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这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还是……其实耿姑娘早就伤心过度,自杀身亡了?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亡灵?这鬼魂是来去自如的啊。”
“你才见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谁?初五大闹布庄的又是谁?”
“咳,我知道,耿姑娘会妖术,她只消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别猜了,我告诉你们答案。”一个娇脆女声突然出现。
众人诧异地齐齐转头,往后头瞧去。
“你是谁?”祝和畅更是惊异万分,猛然站起,先是车子里躲了人,再来他的宅子也闯进陌生人了?这……太折损他祝九爷的名声了吧。
但就这么站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认出那个姑娘了。
太不可思议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苍白枯瘦的脸蛋转为红润饱满,嫩白肌肤透出嫣红色泽,总泛着黑晕的眼睛变得明亮灵活,大大的,好像两汪湖水,身子明显地长了肉,衬出她穿着裙装的婀娜身段,长泻如瀑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拢起,拿条巾子扎着。
黑发、素颜、黄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黄菊,只是容颜虽清秀,神情却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结着一层薄冰。
祝和畅跌回椅子上,不是惊艳,唯一的念头竟是:原来婶儿天天向他挖银子,全拿来养胖小姑娘了。他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镇定地道:“耿姑娘,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有办法在严密的戒备下躲进了车子?”
伙计们原是面面相觑,暗暗猜测是否九爷金屋藏娇、好事将近?一听他减出耿姑娘,全部啊地惊叫了出来,个个睁大眼睛瞧了过去。
那个凄惨可怜的病丫头竟是个小美人儿?云世斌是瞎了眼吗!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兴奋地问候道。
悦眉站在原地,冷冷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顿时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场鸦雀无声。
“祝九爷,那天你们上好了货,准备出发前,你将所有的伙计喊到前头训话,我就趁机解开油布的结子,躲了进去。”她简单扼要说明。
训话……祝和畅很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就是爱叨念、爱显显当爷儿的威风,看来不改掉这坏毛病是不行了。
阿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赶忙问道:“可是我们时时察看结子,看来都没有问题啊。”
“打紧的结子,任谁都可以解开。”悦眉拿双手比划着,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边一尺的空隙,我就钻得进去,然后伸手到外面,照样打了结,谁也看不出来。夜里我要下车小解,照样伸手解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们脑袋太硬了,总想打结需得从外面打,原来也可以从里面打结啊。可我们手粗,恐怕油布扯紧了,伸也伸不出来。”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畅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客套。“多谢你解开我们货行最大的疑问。”
“带给祝九爷麻烦,我很过意下去。”悦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爷救命之恩,悦眉无以为报,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伙计们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们的九爷。
“如果你想见云世斌,我立刻派人请他过来。”祝和畅乐得不挽留她,趁着叔儿婶儿不在旁边啰嗦,他说什么也要送走这尊佛。
“我不见他。”悦眉的神色更冷,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一贯回应。
“他来好几次了,你都不见,如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我也背了黑锅,董记布庄的董老爷很不能谅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说我会走,绝不再牵累祝九爷。”
“好,我会送你一些盘缠,你路上好走。”
“谢谢,我不需要。”悦眉有她的傲骨,说走就走,绝再不牵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医药费、食宿费、旅费,我再想办法还你。”
“不用了。”祝和畅淡淡地道:“你养好身子再说。”
真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姑娘啊。无论是谁和她说话,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肠也会跟着冷硬起来,也莫怪云世斌会移情别恋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为她伤重未愈、身体衰弱,婶儿见了她就心疼不已,坚持亲自照顾,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头,雇个老妈子就成了。
也许云世斌还是爱她的吧,不然怎会跑了那么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见他,他就在房门外徘徊,不时仰天叹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爷,外头有人要找悦眉。”祝添忽忙跑过来喊人。
“是云世斌吗?”
“不是,是吴文彩。”祝添双手一张。“他带来这么大的礼呀。”
“他是谁?”悦眉本已走向后院,不禁停下脚步。
“他是文彩布庄的大老板,是董记布庄最大的死对头啊!”祝福兴匆匆地告知,结果立刻遭到九爷一记最大的白眼。
“我去见他。叔儿,请你带我过去。”悦眉毫不考虑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畅一惊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悦眉冷冷地回他,自顾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畅大步踏出,想要赶在小姑娘之前去见吴老板,忙挥了挥手,嚷道:“改过大会结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结束了,这是和记货行有史以来最短的改过大会啊。
伙计们兴奋不已。天色还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厅外边,听听接下来京城的布庄将会掀起什么惊人的滔天大浪吧。
为什么这颗烫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为就要切断牵连,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他竞陪她一起滚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畅再怎么懊恼,仍得摆出一张惊喜笑脸。“吴老爷,你是想请耿姑娘到贵庄染布,不用送我这份大礼吧?”
“我瞧九爷平日喜欢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张帮你挑了这款银灰色的绸布。春天快来了,正好给你裁制春日新衣。”
吴文彩笑脸迎人,指示两个随从打开大箱子,露出闪亮的色泽。
“再说了,如果耿姑娘愿意到我的布庄,她要什么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这匹布只是多谢九爷这些日子照顾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顾她了?他只不过是财大气粗,有钱出钱罢了。
再瞧见那匹交织银线的伧俗绸布,祝和畅不禁为之气结。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块大银子,告诉贼人说我是大老爷,快来抢劫呀。
“吴老爷,你说的事,恐怕还得耿姑娘自己决定。”
“这当然了。”吴文彩堆满笑容,和蔼可亲地道:“耿姑娘,董记布庄已经开始贩卖云家从绛州运来的布匹,我见了你的夕雨红榴、新秋绿芋两款新色,惊为天人。我家染坊师傅就做不出来这种颜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来到我的布庄一层长才,至于在待遇方面,绝不会亏待你。”
悦眉坐在一旁,始终低头翻看吴文彩带来的布样,直到这时才抬起头,眼眸里有了踌躇,唇瓣微动,却是没有开口。
“还不知道吴老爷所说的待遇是怎样呢?”祝和畅立刻插话,“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来待在云家染坊,不知外头行情,我是怕她吃亏了。”
“九爷考虑的是,那我就明说了,一个月十两银子。”
悦眉心头一动!她在云家染坊只拿一两,虽说包吃包住,但她也约略知悉这样的价码偏低,以前因为当云家是自家,也就罢了……
“二十两。”祝和畅没有问她,随即出价。
“是的,二十两。”悦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价,才能代表她的尊严,她绝不让云家踩在脚底下。
“这……”吴文彩出现一丝犹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贵的颜色,价码还会更高。”
竟然答应了?祝和畅扼腕不已,看来只添十两银子实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吴文彩又问道。
祝和畅抢着答话,“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伤,到现在还没拆线,她一时没办法过去,需待伤口愈合了,这才能再度干活儿。”
悦眉瞪视着祝和畅。这男人怎么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线了,腿上一裂再裂的伤口留下一条扭曲而狰狞的疤痕,见证她这趟路途的艰卒。
正待说明,祝和畅又抢进来说道:“还有,口说无凭,还请吴老爷拟定一份聘工契约,我先派人过去取来审阅,如果没问题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条件。”
“九爷口口声声欲留耿姑娘,莫非是为了董记布庄?”吴文彩仍是笑得一团和气,眼睛眯眯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畅赶忙解释道:“董记布庄虽是我货行的主头,可我向来只管货物安全,有关货主的营运和私事一概不管。至于耿姑娘之所以在我这儿休养,是因为她昏倒在路上,刚好被我遇上罢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吴文彩不再理会祝和畅,直接出击。
“我……”悦眉呼之欲出的决定,在出口的那一刹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这一点头,去了文彩布庄,代表的就是与云世斌正式决裂,再无退路。
云家既然不给她活路,她就必须为自己找出路。吴老板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记的死对头,她正好藉此机会予以云家、董家一记重重的反击。
报复……突如其来的念头令她为之震骇,全身不寒而栗。
她可以找云世斌抗议,也可以拒绝听他自圆其说的解释,但报复啊,这不是一时气愤弄毁几块染饼的小事,而是战场厮杀,拚个你死我活,她想赢,他就得输,连带云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将一起拖进去陪葬。
“吴老爷,很抱歉,我的伤口还疼,请再让我考虑几天。”
“好,那就三天。”吴文彩一口答应,一副胜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后,我备好契约、打理好住处,等耿姑娘你过来。”
祝和畅送客出去,悦眉继续低头看布样,指头轻轻翻过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块,五颜六色并没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个没有终点的远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儿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布样翻了一遍,又翻了回来,她依然毫无头绪。
“大伙儿很闲哦?”门外传来祝和畅数落的声音,“蹲在石头后面挖你爷儿院子的宝藏吗?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你们以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只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吗?门边想溜的也给我回来。”
悦眉这才抬起头,望向门外那个嗓门格外响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爷儿我今天心血来潮,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哈……”伙计们传来惊喜的叫声。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我们姑且喊他小钲吧。这个钲你们一定不会写,左边一个金字,右边一个正字,这是古时候用在战场上的乐器,钲以静之,鼓以动之……喂,王五,我掉两句书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题。这个小钲呢,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好妹子,两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发过数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齿白呀,嘴巴笑那么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钲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始终不肯将妹子嫁给小钲,于是小钲发奋图强,决心出去闯个事业给未来的岳父瞧瞧……”
“九爷,这位小钲就是你吗?”祝福兴奋地圆睁一双眼睛。
“啐!再吵,爷儿我就不说了。”一记闷拳往那个多嘴的头颅揍下去,“小钲这一离家就是两年,虽然中间也回来几次,住个十来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爷儿我缝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来一个小钲的表弟,他温柔体贴,安慰了寂寞的妹子。这表弟既有才干,长得又英俊,于是妹子就嫁给表弟了。”
“啊!”伙计们长长的一声叹息。
“小钲听到两人即将成亲的消息,只觉得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门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断声声呼喊妹子,就算刮风下雨,全身淋个湿透,伤风咳嗽也不为所动……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怀疑的表情?说书不就要讲得越夸张才扫人心弦吗?好,回到小钲。他见妹子执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爱爱要成亲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闹自杀,想让表弟和妹子一辈子难过愧疚。不过呢,他因为三天没吃饭,没有力气,刀子拿出来就让家丁抢走,然后将他丢了出去。”
“人家要成亲,就祝福他们嘛,干嘛去搞破坏?”阿阳发表意见。
“对咩,我祝福就是生来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后来是九爷大彻大悟,帮我取个好名……”
“祝福!”又一记更猛的闷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后来……那个小证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帮大家发问。
“小钲走了。”
“走了?”
“后来小钲又碰到一些事情,此为后话,暂且不表。可小钲终于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苦单恋一枝花呢?人家不爱就是不爱了,再强求,不但是困扰对方,同时也绊住了自己。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他应该开创更大格局的事业,怎能为情所困,白白赔掉一条太好性命呢?再说,后来表弟考上进上,当了官,妹子过得幸福又快乐,小钲更是觉悟到,世上没有一定的道理。也许在当初看来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况,再回头瞧瞧,哎呀,见山不是山,山还在那儿,但已经不是原来挡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吗?可是山还在啊。”伙计们抓耳挠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儿还得回去参详参详,来日必证得正果。好了,爷儿我说到这里,怎么没有鼓掌叫好?”
“喔……”伙计们还在想那座山。
悦眉站在门后,心里也想着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她移不开。
她当然明白,他这个故事是说给她听的;但小钲也要一段时间才能觉悟,她此刻满心的伤心、悲痛、无奈、愤怒、不甘,一时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个定点,直到隐隐觉得好像对上了一双深邃眼眸,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剑眉飞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总是轻轻扬起,仿佛对这人间带着一丝讥讽,又带有那么一点傲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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