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快飞出来陪我!”“说得好!”梦竹笑著说,走到桌子旁边,注
视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抽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著一张照片,她
凝视著那照片,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张丰满的嘴,一头浓郁的头发,卷曲的披
散著。脸上带著一丝野性而充满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望著何慕天,抿著
嘴角对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么?”何慕天不解的问:“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东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样
子?”
“书中自有颜如玉!”梦竹仍然在笑,把书递到何慕天面前来:“是谁?好漂亮!你的
姐姐?妹妹?还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面对著这张照片,他不能抑制的变了色。把书从梦
竹手里拿下来,丢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编织谎话,可是,抬起头来,他接触到的是
一对坦白、无邪的大眸子,里面盛满的全是单纯的热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赖。仿佛那张照片丝
毫也没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书中的一页插画般那样自然。在这对眸子的凝视下,他感
到强烈的自惭形秽,和强烈的自责。用牙齿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怎么了?慕
天?”梦竹收起了微笑,诧异的望著他:“你不舒服?”“梦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过
去,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紧贴在她的头发上,浑身颤栗的喊:“梦竹,我那么喜
欢你,那么爱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过份奔放的热情。梦竹,你不会
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爱你有多么的深切和狂热。”
“我知道,我了解。”梦竹仰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热切的望著他,面颊上散布著一层
兴奋而激动的红晕。“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要想压制住自己不去爱你,简直是
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经压制过,尽我的全力去压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溃,那汹涌
的洪流可以淹没一切,那样强大的冲击力,那样不可遏制的奔腾流窜!”他注视她,在她的
瞳仁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燃烧著的眼睛:“梦竹,要不爱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到
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绣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坐在那儿,宁
静、安详、而又美丽。你的眼睛里有梦想,整个脸庞都焕发著光彩,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地
方,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挂在你的睫毛上,我竟冲动的想要去吻掉它。戏散了,我送你回家,
你走在我身边,凝视著草里飞窜的萤火虫,安静得像个小小的、怕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到了
你的家门口,你扶著门,看著我走开,温柔的眼睛像两颗黑夜里闪烁的露珠,我必须用全力
去控制自己,不对你作过份的注视。然后,我孤独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学校,心底有个小声
音在对自己不断的说:‘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这就是你所幻想的,这就是你曾梦寐中渴求的
女孩子,是你一切的梦的综合,这个女孩子——李梦竹。’”
梦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的满盈在眼眶里,微仰著头,她一瞬不瞬的凝视著
正在诉说的何慕天,微微扇动著嘴唇,无声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然后,是磐
溪的茶馆之聚,”何慕天继续说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间,那样
的超群出众,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视著,领会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几乎什么都不说。
你不知道你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和那飘忽的微笑怎样强烈的吸引和打动我,为了抗拒这股引
力,我喝下了过多的酒,但没有醉于酒,却醉于你的凝视和微笑。或者,是我那两句略带感
伤味的词,引起你作诗的兴趣,即席而赋的‘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让我进一步的
领略到你的才气和诗情……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喜欢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欢得不能不逃
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开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进酒杯里,我克制住强烈的想送你回家
的冲动,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独的走开……”
梦竹的泪珠沿著面颊滚了下来,微颦著眉梢,微带著笑意,她默默的摇了摇头。“……
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为别的,只因为聚会中有
你。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见你,一次又一次
的无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开,我觉得心碎,听著别人谈论你,我觉得烦躁和嫉妒。特宝公
开承认在追求你,使我要发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对你的亵渎,而我——”他长长叹
息:“又有何资格?”
“慕天,”梦竹摇摇头,新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是吗?”
何慕天蹙著眉问,痛楚而怜惜的凝视著梦竹那含著泪、而又注满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
吗?梦竹?是吗?我配吗?”“慕天!”梦竹发出一声喊,激动的用双臂紧紧的环住了他的
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长衫里,声音模糊的从长衫中飘出来:“慕天,我爱你!我崇拜
你!”
“是吗?梦竹,是吗?我值得你爱和崇拜吗?”何慕天呓语般的、不信任的问。“你值
得!”梦竹重新仰起头来,热情的脸庞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安?这
样没有自信力?”
“我怕命运!”“命运?”“是的,命运。”何慕天用手捧住梦竹的脸,深深的望进她
的眼底:“我那样喜欢你,唯其太喜欢你,就生怕会伤害你。在镇口那个小茶馆中,我曾天
天等待你,只为了看看你。咳,梦竹,梦竹,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
重,你仍然伫立不走,我直觉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听到你的呼唤……”“慕天,我是喊了
你,用我的心!”梦竹微笑著说:“我也有个直觉,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会来,所以我
就固执的等待著。结果,你真的来了,可见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是吗?”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视著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梦竹,我们怎么办呢?”他咬
住嘴唇,深切的凝视她,内心在激烈的交战。“梦竹,”他的喉咙沙哑:“梦竹,你不知
道,你那么善良,我要告诉你……”
“别说!”梦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么?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是,你别怕,我有
勇气应付那一天的打击,我有勇气!我母亲不能强迫我!慕天,别为高家的事发愁,连我都
有勇气,难道你还没有勇气吗?”
“高家?勇——气?”何慕天愣愣的说。“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们!可是,现在总
是婚姻自主的时代,是吗?有谁能强迫我呢?我和高家订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
不懂,他们不能用这样的婚约来限制我!只是怕妈妈……但,总有一天我要面临和妈妈摊牌
的,慕天,体会给我勇气的,是不是?”
“我——给你勇气——?”何慕天依旧在发怔。
“是的,是的,你会给我勇气!”梦竹像得到了保证似的说:“你别发愁,慕天,只要
有你,我还怕什么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梦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湿润了。“你不知道,我是说……我……”“别说
了!”梦竹摔了摔头:“最起码,现在别让他们的阴影来困扰我们!慕天,我告诉你一句
话,”她望著他,用一种坚定的、果决的、严肃而不移的语气说:“今生今世,活著,愿做
你家的人,死了,愿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属!”
何慕天凝视著她,接著就深深的颤栗起来,他把她拥在自己的胸前,紧紧的环抱住她。
泪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颊依偎著她黑发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得孔雀东南飞里那两句诗吗?”梦竹轻轻的说,用柔和如梦的声调念:“君当如磐
石,妾当如蒲草,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发出一声深长的、满足的叹息,紧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说:“你是磐石,我是蒲草,
我将坚韧如丝,但求你永不转移!”
何慕天无法说话,只更紧的揽住她。雨在窗纸上浙浙的滴著,风在树叶中穿梭。梦竹又
是一声叹息:
“你的心在跳,”她说:“好重,好沉,好美!”几度夕烟红40/7819
梦竹才跨进院子的大门,奶妈就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光,她压低声音问:“什么事?妈
醒了?”“哼,当然醒了,现在还不醒,要睡到点灯才醒吗?而且,又来了客人。”“客
人?谁?”“还有谁?当然是高少爷啦!”
梦竹咬咬牙,转身就想向门外溜,奶妈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说:“这算什么?见
一见又不会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对你妈怎么交账?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爷带了好多东西来
送你呢!在堂屋里等了大半天了!”“东西?我才不希罕呢!”梦竹嘟著嘴说,一面勉勉强
强的向屋里走去。跨进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边,用一对锐利而严酷的眼睛
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亲对视,掉过头来,她望著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高
悌,肥头肥脑,小鼻子小眼睛,永远微张著合不拢来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让人倒足胃
口!她嫌恶的皱皱眉,高悌已经慌忙的站了起来,傻不愣登的瞪著小圆眼睛,结巴的说:
“回……回……回来了?”
“嗯。”梦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我……给……妹……妹子买……买……了几块料……料……料子!”高悌胖脸
上堆起一个傻瓜兮兮的笑,讨好的说,一面指著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梦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动也不动,和谁生气似的噘著嘴,眼睛望著桌子的边缘发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个劲的瞎热心,打开盒子,抖出
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料。梦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梦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讲话!”
“我听到了!”梦竹没好气的喊。
“听到了怎么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么东西呢?我不会!”
“好!梦竹!”李老太太气得发抖,瞪著梦竹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说:“脾气这么
坏,只好等将来让你婆婆来管你!”说著,她转头对高悌说:“小悌,婚事准备得怎么样
了?”
“我……我……我妈说,赶……赶年底……办……办喜事。叫……叫我……讨讨……讨
一个……老婆……回……回家……过年。嘻嘻!”说著,就望著梦竹傻笑了起来。
“什么?”梦竹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盯著李老太太,脸色变得雪白:“妈妈你要把我
——。”
“嗯。”李老太太坚定的点点头,冷然的说:“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现在大
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过去,让管得了你的人来管你,
我也可以少操些心!”“妈妈!”梦竹蹙著眉喊,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摇著头说:“你怎
么能这样待我?妈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幸福?妈妈?你一定要把我嫁给他?嫁给这个活
宝?你……”
“梦竹!”李老太太断然的喝了一声:“你怎么可以这样讲高哥哥?小时候你们也是一
块儿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诺千金,你非履行这婚约不可!你心里有些什么
窍我全知道!你以为那些大学生就比高悌强?他们只是和你玩,你别再做梦了!现在,好好
的陪高悌谈谈。今天晚上,我还有话要对你讲!”“妈妈!不要,不要,妈妈!”梦竹咬著
嘴唇,默默的摇头。李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狠狠的望了梦竹,就掉身回房了。这儿,留下
了梦竹和高悌面面相对,高悌在母女争论的时候,就一直瞪圆了小眼睛,把一个大拇指放在
嘴唇上,望望李老太太,又望望梦竹。这时,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对著梦竹发了半天
呆,然后,慢吞吞的把身子挪过去,轻轻的拉了拉梦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声:
“妹……妹……妹子!”
梦竹正望著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吓了一跳,顿时摔开袖子,跳到一边
说:
“见你的鬼!谁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里,愣愣的说: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谁……谁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妈叫
我……来……来……来和你……你……讲讲话,我妈……妈说,你……你……八成……
有……有……些不规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学生都……都知道你。
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讲……讲话呀!”“我讲话!”梦竹浑身发抖,脸色
雪白,瞪著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恶狠狠的大嚷:“我讲话!你听清楚了,你这个傻瓜
蛋,马上给我滚出去!”
“什……什……什……什么?”高悌受惊的张大了嘴。
“我……我……我告诉……诉你!”梦竹恶意的学著他的口气说:“你……你……你妹
子……讨……讨厌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绝了,也……也……不嫁给你!”眼
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两条小辫子向脑后一摔,大嚷著说:“回去告诉你妈,
李梦竹不规矩,没资格做你高家儿媳妇,让她另外去给你这个白痴找老婆!去!去!去告诉
你妈去!”“这……这……这……”高悌惊慌的向后面退,莫名其妙的说:“这……算……
什……什么意思?”
“叫你滚的意思!”梦竹哭著说:“我那一辈子倒了楣,凭什么会和你订上婚!你连一
句整话都讲不清楚,根本……”
“梦竹!”李老太太及时出现在门垠上,打断了梦竹还没有出口的许多气话。她对梦竹
瞅了好半天,才愤愤的吐出一口气来,先不管梦竹,而走过去对高悌说:“小悌,你先回
去,对你妈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儿女婚姻,能简单一点,就简单一点,我们也没准备什
么嫁妆,你们也就别注重排场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点更好,腊月里太忙,十一月里选个
日子好了,你们家选定了日子,我们也就可以准备起来了。你懂了吗?听明白了吗?”
“懂……懂……懂。”高悌一个劲的点头。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饭了,黑地里头回去我不放心。你别把刚才梦竹
和你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和你开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妈讲,我明天会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礼
中的一切,明天再详谈。知道了吗?”
“知……知……知道。”
“那么,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转身回来。梦竹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满面
泪痕,李老太太厉声喊:
“站起来!梦竹!”梦竹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走过来!”梦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
“跪下!”梦竹抬起头来,望著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权威性的声调,带著不容人反抗的严厉。锐利而坚决的目光
几乎要射穿梦竹的脑袋。
梦竹一语不发的跪下去。
“抬起头来,向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