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风凌厉,湖面破口,而她,坠入冰冷至极的潭水里。
她在冰寒中闭上眼,封闭自己,拒绝所有感触,她是一件兵器,没有自由,只是听命行事。
她是兵器,兵器是不懂得冷热的,没有感情,不知喜怒哀乐。
所以,她不会觉得冷,不会的……
可寒冷却如狂风暴雨,席卷她全身,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一阵一阵地颤抖,为何无法控制。
她好冷,又好热——冰冽的潭水不知何时变成炙热的火焰,熊熊燃烧,人们在火中痛楚地呻吟,挣扎求救,而她,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断气。
火焰里,有个黑衣少年,他疯了,狂放的笑声宛如最可怕的催魂曲。
有个少年,一个邪恶的、悲哀又绝望的少年……
红莲蓦地惊喊出声,冷汗涔涔。
“……红莲,醒醒!”
有人在叫她,很忧虑、很焦急地呼唤着她,那声音,很远,又很近,温暖异常。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张很好看、教人觉得舒服的脸。
“主子。”她沙哑地呢喃。
“终于醒了。”坐在床沿的温行浪松口气,淡淡一笑,探手摸她额头。“流了好多汗,你又作恶梦啦?”
“嗯。”她点头,一时有些茫然。“我怎么睡着了?”
“你喝醉了,我抱你回房的。”
他抱她回房的?
红莲颦眉。她怎么都不记得了?
“你一定很不舒服吧?来,喝点醒酒汤。”他说道,扶她坐起上半身,递给她一碗汤。
他干么靠她这么近?
不知怎地,她敏锐地觉得自己正偎着他胸膛,一股隐隐的热气透过彼此的衣衫烫着她背后肌肤。
她努力定下心神喝汤,胸口却一下下撞击着,跳得好快。
“我……很重吧?”良久,她才勉强寻出说话的声音。文弱的他会不会抱得很吃力?
“真是抱歉。”愈想愈懊恼。“我是你的护卫,应该保护你,结果反而喝醉酒让你伤脑筋……”
“是很伤脑筋。”他笑着打断她的自责。“我的手臂到现在还酸着呢。”说着,甩甩双手,装出一副很难受的模样。
她真的那么重吗?红莲轻轻咬唇。
温行浪扳过她肩膀,好玩地审视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奇怪,奇哉怪也!”
“哪里奇怪了?”她呼吸顿住。
“若是平常,你肯定要笑我一个大男人,连个女人都抱不动,怎么今天却一声不吭呢?”
她一窒,瞪他。“我什么时候‘笑’过你了?我说的那些都是实话。”一个大男人,本来就不应该老是哀苦叫痛的。
“这还不算笑吗?”温行浪自嘲地撇嘴,站起身。
离开他的怀抱,红莲蓦地感到一股凉意,她不觉揪紧被褥,望着他在桌边坐下,提壶斟酒。
“你整晚一直在喝酒吗?”她注意到桌上有几个已空的酒壶。
“嗯。”他微笑诡异。“算是吧。”
“为什么不去睡?”
“睡不着。”
“为什么?”
他不答,又进一杯酒,俊秀的脸孔泛着迷人的桃色。
她默默瞅着他,直觉他心里有事,静静地等着。他喝了几杯,忽然又来到床沿坐下,与她相望。
“红莲,我耳朵好痒。”
耳朵痒?她愣了愣,跟着恍然。“又要我帮你掏耳朵吗?”
自从去年某个夜里,她一时好心替他掏耳朵后,他似乎上了瘾,时不时总要如此要求她。
“可以吗?”他热切地问,望着她的眸闪闪发光,满怀期待。
唉,他有时候还真像个孩子啊!
红莲无奈地想,粉唇却不知不觉一弯。“躺下来吧!”
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而他如蒙恩宠,兴高采烈地将头枕在她丰润柔软的腿上。
她从床头找来耳挖子,扳过他的头,小心翼翼地探入,轻轻转动。
温行浪合上眼,舒服地叹息。“红莲,要不要听我娘的故事?”
“你娘?”她一怔。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曾提起自己的亲娘,她只知道他娘是他爹的小妾,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娘呢,人长得很美,又有才情,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她以前可是江南第一名妓。”
“什么?”他亲娘是……妓女?
掏耳朵的动作一顿。
“很意外吗?”他扬起眸,朝她微微一笑。“就因为她有绝世美貌,我爹才会一见着她便入了迷,不顾家里河东狮吼,说什么也要将她娶进门。”
红莲默然。
虽然温行浪以一种轻快的口气说话,她却察觉其中有几分难以言喻的伤感。
希望只是她弄错了……
她拨开他鬓边的发绺,继续替他清理耳朵,而他也继续享受着那温存,一面说故事。
“我娘脾气很傲,可能以前被那些王公贵族捧惯了吧?她受不得一点闲气,虽只是个妾,还是想跟正妻争地位、争名分,她跟我大娘天天吵,日日斗,终于有一天,她被发现在菜里下毒,想毒害我大哥二哥。”
“什么?!”红莲惊愕,手一颤。
“小心点!很痛耶。”他撒娇似地抱怨。
“抱歉。”她低声道,手指轻轻安抚他被她弄痛的耳朵。“后来呢?”
“后来啊,我爹一生气,将我娘逐出家门,我娘坚持不肯离开,宁可当着我爹和我面前自尽。”
“她真的……在你面前自尽?”她颤声问,不敢相信。
“不错。”他在她腿上点头,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我亲眼看见她将涂上毒药的短刃插进自己胸口,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的。她说,既然我爹要冤枉她在菜里下毒,她就毒死自己以示清白。”
好烈性的女子!红莲震慑无语。
“人究竟为什么要争呢?”温行浪感叹。“我娘想争名分,我大哥二哥想争天干剑,争朝阳掌门人,争武林盟主,兄弟俩为了斗争,不顾彼此情分,好多年都不曾私下交谈了,这又何必?”
是啊,又何必?
人们为了斗争,宁可不顾更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红莲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的心情了。“所以你才会不顾你爹的期望,坚持不与兄长们相争吗?”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躲得远远的,就是不想牵扯进去。”他怅然低语。“我娘因斗争而死,所以我不想争,不争不行吗?”
“当然可以。”她认真地点头。“你若是不想争,别争也罢。”
温润的眼眸由下而上,凝定她。“你会不会认为我这样很没出息?”
“当然不会。”
“谢谢你,红莲。”他微笑,忽地伸手拉下她玉颈,另一只手在她脸颊上游移。“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她俯望他,被他抚过的肌肤散着教她心慌意乱的热气。“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为何忽然说起他娘亲的事,剖白自己不愿与兄长相争的心事?
他不吭声,只是用那又深又亮的眼瞅着她,大手在她脸上来回抚摸,拇指轻轻刷过她长长的睫毛。
他到底……在做什么?
红莲愣住,心跳快得她无法把持,脸蛋蒸出淡淡的红晕。
“你是不是喝醉了?”她颤声问。不然怎会行止如此诡异?
他轻轻一笑。“是啊,我大概是醉了吧?”大手将她更拉下,方唇亲匿地啄吻她鼻尖。“也不知是何时,开始醉的……”
第五章
是何时开始醉的?
他话说得好玄,她完全不懂。
可虽然不懂他话中用意,她却明白他说这话时,手指在她脸上与发际亲密游移,那一点点烙下的烧烫感。还有他的唇偷袭她鼻尖时,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这辈子还是初次如此心旌动摇。
她开始有点怕他,虽仍是每天随侍在他身边,却不敢轻易接触他眼神,那炯炯的、好似火焰的眼神。
他是除了师父,第二个令她感到慌惧的人,但又是不一样的害怕。对师父的怕,是冰天雪地般的寒冷,对他,却是不可思议的温暖燥热。
师父令她脸色苍白,他却是让她脸红。
站在镜前,看着镜中女子那淡淡染着红晕的容颜,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像是一朵红莲花了。
一朵困窘的、不安的红莲……
“你在看什么?”神采奕奕的嗓音在她身后扬起,骇她一跳。
她连忙转过身,迎向温行浪含笑的俊脸。
“没什么。”她呐呐否认,心跳却不争气地加速。
“很难得看你一早起来就揽镜自照耶!如此姑娘家的行举,真不像你。”他似嘲非嘲。
她板起脸,不理会他的调侃。“早饭已经送上来了,你要是梳洗完毕,可以用餐了。”
“嗯。”慧黠黑眸在她身上转一圈,他会意一笑,不再逗她,在桌边坐下。“小黑呢?”
“掌门老爷找他去问话。”
“问话?”俊眉一扬。“问什么话?”
红莲耸耸肩。
“他去多久了?”
“将近半个时辰了吧。”
“这么久?”温行浪端起饭碗,深思地沉吟。
爹没事找他的跟班去问话,莫不是在探问他日常起居作息吧?
“小黑那傻蛋!可千万别傻到露了馅啊——”他喃喃自语。
“露什么馅?”红莲不解。
温行浪但笑不语。
红莲蹙眉,正想继续追问,一道高亢的嗓音抢先闯进来。
“少爷!三少爷!”
说人人到,被抓去盘问的黑松气喘吁吁地归来了。
“小黑,我爹找你去做什么?”温行浪也不等他稍稍喘口气,立即问道。
“也没什么,就问我一些琐事啊。”
“什么琐事?”
“就是问问少爷平日都何时起床、何时睡觉,有没有按时喝药,除了读书写字还有哪些消遣娱乐?”
果然让他料中了!温行浪胸口一震,表面却不动声色。“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就照少爷平常教我的说啊!”黑松搔搔头,笑道:“放心吧,三少爷,我不会笨到跟老爷说你平常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每天还要午睡小憩,也没跟他说你不爱喝药,经常背着我们偷偷把药倒进草丛里,更不会跟他说,你平日最大的消遣就是拿我们这些下人取乐。”
说到最后一句,黑松语气变得哀怨,眯眯眼眨巴眨巴的,可怜兮兮。
温行浪忍不住好笑,拾起筷子就往他前额敲上一记。“算你这浑小子聪明!没给你主子丢脸。”
“这也是少爷调教有方嘛。”不愧是好奴才,很懂得适时狗腿一下。
温行浪嗤笑,一旁的红莲则是大翻白眼。
这主仆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对了,少爷,我急着赶回来是有件事通知你。”狗腿完了,黑松赶紧报告正事。
“什么事?”
“齐非公子来了,现在正和老爷在大厅里聊天呢!”
“齐非?”温行浪眼眸一亮。“他真的来了?”
“是。”
“那小子,这么多年不见了,怎么忽然有空来?”温行浪大喜,饭也不吃了,袍袖一拂,匆匆起身。“我瞧瞧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cn***齐非,出身神医世家,祖上几代都是皇室御医,偏传到他这一代,坚持不肯继承“家业”,年纪轻轻就离家出走,浪荡江湖。
说起他和温行浪的缘分,倒也奇妙,当时他四处玩耍,闲来无事逛到朝阳门来,恰巧遇上温行浪缠绵病榻,沉痾难起,温家请来的名医一个个束手无策,都说三公子该当命绝于此,不料少年齐非花不到一刻钟,便断出温行浪尚还有救,洋洋洒洒开了张药方。
他在朝阳门盘旋半月,硬是将温行浪从鬼门关拉回来,闹得几个名医灰头土脸,黯然拜别。
此事传开,江湖上因而给他起了个“狂医”的外号,一方面是赞美他医术精湛,有家传之风,另一方面也点出他狂放不羁的性子。
“浪少,好久不见了,气色不错嘛。”
“唉,我药罐子一个,哪比得上非少神清气爽啊?”
两个青年男子相见,分外热络,又是拍肩又是握手,笑吟吟地往温行浪住的院落走来。
见四下无人,齐非才揭好友底牌。
你那话对别人胡说也就罢了,在我面前也想来这套?“
“方才耳目众多,那话自然是说给闲杂人等听喽。”温行浪笑道,主动伸出手。
齐非会意,替他把脉,不一会儿,已然心里有数。“你已经很久没吃药了吧?”
“嗯,有三年了吧。”温行浪坦承。除非偶尔作作戏,否则能不喝尽量不喝。
“身子全好了,自然不需要再进补了。”齐非笑道。“我的医术还不赖吧?”
“第一流的!”温行浪竖起拇指。
两人交换一眼,会心一笑。
当年,温行浪大病初愈,齐非建议他到山温水软的地方调养身子,于是温亭把儿子送到临湖的别庄,请托齐非跟去照料。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因而建立起亲密交情,温行浪偷偷拜师学艺,齐非也是唯一知晓的人。
“我知道你不想与两个兄长相争,才会一直在家人面前装药罐子,不过也亏你戏一演就这么多年,在下实在佩服不已。”
齐非谐谑地抱拳,表示敬意。
温行浪嗤笑,捶他肩膀一记。“你就别取笑我了!”
“在下岂敢。”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湖边凉亭,温行浪招呼好友坐下,命人送来点心茶水。
齐非闲闲饮茶,纵目四顾。“对了,怎么没见你那个女护卫?她不是对你亦步亦趋的吗?”
“你说红莲?”温行浪笑道。“我们两个说体己话,我要她别跟来了。”
“这么说你连她也瞒着?”
“不但是她,连小黑我也没让他知道。”
“你这人心机还真沈!”齐非摇头,似叹非叹。“跟在你身边的人也算倒楣了,这么多年来,都被你耍得团团转。”
“怎比得上你?”温行浪摇扇,故作谦虚。“你家里那些长辈,一个个不也被你玩得晕头转向?”
“我哪里是玩他们,我是怕他们玩我!”齐非辩解,白他一眼。“这叫自保,懂不懂?”
“我这也是自保啊。”温行浪呵呵笑,瞳神灿亮。
这些年来,若不是他装傻扮弱,拿红莲当挡箭牌,早让两位亲哥哥给斗得遍体鳞伤了,说不定连小命都不保。
“这倒也是。”齐非同意,默然半晌,叹道:“当年我就发现,你之所以差点去见阎罗王,除了天生病弱,也是因为中了一种慢性毒药,可惜我一直查不出下毒者是何人。”
“所以你才建议我爹送我去别庄养病吧。”温行浪收住笑意,神情难得一本正经。“多谢你了,非少,我这条小命是你捡回来的。”
“呵呵,这你倒不必跟我客气了,那也算咱们有缘,若不是你病了,我又怎能交上你这样的好朋友呢?”
“好,既然是朋友,也别啰唆了,你留下来小住几天,陪我好好聊聊。”温行浪盛情邀约。
“那当然,你以为我没事干么来找你?不就是为了白吃白住吗?”齐非也不客气,以茶代酒,两人干一杯。
“对了,这些年来你行踪飘忽,都到哪儿去了?”
“这个嘛,说来话长……”
***凤鸣轩独家制作***bbs。fmx。cn***红莲远远地望着在凉亭里谈笑的两个男人。
他们看来聊得极为开心,从早到晚,坐了几个时辰了,茶点撤下,换上酒菜,话题仍是滔滔不绝。
温行浪甚至命人传话,说他今晚准备在客房和好友促膝长谈,要她不必等他了,自行歇息。
自从他正式收她当贴身护卫的那天起,这还是两人首次不同房而眠。他贪生怕死,总是要她就近保护他,她亦顺从听命,并不以男女之防为意。
但今夜,他为了跟好友谈心,竟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
“他就不怕有人暗算吗?”红莲喃喃自问,但就连自己,也觉这样的猜疑好笑。
朝阳门防护严密,哪里容得刺客自由来去?以前她就觉得是他多虑,根本无须如此小心翼翼。
只是她没想到,当他难得不杞人忧天、坚持要她随侍待命的时候,自己竟会感到心下涩涩的,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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