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心一横,拔舌地狱就拔舌地狱吧。李老太太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相信了,凝视著梦竹,
她点点头,冷冷的说:“梦竹!你给我放规矩一点!以后待在家里少出去,看你那对水汪汪
的眼睛就不正经,我们李家是书香门第,你可别给我出乖露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深
更半夜在河边闲荡,算什么名堂?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梦竹的眼珠转了转:“作诗,找灵感!”“作诗?你作了首什么诗?念给我
听听看!”
“我——”仓卒间,梦竹找不到搪塞的东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词:“逝
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
休……”“好了,”李老太太打断了她:“你就会作这种词!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头!看
吧,将来门风一定要败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么一点点,找病!”
梦竹回到房间里,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著桌上的油灯发呆。“逝
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是吗?痴情空惹闲愁?她眯起眼睛,灯光里,何慕天
的脸在火苗中隐现。“何——慕——天——”她张著嘴,无声的念:“何——慕——天—
—”
门推开了,奶妈在她面前一站,手里拿著托盘。
“做什么?”她问。“敲敲蛋!”她望著奶妈,奶妈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
“拔舌地狱”上,这两个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为其难,在奶妈虎视眈耽的监视下,她伸著
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两个蛋,奶妈看著她吃完,又递上一个碗。
“这又是什么?”梦竹瞪大眼睛问。
“红糖姜汤,祛寒的,赶快趁热吃!”
“我——根本没受凉!”
“还说没有,刚刚起码打了十个喷嚏!”
“那——那是装出来的——”话没说完,鼻子里一阵发痒,禁不住连著两声“阿嚏”,
倒是货真价实的喷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怎样?”梦竹斜睨著奶妈,无可奈何。接过
碗来,她一口口的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尴嘴。奶妈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来,放在
枕头旁边,抖开棉被,铺好了床。再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拿起托盘,准备出去,走了两步
又站住了,对她叽哩咕噜的说:“我下拔舌地狱倒没关系,只是,好小姐,你妈这个脾气,
你是清楚的。你和那个什么天要是认了真,你可准备怎么办?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
也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著托盘走了。这儿,梦竹用双手托著下巴,瞪视著油灯,真正的发起呆来。
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著那茫不可知的未来。几度夕烟红38/781
8
杨明远和王孝城从沙坪坝的镇上走了出来,顺著脚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
一面热心的讨论著艺专的两位教授,邓白和吴茀之的画。这两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杨明远却
是李长白的得意门生,特别喜爱工笔人物。王孝城不喜欢工笔画,嫌它太琐碎太细致,一来
就耸耸肩说:
“画一只猴子哦!三万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画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画上几小时,简
直是杀时间!假若画一张‘百猴图’,可以把人从头发黑的时候画到头发白的时候,毫毛还
没画到一半呢!”他自己画写意,山水和花卉都来,杨明远也常常说王孝城的画:“提起笔
来,就那么一挥一洒,这儿提一下,那边点一点,就算完事,枝子从哪儿长出来的都不知
道!”
所以每当画起画来,两个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对方,王孝城一来就问:“美人衣服上的花
绣了几朵了?”
杨明远也会来一句:“涂了几个墨团团了?”
原来,王孝城曾有一张得意的“墨荷”,用大号画笔画的,气派非常之雄厚,整张画纸
上就是几匹荷叶,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莲蓬。杨明远认为画得太草率,称他是“涂几个墨团
团”。每次谈起画画,也总是要争论几句,像邓白和吴茀之,杨明远就喜欢邓白,王孝城喜
欢吴茀之。两人走著一边还大声的辩论著。已经是深秋的时分了,虽然是午后,气候仍然很
寒冷,没有太阳,天是阴沉欲雨的。光秃秃的柳条在萧瑟的寒空中摇摆。王孝城指著柳树
说:“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杨明远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当年,绿荫荫,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说:“我不喜欢秋,太肃杀,容易引起人的乡愁和感
慨!”
“尤其在这寒阴阴的气候里,”杨明远说:“冬天似乎马上会来,而冬衣还睡在当铺
里。简直是给人威胁!”
“学学小罗,四大皆空,也照样无忧无虑!”
“秋天来了,他四大皆空,预备怎么办?”
“你别为他发愁,”王孝城笑著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没问题了。有
人会为他想办法的。”
“有人为他想办法?谁?”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际,杨明远下意识的一抬头,正有一群鸟向南边飞去。“燕子?”他
问。“噢,燕子,”王孝城说,“小飞燕。”
“你怎么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其实,小罗不是个笨人,你别看他嘻嘻哈哈
的,好像心无城府。事实上,他是十分工于心计的,就拿他对小飞燕来说吧,胖子吴追求得
火烧火辣,弄得人尽皆知也没追上。小罗呢,毫不费力的,不落痕迹就让小飞燕倾了心。我
总觉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门大学问,技术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过,我们也并没有追求女孩子呀!”杨明远说。
“我们是没有行动而已,并非没有动心,你敢说我们常玩的那一群里的女孩子,你就没
有为任何一个动心吗?不过,我王孝城是不想结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
姻,那是枷锁,我宁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过过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锁住。而且,我也
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爱的女孩子,要不,还是算了。”
“什么意思?”杨明远没听明白:“怎么个‘算’法?碰不到你真爱的女孩子,你就终
身不结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尽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爱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对我都
一样了!”
“你的说法好像是你已经有了倾心的对象,而又无法得到。”“也可能,我晚了一
步!”
“萧燕吗?”“别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在天边聚拢,
一阵风来,带著浓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来了御寒的衣服还没影子呢,还在这儿胡
扯!”
“要下雨了,”杨明远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给人愉快感!”又是一阵风来,他用
长袖对著风兜过去,微笑著说:“好了!装了一袖清风,总算不虚此行,回学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视著前方:“不过,也有人不受秋的影响,照样追求著欢
乐。”
“是吗?”杨明远泛泛的问。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杨明远顺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幅美丽而动人的图画。在嘉陵江水畔的
一个石阶上,何慕天正无限悠闲的坐著,他身边是一根钓兔竿,斜伸在水面上,这一头,并
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块大石头压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没有注视水面的浮标,只呆呆的凝视著
他左边的那个人。在他左边,梦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著两条大发辫,系著一件白色的
披风。披风宽大的下摆,正迎风飞来,像极了白蝴蝶的双翅,伸展著,扑动著。她膝上放著
一本书,但她也没有看书,而用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动也不动的望著
何慕天。“你看,”王孝城笑了笑:“这就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彼此的眼
睛中。”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吗?”王孝城笑著说,拉拉杨明远的袖子:“我们走开吧,别去打扰他们,看
样子,他们的世界里,已没有第三者能存在了。”杨明远仍然注视著那对浑然忘我的人儿,
好半天,才耸耸肩,突然觉得天气变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们折了回去,准备去坐渡船回学校。路上,两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来,起先的那
股高谈阔论的兴致都没有了。秋风带著压力对他们扑面而来,暮云正轻悄悄的在天空上铺展
开来。默然的走了好一会儿,杨明远才深思的说:
“奇怪,她为什么选择何慕天?我觉得何慕天有点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
么跑到重庆来读大学?西南联大不是也很好吗?他又总有用不完的钱,而他的家庭,大家都
只传说很有钱,却谁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绝对不会!他是个诗人,满身诗人气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于思想,我保证他是个
纯右派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对他好像很有成见,一开始你就不喜欢他。”
“并非成见,只是——”他皱皱眉:“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或者是因为——”王
孝城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为什么?”“没什么,船来了,走快一点吧!”
上了渡船,到了对岸,两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艺专走去,一大段路,谁都没有
说话。直到艺专的黑院墙已经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叹了口气:
“唉!”“唉!”杨明远也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怎么了?你?”杨明远也问。
“我?没有什么。”“我?也没有什么。”王孝城看看杨明远,后者也看了看他。然
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杨明远的袖子说:
“走!到校门口茶馆去喝两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钱?”“钱?”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赊帐吧!以后再说!”
两人跨进了茶馆,坐了下来。
外面,细雨开始绵绵密密的飘飞了起来。
“好呀!小姐!”“嘘!别叫!”梦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妈警告的说,一面用那
对美丽的大眼睛恳求的望著奶妈。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现在,每天中午你妈一睡午觉,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妈
醒来找不到你,又要跟我发脾气!”“好奶妈,帮帮忙!我去两小时就回来,包管妈的午觉
还没醒,神不知鬼不觉的,决不会牵累你!”
“两小时?那一次你是守时两小时回来的?要我在你妈面前左撒谎右撒谎,将来我真下
了拔舌地狱哦,一定把你也拉进来!”“我一定陪你,好不好?”梦竹说著,急急的向门口
溜去。“你不用担心拔舌地狱里没人陪你!我准陪,一言为定!”
“喂喂,”奶妈赶上来,又拉住了梦竹:“你不带把雨伞?外面在下雨!”“这一点毛
毛雨,有什么关系?”梦竹挣脱了奶妈的手。
“你那个离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妈!”梦竹叹口气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离恨天!”“何慕
天,离恨天,还不是差不多!”奶妈叽咕著,一抬头,看到梦竹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就又移
动著小脚,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门,再钉了一句:“两小时之内,一定要回家哦!”
“知道了!”梦竹头也不回的说,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远,才站住松了口气,摇摇头,
自言自语的说:“怎么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就都会变得这样噜苏的呢!”
一把伞突然伸了过来,遮在她的头顶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深沉、含蓄、
而带著笑意的眼睛,一袭蓝布长衫罩在夹袍子上面,依然带著他特有的那股潇潇洒洒的劲
儿。她笑了,欢欣的情绪鼓舞著她,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莲,正缓缓的绽开每一朵花
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是你?”她欣喜的说:“吓了我一跳!”
“是吗?”他问,盯著她的脸,在伞的阴影下,注视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脸庞。“我在小
茶馆里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这条路来接你。怎么?今天为
什么这样晚?”“妈刚刚才睡著。”梦竹说,和何慕天并肩向前面走。细雨轻飘飘的洒在油
纸伞上,发出蟋蟋的响声,石板地上湿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长衫下摆上已全是泥
水和污点。“唉!”她忽然叹了口气。“怎么了?”“永远要这样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
明的事,却好像犯了罪一样。”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样?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纯洁真
挚的小脸庞,那宁静、单纯、信赖的眼神,那无邪的而带著几分倔强的嘴角!怎样一个善良
而热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怎么?你?”她问。“没——没有什么。”
他掩饰的说,挽住了她的腰,伞在她的面颊上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的眼睛在阴影下亮
晶晶的闪著光。肩并著肩,共在一把伞之下,他们缓缓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
梦竹发现他们并非和往常一样向镇外走,而是在向镇中心走去,就诧异的问:几度夕烟红
39/78
“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嗯,我昨天才从宿舍里搬
出来,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这样一来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杂零乱,二来我们也不必天天到
江边上去吹风淋雨,小茶馆里众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对不对?”“你租的?怎样的
房子?”
“别人分租出一间给我,倒很安静,又有独立的门户。你来参观一下吧。”何慕天租的
房子在一条巷子里,有个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参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边
疏疏落落的开著几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栋陈旧、古老的大宅第,有条长
长的走廊,走廊边有好几间独立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何慕天租的。廊檐上还挂著几个鸟
笼,里面却早已没有了鸟的踪迹。廊下,几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风中摇曳。一目
了然,这又是那种没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经一无所有,于是,就把房子分租
给大学生,赚一些钱来维持家用。
何慕天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梦竹走了进去。房子并不小,家具显然也是向房东一并
租下的,一张桌子,几把檀木椅子和一张笨重无比的床,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大橱,油漆剥
落,不过还可看出当初是件讲究的东西,橱门上雕刻著十分细微而琐碎的图案。梦竹四面看
了看,笑著指了指那个大橱:“可以藏得下好几个人!”
“把你藏进去,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藏进去,别人也找不著你。我回来了,拍拍
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快飞出来陪我!”“说得好!”梦竹笑著说,走到桌子旁边,注
视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抽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著一张照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