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礼惨白的脸容正巧在楼道灯下,嘴角一块淤血特别显眼。衣服满是杂乱的皱折,领口的衬衫没有扣起来,也许是纽扣掉了。
更可怕的是有礼的表情,本来就是一片死灰,看到于波后震颤了一下,仿佛要逃跑,可很快又灰败下来,刚才那一瞬的情绪波动也随之消失,简直就好象完全没有看到于波站在那里。一切都无所谓了,我累了——那表情好象这样默默地诉说着。
看到这样的有礼,于波觉得想要逃走的也许是自己?
门开了,于波不知该不该跟进去。
有礼扭亮了一盏客厅的小灯,颓然地倒坐在沙发上。
门开着。
主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可那门却仿佛张着的嘴,一刻不停地催促着于波。
“我,我来还书,上次的。”努力拼凑了几个词,零落的音节像花一样凋落。
“哦。”
如果说是还书的话,当着主人的面把书放在随便什么地方就可以了。于波却觉得现在的情况让他没有办法放下书就离开。不得不承认,在来这里之前,他猜想过无数次,有礼会如何对待他,也想到过,有礼会沉默。可是,不是这种完全无视他的沉默,而是那种,因为他而起的复杂的沉默。总之,像现在这样,连眼神都没有对上,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来完成任务的机器,没有一点和有礼之间的交流,他不甘心。
更何况,有礼的情况很不寻常。如果不表示关心,似乎显得太冷血。可他又感觉出有礼不想对这种情况有所解释。而且自己也不敢问。如果被有礼反问,那无法回答的就是自己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这意外的情况中,沉默着。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于波反射性地关上了门。一下子,房间里静得有点可怕。
站在玄关的于波,只觉得尴尬得脸上发烧。为了自己那点不甘心,变成现在这种走也走不掉,话又说不出的局面。有礼的样子实在让人担心,于波眼一闭,想想再发展下去也没什么更糟糕的,狠狠心壮起胆来走到有礼身边。
他慢慢把手放在有礼肩上,嘴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他反而安于这寂静得有点空旷的感觉了,甚至不忍心开口打破沉默,仿佛不敢惊动什么的样子。
刚触手的衣料是凉的,可很快,人类共有的温度就互相渗透起来,掌心感觉得到有礼缓缓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许久,于波收回手,讪讪道:“嗯,没事了,我回去了。”
有礼转过脸来盯着他,才一下又转了回去。
“都是你不好。”轻声地嘟哝着。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下于波的反应,又埋头继续嘀咕起来——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出来见网友,可第一个却碰上了你。那天你走了以后,我才发现你把我的书也拿走了。那本是我最喜欢的书,每天晚上都要翻几页,没有了以后,睡觉都觉得不安稳。可我又不敢去找你要回来,只好去书店买。结果这本书已经到处都找不到了。没想到,昨天卡夫卡跟我说,他这里有一本,可以送给我——要是以前,我才不会出去见他,而且要不是你,这本书也不会不见了——所以今天我就去了……没想到……”
“是卡夫卡?”于波的脸色沉了下来。有礼却根本没有发现,他沉浸在刚才的恐怖遭遇中,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说,肯出来也就有那个意思。可我只是想要书啊……他笑我,为了书这种借口也太可笑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孤独。要是连我最爱的书都不在了,那我要怎么办?如果有人能陪我一起……我为什么不喜欢女生呢?!我只想找个理解我的男人,这很难很过分很值得嘲笑么?”
“我只想找个爱人……”有礼终于哽咽起来,空洞的眼眶里盛不住泪水,亮晶晶地爬了满脸。
“可笑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别的人都有人爱,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呢?”
于波再也忍耐不住,跪在地上,把有礼狠狠抱到怀里,千言万语在胸口翻腾不已,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到底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把面前这个男人完全揉抱在自己怀里,没有一丝缝隙?
“……我爱你……”
自己一边说,一边也不由地眼圈发红。
“你骗我,你只是耍着我开心。你和那个卡夫卡一样,觉得我假清高……呵呵,一个同性恋的大学哲学老师……哈哈,是很好笑啊……怎么样,身体也得到了,你今天就是来看看我凄惨的样子的吧……”
“有礼,你记得布拉格吗?‘布拉格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布拉格?……你是布拉格!难道今天的事是你和卡夫卡一起骗我的?!”有礼突然回过神来。之前一直奇怪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泄露出性向让于波看出来,原来是在聊天室里遇上过。再一细想,那信件那试探都明白过来了。想到自己被欺瞒了这么久,今天的时机又这么凑巧,心里已经有三分认定是于波搞的鬼了。冷冷地推开面前的人,一阵气苦,想到自从认识他以来,种种提心吊胆,种种失态,看他的眼神已经全然把他当作阴滑的骗子了。
下意识地端坐起来,露出一丝惨笑:“原来你从这么早以前就在策划这件事了。恭喜啊恭喜,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这段时间来,老师的傻样看够了吗?能把老师耍得团团转,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啊……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没有把这些事捅给别人知道……啊,说不定以后就会有人知道了吧,不需要再隐藏了……我还真是傻啊……”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微不可闻,几近自言自语了。
于波听到这样的话,差点无力瘫倒在地。之前也有一次被有礼那么狠狠指责,自己一句话也辩解不开。那之后两人又莫名其妙地有了进展。自己心中暗喜,总想有机会要把这些事细细地解释一遍,等两人再互相了解更多一点……却没想到这伤疤今天又被揭了开来。
是自己不好啊,对这种误解总想着逃避。一旦被误会,就觉得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有。不被爱的人相信,让他万念俱灰……要是能早点跟有礼说清楚。如果能不管他是否相信,也竭力一搏——
“我不绝望,我在努力”——那是有礼说过的话啊……
于波脸色肃穆,蹲坐在地上,声音沉涩地说道:“不管你是不是相信,我没有一点故意要骗你的意思。在聊天室里对你感兴趣是因为你的名字‘有礼’,后来知道你是有礼老师,只觉得多了份亲切。听过你的课后,又佩服又好奇。不知怎么回事,想成为你眼中特别的人,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才头脑一热,写出那种信来……我对生活中的你越来越好奇,总想听你说话,可你若即若离让我很焦躁。没想到你会主动提出交往,我开心死了。可结果,你并没有对我亲近起来,一想到那个期限我就更加难受。如果你指责我耍你,那我呢?我的感情就一定要被你误解,一切都要在你的掌握中,这样才对吗?有礼,不是没有人爱你,是你把自己保护得太好。相信我一次,好不好?让我做你的爱人,没有期限,好不好?”
有礼僵直着身子,明显地做出抗拒的状态,仿佛于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虽然已经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可真的看到有礼那种漠然的样子,于波还是觉得心一沉,心中不由想起小叔叔。如果在他面前,自己恐怕早就委屈地哭了吧?
“有礼,你好好想想就知道我不是在骗你。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吗?”
有礼还是不理。
于波又气又伤心,蓦地捧住这个顽冥不化的家伙的脸,硬是转过来面对面。
“看着我的眼睛。”
于波死死盯着有礼的双眼,可这双眼睛现在就仿佛两颗黑沉沉的玻璃球,没有一点活气。一会儿,甚至自顾自闭了起来,嘴唇抿得死紧,消极抵抗着。
闭着眼睛抿着嘴的样子,好象在等着亲吻一样。心下黯然,于波悄悄靠过去,亲住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有人说,嘴唇薄的人也薄情,那或者是真的,因为现在贴上去的感觉,好冷。
Lastkiss。
简直要哭了。强撑着自己的表情不变,在有礼用力的挣扎中松开手。
走到玄关,于波回头望望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有礼,低声问道:“两个月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了很久,他叹了口气,拉开门。这时,才传来有礼硬邦邦的声音:
“我答应了家里,两个月以后去相亲。”
*
门关上的声音并不大,可有礼却觉得这声音一直在耳边挥之不去。维持着一个姿势躺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周身都麻了,仿佛有无数小针细密地刺着皮肤。
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卧室,顺便把《布拉格精神》也带回了床边。
这本老友,陪伴了他多少个日夜,只要看到它,就觉得一点安心。
想要入眠,身体很疲惫,精神却空洞而不肯妥协。也罢,再读一两页吧。
翻开熟悉的书本,读着熟悉的语句,慢慢放松下来。在于波手里这几天,书上添了一点新的小折痕,让有礼有点心疼。当时怎么会任由他把书带走的呢?
翻过一页,突然一行明显不属于自己的铅笔字迹出现在页面的边角空白处——
“夏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布拉格”
合上书的时候,有礼合上了眼。一线细细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过。
第十章
于波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袖T恤,深灰蓝的牛仔裤,少年修长的体魄完全显露出来。小心地梳了梳头发,对着镜子仔细照了一会,满意地出门去。
裤袋里装着的东西,随着脚步轻轻敲打着大腿,那是一把折叠的水果刀。
听了有礼的话以后,他一直想把卡夫卡找出来。本来还害怕这家伙对有礼做了那种事会换个名字,那就难找了。没想到才第二天,就在聊天室里遇到了这个名字。于波赶紧换了个“小帅”的名字重新登陆。
也许这个卡夫卡不是那个卡夫卡,可一想到那天有礼回来时的样子,于波就咬牙切齿。总之,先把这家伙骗出来再说!
假装自己在找一份考研的复习资料,卡夫卡果然在没几句话之后就说:“那份卷子我有,你住哪啊?我可以拿给你。”
做出很激动很感激的样子,于波和他约在市中心绿地的小亭子里。
晚上7点,城市里崭新的一排绿地灯打出昏黄的光线,把周围的小草也染黄了些。整个绿地有水有山,高低起伏。于波不禁想,如果在高空中俯视这里的话,这些小灯一定就像星星一样好看吧。
坐在凉亭里等待着。绿地里三三两两走过的都是刚吃过饭的老人。偶而有年轻的家长带着小孩一起来散步,孩子尖锐的笑声回荡在周围。
一会儿,一个穿着铁灰色西装的人走了进来。虽然穿着很正式,可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就职人员,有一种流气。
他直直往于波走来。“卡夫卡。”声音倒是意外地低沉好听。
于波点点头,问:“卷子呢?”
卡夫卡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我把它放在车里了,你跟我去拿吧。”
于波笑起来……果然!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绿地,慢慢往人烟稀少的小巷走去。再往前就是一个新楼盘的建筑工地。为了保持城市的美观,工地周围造起了一堵墙,只留下一个进出的小门。
“你的车停在这里吗?”
“呵呵,小朋友,跟进来说话吧。”
摸了摸口袋,于波跟着走了进去。
一片杂乱,到处都是麻袋、水泥、黄沙和碎石,坑坑挖挖地非常难走。视野里根本没有“车”的踪迹——哪怕是辆自行车都没有。于波嘲弄地看看卡夫卡,卡夫卡则笑着倚着内墙。
“小朋友,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吧。我们都不是来谈什么复习考卷的。”
于波一下紧张,护住口袋问:“你怎么知道?”
“叔叔我比你大多了。看你那个神情就知道你想干什么。”
心里挣扎了一下,于波掏出那把水果刀,看到对面男人一瞬惊讶的表情,于波却没有把它打开,而是把它仍到一边。本来就不是想靠这种东西做什么,会不会犯罪自己还是清楚的,拿出来只是想壮壮胆而已。既然被看穿了,反而有种豁出去的意思,有没有刀更无所谓了。
“有礼你认识吧。”
“哦哦,帮爱人寻仇来的。不过我看他也不是对你死心塌地嘛,考虑清楚哦。”
“你那天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男人笑起来。
“就是你想的那样啊,他没有告诉你吗?”
定定地看着对方,于波一步一步走近他。卡夫卡没有后退,笑嘻嘻地站在原地。
“混蛋!”于波猛地挥出右拳,击打在男人的面颊上,沉重的触感让手骨一阵紧缩,男人抚着脸踉跄了几步,脸上却还是带着诡异的微笑。
“呦呦,力气还蛮大的嘛。”
被这种态度激怒,于波三步并作两步,揪起男人的衣领,靠着冲力把他摁在墙上,表情狰狞。
“警告你,以后不要去惹他。”
“惹都惹过了你,你要怎么样?杀了我?看你虽然一副学生样,不过也成年了吧。要是你不在了,你亲爱的有礼要怎么办?还是你想像个野蛮人一样跟我打一架?不是我看不起你,不过你也没多少胜算。”
一边说着,一边使出一股巨力反扯住于波的领子把他按在墙上。
“混蛋!!”于波用力挣扎着,可那双手却如石铸般纹丝不动。第一次感受到力量上无可逾越的差距,只是更加激起了胸中的怒火,甚至真的有杀掉他的念头。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闪光点,那是刚刚被扔掉的小刀。
怒吼了一声,他突然发力,靠整个身体的重量,把男人撞倒在地上。
地上突起的碎石叫男人不敢掉以轻心,连忙放开于波,缩起身子滚开。
于波趁此机会,扑到离他几步远的小刀边,握着打开的折刀与卡夫卡对峙。
“小孩子不要玩这种东西哦。”
回过头来的卡夫卡看到于波手里的东西,神色虽然紧张起来,说出来的话却仿佛仍是不在意。
两人都微俯下身子,张开手臂,双脚微曲,死死地互看着。
于波知道他没多少次机会,如果被男人巨大的力量抓住手腕,那小刀一定是拿捏不住的。
示威性地在身前挥了两下,男人稍稍后退。
慢慢挪动脚步,观察着对方的缝隙,务必要一击即中!
蓦地,于波大吼一声,向前突刺,卡夫卡连忙跳开,于波跟进,一刀横挥画了一个圆弧,刀尖触到了什么,有一瞬间的阻碍,卡夫卡跌坐在地上。
西装被划开一道口子,翻出里面同样被划开的衬衫,也许是伤到了表皮,渗出一点血来。
从没有用刀和人比划过,那种尖锐地划过物体的触感让于波心中升起一种恐惧,本能的恐惧。
卡夫卡毫无抵抗力地坐倒在地,可于波却没办法踏前一步,真的把他给杀了。
他还没有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那一时的意气一过,心思渐渐沉静下来。
“不打了不打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对有礼做了什么吗?”
“你说。”
“那天我们约在一个酒吧里,他说路不熟,要找学校附近的,我就告诉他地址。我只不过逗逗他,他就吓跑了。就这样,露天里我能干什么啊。”
持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卡夫卡,似乎在估量这话的真实性。
“那他脸上怎么会有伤的?”
“哦,拉扯的时候不小心撞在树上的。对了,衣服领子大概也被我扯坏了。”
说着,露出一个可说是厚颜无耻的微笑,于波差点又想挥刀砍上去。
“如果我知道他有伴,也不会约他出来。聊天室里的人都有点……嘿,你知道的嘛。”
“有礼不一样。还有,我不是‘伴’。”于波哼了一声,收起了小刀。
“怎么?小两口吵架啦?怪不得他那时候面色不好哦。”
见于波对他说的话没反应,卡夫卡又嬉皮笑脸地自夸道:“你别看我这样,经验可是很丰富的哦,好歹我也做过大公司的经理,恋爱嘛,也有好几次。”
于波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