在母亲糊里糊涂的法律下!“何
——慕——天——”当她凝思时,这名字在她脑中回旋著。“何——慕——天——”是的,
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著,渴望
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倾诉,他会为她想出办法来,一定!从床上跳起来,她走到桌
边,三口两口的扒了一碗饭,要立刻见到何慕天的念头使她周身烧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义
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溜出去之后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见到
何慕天!见到了何慕天,一切的问题都好解决!她只要见到何慕天!

    拿了换洗衣服,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门开著,李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地方
看书。看到了梦竹,李老太太放下书,沉著声音问:“做什么?”“洗澡!”“去吧!”梦
竹走进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蹑手蹑脚的向后门走去,一推门,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
加的大锁,把那扇小门锁得牢牢的,显然母亲已经预先有过布置了。她跺跺脚,恨得牙齿发
痒。折回房间来,看到母亲房门已阖,她立即轻快的向大门跑去,但,才冲进堂屋,母亲却
赫然站在方桌旁边,正冷冷的瞪视著她:“你要到哪里去?”“我……我……”梦竹嗫嚅
著:“我要出去买绣花线。”

    “不许去!以后你要什么东西,你开单子出来,我叫奶妈去给你买!”梦竹直视著母
亲,愤怒和恨意使她满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脚,掉头向自己房间走去,一面愤愤的说: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钟都这样看著我!”

    “你试试看!”李老太太也愤愤的说。

    梦竹回进房里,用力把门碰上,“砰!”的一声门响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
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远,用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住,紧咬著嘴唇,遏止住想大哭
一场的冲动。可是,接著,门上的一个响声使她直跳了起来,她听到清清楚楚的关锁的声
音,门被锁上了。她冲到房门口,摇著门,果然,门已经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了,她大叫著
说:

    “开门!开门!这样做是不合理的!奶妈!奶妈!”

    “梦竹,”门外是李老太太冷静而严酷的声音:“这样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里待著了
吧,别再转坏念头,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喊奶妈也没用。以后每天的饭菜我自己给你送
进来。洗脸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的待两个月,然后准备做新娘!”“妈妈!妈妈!”梦竹
扑在门上喊:“你怎能这样做?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
下,头靠在门上,痛哭的喊:“你是对你的女儿吗?妈妈?你是我的母亲吗?”“我是你的
母亲,”李老太太在门外说:“所以要预防你出差错,女孩子的名誉是一张纯白的纸,不能
染上一点污点,我今天关起你来,为了要你以后好做人!”几度夕烟红42/78

    “妈妈!妈妈!妈妈!”梦竹哭著喊,但,李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妈妈,你
好忍心!”梦竹把脸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门前的泥地上。

    20

    深秋的天气,带著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
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
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
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
叶。何慕天穿著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
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
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著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
打采的走著。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
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著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
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著。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迎著风,
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著那两扇门。“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有著大大的问号,为什
么?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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