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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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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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赌场之内,敢说自己今天的财富是永久的财富?一晃眼,别人口袋里的钱会得转到你户口上来。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飞。本城当然是个大赌馆无疑。  

翌日,翻开报纸,财经版以头等报道,杜青云将收购联艺集团的控股权,联艺集团经营的业务范围相当广泛,旗下以各式制造业为主,控股权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围,市场盛传王培新亏蚀在股票买卖上头的金额达三亿之巨。  

八八年的联艺年报上,竟发现有笔近三亿的款项成为投资亏损的撇帐,王培新有将个人的损失转嫁到公司股东身上之嫌。  

这一招非但不能瞒天过海,竟不知如何闹大了,引起了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注意。  

细查之下,翻出来有可疑的假帐数目不少。于是过了半年,就入禀法庭,控之以罪。  

集团领导人形象如此,公众信心顿失。  

联艺集团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云提出收购,其实不能不算好时机。  

当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须要跟联艺的资产详细比较,才能看出着数之处。  

这层关系,我并不关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嘱咐小葛给我调查。  

“小葛,我要一份有关联艺集团名下资产与业务强弱的报告,并不急于要,但内容非要详尽和准确不可。”  

小葛点头。之后,仍未有离去的意思,那就是说,她有事要向我报告。  

“霍守谦请我吃午饭。”小葛说。  

“嗯,那么,今晚你有空吗?”  

“可以。”  

“我请你吃晚饭去。”  

霍守谦约会小葛,可能有关我在坟场跟他碰面的事。无论如何,他既是关键人物,我就得留意他的反应,这是重要的备案资料,要留为后用。战场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难得霍守谦禁耐下住,要动棋子,正中下怀。  

如果我跟他在坟场一别之后,他对我的行动,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难下手,今晚跟小葛吃饭,既可以聆听她的报告,实在,也喜欢跟她多接近。  

不全为利用与驾驭她,是真的觉得跟葛懿德有点缘分。  

小葛在下班之前,问我秘书:  

“江小姐有没有说好在哪儿吃晚饭?”  

秘书答说,“赤柱的那间西餐馆。江小姐嘱咐各自到那儿会合,准七时正,她还有两个鸡尾酒会分别在文华酒店与香港会所,故此不能与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约到这赤柱餐馆来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险,到鬼屋去探一探,测试自己的胆识。可是,独个几成行呢,可又不敢。于是,寻个伴,以壮行色。我大概就是这个心理。  

第一次造访赤柱这幢雅致的西餐馆,是杜青云带我来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开始亲密交往。  

那一夜,我还记得,蓦地在餐馆内相逢,既惊且喜,饭后,他携了我的手,漫步于赤柱沙滩之上。  

举头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涛海浪之声,杜青云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当时,我以为从此以后,人生不再孤单寂静,结伴有人。  

谁知陪我渡过此生的竟是他带来的一场无比耻辱!  

我岂只不怕重临旧地,偏要坐到这伤心之地来,始更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心底的痛楚,刺激我的思维,让我的决心持续,逐步逐步计算对方!  

有些杀人凶手,也会得不期然地回转凶杀现场,徘徊凭吊,这完全是一种奇异的心理使然,不可解释。  

我不知道杜青云会不会出现在这赤柱滩头抑或西餐小楼?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准备。  

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开始在财经界活动,我们早晚是会得碰头的。对方也必然有此预算了吧。  

踏人餐厅里时,心头仍然有些激动,一点点的肉跳心惊。我飞快而伶俐地一瞥,只见餐厅内的客人暂时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我微微吸一口气,心想,不相干,时辰未到而已。我坐下来还没有两分钟,葛懿德就抵埠了。  

“我的车子要劳烦代客泊车的大哥照顾,所以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小葛说,笑容满脸。  

“不要紧,你根本没有迟到。”  

小葛是少数不迟到的女人。我观察她的优点,总体而言,只一句话,工作态度一如男人。这其实是对男性的恭维,是女性的悲哀。  

无可否认,这年头,能在商场立足的女人,越来越似男人了。  

听市场中人半讲笑式地说。  

“女人对事情的决绝与狠劲,比男人还利害。且看律师楼,办得成离婚案的,百分之九十是女方坚持要离,甚多男子汉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纸上签了名的,三朝两日,看多了妻子两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颗心就不期然地软下来。只女人不同,一经下定决心,哪怕外头凄风苦雨,就是奋不顾身地闯过去。”  

是的,时代不同了。我并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觉到她会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问葛懿德说:“来过这餐厅没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来。  

小葛的皮肤极好,一张脸吹弹得破。如此轻盈带笑时,更觉清爽秀丽。  

现今连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这年头女人的量度越发深广,是用来对付男人,使之自惭形秽吗?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才不会呢,今日女人栽培出来的涵养气度,只会被男人益发誓无反顾地利用而已。  

他们都想,不相干,女人输得起,挨得住。唯其对手承担得来,所有吃亏之事不时就偏偏往她肩上搁。  

把思潮带回来,我说:“我也有很久不曾到这餐厅来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阵子来多了,觉得很好,不来心里头就不舒服,总是想念。过一段时间,忙乱之后蓦然回首,竟发觉旧地毋须重临,也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原来一切是习惯而已。”  

说得实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说:  

“是有积习难返这回事的。”  

“对,真感谢突然而来的一股势力,迫着人非放弃从前习惯不可,惟其如此,才会惊觉那原来只不过是陋习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继续说:“我母亲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一直喜欢用我家大厦的后门,跟那些清理大厦垃圾的人,用同一楼梯上落,半点不嫌肮脏。过了好多年,一日陪亲戚在我们那住宅区看房子,经过一幢大厦门口,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那大堂刚刚新装修,铺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洁开扬,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结果呢……”  

我笑着答,“就是你母亲住着的那幢大厦前门。”  

“可不是。”  

两个人笑得实在开心。差不多连眼泪水都挤上来的样子。  

竟不觉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头一看,刹那间心如鹿撞,怕是杜青云吗?不是,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可不是杜青云。  

我微微舒一口气,心头的感觉好怪。  

立志跑进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现了,仍吓得心跳。鬼还没有出现呢,心头又是一阵子的怅惆失望,有一阵子的宽松庆幸,轮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并不认识这位男土。  

葛懿德连忙地跟对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脸,说:  

“这么巧,来吃晚饭!”  

男士有些微的错愕,好像写了千百个问号在脸上似的。  

葛懿德继续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新老板!”对方伸手跟我紧握,说:“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财经界中人,所以才认出我来。  

“你好!”我回礼,乘机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样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样子鬼祟,形容狠琐,很不能出人头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万先要以貌取入,聘请那种鬼头鬼脑,蛇头鼠眼的人到银行来任事,有碍观瞻,难讨人的信任。以为形貌不是商场决胜之道,是太过漠视现实了。  

世界上有几多个拿破仑?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龙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败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连电视台选美,那些小姐们初看像个土包子的,一旦选出来了,就真颇像样。  

是鸡与鸡蛋的问题吗,大概半斤八两。必须要有潜质,始会被发掘与栽培。  

面前的这位男士,潜质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葛懿德说:“这位是我的旧上司,威捷洋行的执行董事郭少风。”  

我心头抽动一下。  

想起了酒会里头威捷洋行主席费利斯的那番话。  

不会是他吧?然,拿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确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壁人。  

“昨晚才在费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见过江小姐,人大多,没机会畅谈!”  

“有空上利通来坐。”这是应酬活,不可不说。  

“一定,再找时间来拜会。”  

招呼打过之后,郭少风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冲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报告,因为小葛背他们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红日本时装之类,浑身的伦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无遗,将她那本来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响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过是他的谊亲表妹之流!”我补充。  

否则,实在太可惜,太破坏这儿高雅的气氛,大屈辱郭少风的质素与身分了。  

小葛闻言,笑得更天花乱坠。  

她眉宇之间的那份坦荡荡,完全不可能是碰见旧情人的模样。我默然,仍在胡思乱想。  

试行记忆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内还有些什么才俊。  

小葛既已有资格问鼎总经理之职位,不见得这样子的女人,会跟低她三级的人闹恋爱。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岁,她或者会视恋爱对手的学历身分如无睹,完全爱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焕然一新。  

江湖风雨,把少女时代的幻梦与理想洗刷得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要批评女人年纪一大了,就益发势利,也真叫没法于的事。阅历多起来,知道什么模样才叫得体、本事、学养,而偏偏有齐这等条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权重一时。困为世界再不是怀才不遇的世界,社会予有潜质而又肯尽力挥发的人很多很多机会,一经配合,便都风生水起,独当一面。  

几曾听过蹲在大桥上乞食者原是有学历修养的人!  

坐在办公室内,手下三千之众的女人,决下能叫她跟门口看更者闹生死恋,为证明自己清高?视此现象为平等?实在是天方夜谭了。  

男女关系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若能连身家资产与社会名望都半斤八两,那就更好了。齐大非偶。自古明训,至为恰当。  

我仍忍下住问小葛:  

“你跟这位郭少风多年同事了?”  

“对。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轻轻道来,并无半点不快、腼腆,甚至难过。像报道着旁人的关系。  

我微微错愕。是不是小葛对他先没有了感情了。  

被遗弃的一方,心头总是痛楚。不见得就能如此庸洒也。  

小葛说:“见工时,怕你多心,以为失恋者心情恶劣,一定会影响工作质素,故而只挑其中一个离职的原因讲。事实上,暂面相识,即提起这种儿女私情,也太不得体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连串的惊骇,我很真心诚意地说:  

“若是现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块儿的小姐是你对手的话,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各方面都胜她千百倍,不论样貌、风采、衣着、品味,甚而可能言语……”  

葛懿德笑:“这么说,我岂非输得更惨。”  

我哑然。真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么鬼?  

“对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对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离弃旧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与否,都不影响决定所引致的后果,我们也就不必把理由太过放在心上了。”  

“那是几时的事了?”我问。  

“什么?”葛懿德有点不明白。  

“我是问,你们分手多时了吗?”  

既然对方落落大方地说起前事来,我也就不怕这样问。  

并非专为好奇,而是希望参照资料,看究竟要失恋多久,才会得变成小葛今日的潇洒。  

葛懿德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大概半年的样子。”  

实在难以置信。  

大概要因个案的轻重而定夺痊愈的速度。  

一定是我脸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竟说:  

“要看当事人对人生的体会与处理;有甚于案情的轻重。”  

小葛说这样话时竟毫不回避地瞪着我看。眼神有时能表达的比语言还要多。我知她对我的过去一定已有所闻。  

我苦笑。  

一点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许说得对。人们崇尚比较,真是很不必的一回事。  

某人双腿折断了,就认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个只缺了一条腿的深。合理吗?  

怎么会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难过。并非有人比自己更凄凉,就切实地稍减心头痛苦的。  

无可否认,葛鼓德对创伤的处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说:  

“小葛,你是个大量的人!”  

“也因为我并无选择!”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说话,都会发人深省。  

“江小姐,我这句是真心诚意的话。郭少风要变心,我无奈其何,我甚而没有资格与环境去发泄一口龌龊气。于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门牙和血吞,依然笑脸迎人。”  

“好志气!”  

“刚才郭少风一定奇怪,我怎么还能如此开怀大笑,他认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时代不同了,怎么可能还有这回事。”  

“小葛,你好好地干,总有叫他更下不了台的一日!”我是感同身受。  

“江小姐,我并不为等那一日而活得更好。”  

这算不算是一掌掴到我脸上去,叫人金星乱冒,拿了良心作狗肺。我木然,无辞以对。  

“请恕我直言。江小姐,并不值得的。”  

葛懿德重重地叹一口气。  

“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挤流血与汗,一下子觉醒,看出了他本来的狰狞面目,还要为把他教训一顿,而加倍的努力,苦了自己,是太不值得的一回事了。教训令人成熟,何必要给他培养一条成长的道路,就让他以为胜利了,永享太平了,他将会错得越大,失得越多,终有一日万劫不复。骄兵必败。江小姐,”小葛很诚意他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就算有,我也不会浪掷力气。”  

一时间,我不能回应葛懿德。  

她的意见,我需要消化,才能知道是否适合我的脾胃。  

小葛以温柔而诚恳的眼光看我,声音调得很低,说:  

“江小姐,跟在你身边只不过短短一段日子,真是深感庆幸。这决不是场面客气话。在今天,找本事女人不难,要做人做得有原则的,却不容易了。跟你相识,真是缘份。然而,原则坚守错误,最能害惨自己。我因此非常冒昧他讲了自己的际遇与意见,未必尽如你心,但未尝不可作为参考。”  

“我衷心地感谢,君子爱人以德。这年头,肯厚颜直谏者实在有如凤毛鳞角。”我也真心诚意。  

“说得对,故此,郭少风已不爱我,我也不必爱他,决不花半点精神与时间去教导他如何学习做人与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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