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细意而尽情地享受着佳肴美酒与悠扬音乐。人生几何?我们谈得还是无比愉快与投契的。
江家与邱家天下,正正从上一代转放到我们手上来,所拥有的荣耀、惶恐、雄心、壮志都是如此相似,甚至于一式一样。
“如果我有如你一般幸运,有位弟弟的话,会轻快得多。有时疲累起来,恨不得什么也撒手不管,且自逍遥去!”我呷了一口甜美的上好香摈,而后说。
“我这弟弟与众不同,他醉心于科学,赖在外国不肯回菲律宾来从商。”
“他是科学家?”
“对,念核能。”
“希望他能在本城,让我结识他。”
“为什么?”
“我想问问大亚湾的情况?”
“你恐惧?”
“并不是为自己,真的,为这儿千千万万的,曾把本城建设得如此辉煌的同胞。”
我说的是实话。
一旦经历过了生不如死的大灾难,劫后残躯也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未完成的心愿才支撑下去罢了。或者,一场摧毁性的浩劫能让我和杜青云都同归于尽,将所有的情仇恨怨在一刻间埋葬掉,更是痛快!然,除了我,这儿还活着六百万个有用的人呢!
邱仿尧说:“请放心,不会六百万人的命运都注定齐齐遭殃的?”
我闲闲地喝了一口酒,就说:“日本的广岛呢?从前中国的唐山呢?最近期的伊朗?又作何解释了?”
邱仿尧望住我:“希望你的想法只是对生命恋恋不舍,而不是对命运的悲观与优虑。”
我笑,举举杯:
“多谢你,我把此语看成一项鼓励!”
“美丽而富有的女人并不需要太多鼓励,一般是稍稍裁抑,更见成长。”
“人要为着出落得更精彩成熟,而巴巴地求取生活考验,是凄凉的。我并不羡慕那起文穷而后工的际遇,”“你‘穷’过吗?”邱仿尧随即又说:“对不起,我失言了。”
“不要紧,我是‘穷’过的!”
邱仿尧的眼神,飞越过一重迷惘的光彩,他轻叹了一声,没有再作何表示。
那有礼的领班微微弯着腰问他:“邱先生,我们有摄影师在,喜欢拍张照片留念吗?”
邱仿尧间我意见,我含笑点了头。
“这将是此行最值得保存的纪念品。”
孟浪的人一定会得答一句:“小心别让家里头的那位看到才好!”我当然不是那种级数的女人。
邱仿尧是被邀请在周六先上利通银行、我的办公室来小坐片刻,才由司机把我们载到天主教坟场的。
一行三众,连葛懿德在内。父亲的坟前,长期插着鲜花。
邱仿尧与葛懿德很诚恳地鞠了躬。
我对墓中人的尊敬,可能还不及这两位父亲的初相识。慕江尚贤之名而来的,总有三分敬意。说到底,他还算是本城内有过相当名望的财经巨掌。
除非你知道其人成功背后的历史,你才会失望如我。站在父亲墓前,我的心境是迷惘的。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的感觉,实在不好。
我只得如此默祷:
“爸爸,父债女还,天公地道是不是?那么我的债呢?由你庇佑着我去申讨。”
小葛正正在我手眸上撞了一下,我当即会意。
只见有位中年男士,直走到父亲坟地的不远处,垂手而立,很默祷了一会,那必是霍守谦无疑。
我们顺势走过去。葛懿德很自然地跟对方打招呼:
“霍先生,是你!”
霍守谦抬起眼来,看见小葛,也看到我和邱仿尧。
他微笑着跟葛懿德点头,喊了一声:
“葛小姐!”
葛懿德说:
“你们认识吗?我替你们介绍,这位是霍守谦先生,这位是刚从菲律宾来的邱仿尧先生。还有,霍先生,想你听过利通银行的江福慧,江小姐是我的新老板。”
“江小姐,你好!”霍守谦跟我打招呼。
我把手收在背后,冷冷他说:
“是富达经纪行的霍大侠吗?”
对方微微一愕。
我的态度显然令他大夫意外,跟其余的两个人,都一齐在脸上抹上一份尴尬。
“有极少数的商场中人,我是不准备跟他们握手的,霍先生,请见谅我的倔强。”说着,回转头去,跟邱仿尧说:
“真可惜,邱先生不是长居本城的人,否则某人要担心今早的尴尬在日常生活圈子内随时有机会被撩动起来,也真是够惨的。”
我们信步走离坟场,到马会去吃午饭。
小葛乘着邱仿尧去洗手间,给我告辞:
“我任务完成了吧?可否早退一步?”
“可以,小葛,谢谢!对不起,刚才我没有吓着你吧,是昨天才决定下来要采取的态度,未及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老板,你比我聪明,有种人是不可以用逢迎手段吸引到的。霍守谦大抵是这类人。”
小葛才是真正聪明利落的人。总之做好了份内事,其余谬璃,我不说,她也不问,还替我打个圆场,了却一重公事。
难得。
我诚然不方便向她解释,我想过,霍守谦必定晓得我的来龙去脉,他明知自己曾经口为杜青云的通风报讯,而有计划地抛空利通股票,造低价格,待我们被挤兑之时,再补仓购回,替富达与社青云赚了大大的一笔。我这个受害人,看到原凶抑或打手,头一个反应,断断不可能和颜悦色。
当然他也未必预料得到,我江福慧会绝情到在人前让他下不了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小葛推测得对,有些人是要重重地把他一掌推跌在地,让他记住了痛楚,以为彼此成了世仇了,才又乘着另一个机会向他施惠,软硬夹攻,搅得他无所适从,情绪一混乱,理智宽弛,才易于将他控制。
霍守谦这种并无正式学历出身的人,一旦发了迹了,依然很易生自卑感,老怕人家看不起他,尤其是商场内的豪门望族,正途学院派出身的商家人,最犯忌讳。对他必恭必敬呢,他会摆足架子。对他视若无睹呢,他又义愤填胸。是要先苦后甜,先硬后软,才有机会拖着他的脖子走。
倒是难为了邱仿尧,白白为我串演一个可大可小的角色,幸亏他不在本城发展,否则那姓霍的在他跟前摔了这一跤,将来在什么场合内借题发挥,害他不好过,也是可能有的。
很常见的情况是,十八年前开罪过一个人,或窥视了某人的一个秘密,犹如中了小小毒器,下一定立即毒发身亡,等足半辈子,偏在当事人都忘个一千二净之时,才旧患复我对邱仿尧说:“对不起啊!才有令你尴尬的地方,要请你原谅。”
“不要紧,我只认识你,并不认识他。我只是当自己朋友有难时,才会难过的。”
“原来也是铁石心肠的一个人!”我笑。
“要关照的人一多,感情就淡了。”
说着这话时,他望我的眼神是专注的。
朱广桐的工业村计划,很快的得到了国内当局的回应,当然是极具鼓舞性的。有关方面答应下来,一定会尽力帮忙,让工业村得以尽快完成。
我有更关心的事,要趁朱广桐获得这些援引时办,于是我问他:
“朱翁,托你介绍上头一个可以有甚多消息与办法的人给我,替我亲戚寻一个失散了的孩子成不成?”
“那还不容易呢!名字若交了下来,叫他跟谁联络呢?”
“我的助手葛熬德。”
“好,我准办妥。”
我给小葛嘱咐:“试替那霍守谦寻一寻他仍在乡间的女儿下落。有需要的话,你就到上头去走一转,朱翁会给你介绍有关人等。
第六章
对于小葛,我是越来越有信心了。
一则是她的办事态度与成绩实在好,二则也为女人对女人在相处上头的第六灵感,我觉得我们会合作愉快,而且性情相近,更有可能发展成为谈得来的朋友。
有朋友,对我而言,还是重要的。
以前,我起码有蒋帼眉。如今,我有谁?
也是女人的第六灵感使然吧,帼眉显然地觉着我对她的冷淡与疏离。
她拨电话给我,声音是恳切的:
“福慧?我能不能来见你一面呢?”
“利通银行的大门朝九晚五的敞开着呢,还有,我从来没有不欢迎你到我家里来。只是,近日的确很忙,有要紧事的话,在电话里头说了,还更便捷。”
这当然是推搪。压根儿就不想再跟她多见面。
越来越怕那副圣女似的面容,分明在贪婪着信众的崇拜与接纳着信众的牺牲,依然摆出副毫不在乎的超脱嘴脸,我受不了。
我并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着圣人!
最低限度,我不相信,除非她显了神迹,救了我的命!
帼眉说:“见你原是想跟你辞行。我刚累积了大半年假期,打算到外头走走,顺便……”
“移民吗?”这是时兴的玩意儿。
“不。我只是打算利用这段日子,住到在海外比较宁静的地方去,试写一本书。”
“关于你的故事?”
“你反对吗?”
“我有这个权利?”
‘福慧,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声音里透着难过。
我不打算否认,只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婆婆妈妈地讨论下去:
“祝你的书早日写成出版。”
世界上还真有不少作家,是把自己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因而成名的。当然不能小瞧蒋帼眉。
我管自冷笑。
我甚至没有问她目的地是哪里?
对我没有利益的事情,我再不关心了。
邱仿尧仍然每天送花来。
都是白玫瑰。
天下间哪来这么多白玫瑰。
我捧住了那一大束的花,捧到鼻尖去,一阵清香渗人心脾。打开了便条,他写道:
“弟弟自海外返抵菲律宾,我要赶回去相见。办妥了各事,仍要回港来。希望在马尼拉,容易找到白色的玫瑰。”
直至目前为止,仍想不出邱仿尧会在我的故事中扮演一个怎么样的角色,尤其不知道他能在对付杜青云的折子戏上起什么作用的话,他再好、再感人的表现还只不过是增加我的一点点生活情趣而已,对他,我毫不紧张。
反而是这个晚上要出席的宴会,还能令我多花一点精神与心思去关顾。
是本城首屈一指的英资机构威捷洋行大班费利斯邀约的晚宴,假他的府邪举行。出席的肯定是达官贵人。
从其中我能获得的援引,不论对私人计划抑或利通前景,都可大可小,非留神应付不可。
费利斯的巨宅在青坎角最尽头,是一间殖民地式府邸。
冠盖云集的关系,一条小路旁都排满了各式名车。
司机三五成群的站立着,候上一整个晚上,自然互通消息,谈个痛快。要知道豪门富户的消息,其中一法就是买通某大人物的司机,担保是一条捷径。
费利斯见了我,差不多说到第三四句话,就问:
“小葛在你的宝号,表现一定令你称心如意吧y?”
我这才醒起葛鳃懿原是威捷洋行内的红员,慌忙道:
“相当的称职,能有这样的助手,是我的幸运,还不曾谢谢你的承让。”
“我是舍不得放小葛走的。可是,没办法。女孩儿家再棒,也过不了那一关!”
话说出了口,费利斯随即惊觉可能要触着我的痒处,慌忙叫人为我添酒,乘势顾左右而言他。
自己有疮疤伤痕,就有这种为难。
人家不是故意去抓你的疮疤,只是不经意的说着些闲事,谁知却正正碰到你的创痛。刚愈合起来的伤口,又因这轻轻的触动而重现裂痕。
刚才费利斯所说的那番话,也使我微微震惊,原来小葛也是伤心人?
她说给我听的一个版本并不同于这个。
当然,总不成要她为了见一份新工,而要自揭底牌,露出了可能是血肉模糊的真象。
小葛口中所说的并不完全是措辞借口,有可能是几个因素令她要在威捷洋行引退。
宾客之中有政府里头金融科的大员,当然还是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叫夏理逊的。
夏理逊已届退休年龄。他在本埠已经服务了差不多三十年了。说得直率一点,他实实在在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一位洋世伯。当父亲在世时,他正正派在银行监理处,我跟他叙面的机会还真不少。
利通银行挤提时,也是何耀基去请他酌情出头,通过传媒,辅助我们渡过难关的。
今次是利通出事后,第二次跟他见面了。
我当然亲自到过他的办公室向他致谢。
那起官式场合,并不方便说什么体己话。
他身边因有其他下属在,我更连问他什么时候退休了,退休后有什么计划都不敢。无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以为我以什么利诱的方式,夏理逊才肯帮我们的忙。
世界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世界。
人是不需要理由就可以加害别人的。
然,如果粗心大意予人口实,那就更易受害了。
悲哀的地方也在于此。
这次再跟夏理逊相见,场合比较易让我们说上几句私质。
我问:“什么时候正式退休?”
“本年年底,赶得及回老家去过圣诞。”
“你不打算在这儿长居吗?”
“不。退休是应该在自己的国土上的。”
夏理逊此言实在令我钦佩而且感动。
不少外国入来到本城,视之为乐土,恋栈不舍,实行落地生根。这当然是未可厚非的。
只是有更值得尊敬之士如夏理逊,明知回归祖国,生活上的奢华享受,直线下降,仍然义不容辞地回去,不是吗,在有司机车出车入,转而为轮队乘搭巴士;家中婢仆如云,写字楼下属一大堆,转而为对牢黄脸婆一名;更莫说在此地是天天佳肴美酒、夜夜笙歌作乐,来往富豪,穿梭权贵,回到老家去,跟街边的醉汉,都是手中拥有一票的选民而已。拿这种权势跟在本城的际遇比,真是有若云泥。人之所以向往物质,很多时,除了官能上的直接享受之外,更是为了精神上的畅快。
同一个年迈的洋鬼子,在本城,他退休了,仍能寻找到别的依傍,或进驻私人机构,继续以其学识经验甚至名望换取优厚待遇,地位与享受仍能维持在相若的层面上,下致于一落千丈。然,他回去祖国呢,这全身而退,就必变成平凡的一个糟老头,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了。
是要为了一点骨气,一份志愿,才会坚持要在自己的国上上终其余年的。
“能让我为你饯行吗?”
“先谢谢你。”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握着他的手。
“当然,当然。”夏理逊有点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请别介意,直说无妨。”
“你有过杜青云的消息吗?”
“没有。”
“他正在申请入股成为联艺集团的董事,他刚宣称,向正在有官司缠身的王培新购入他在艺联的股权,正待批准。”
“他是有那个钱。”我平静他说。
夏理逊点点头。
“的确,有了钱总要有身分才能在社会立足。”
我笑。这消息最令我开心不过了,最怕是他把从我手中骗去的几亿元,调离本市,然后与他心爱的陆湘灵高飞远走,到海外去隐居;不问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他,还不致于有胆量和有需要买凶杀他了。
唯其钱与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业圈子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机会真是俯拾皆是。
谁在赌场之内,敢说自己今天的财富是永久的财富?一晃眼,别人口袋里的钱会得转到你户口上来。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飞。本城当然是个大赌馆无疑。
翌日,翻开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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