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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她已经将草环再次洗干净,由黯淡枯草及麻绳所结成的环早不复当年翠绿,但那环啊,却是她对当年的一个记忆。
许多事她再也想不起来,有时候浑浑噩噩从恶梦中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梦到什么。
只有车环像是护身符一样,只要戴着草环,她便能感到心安。
她常常想着那天她与战野的对话。许多年了,但记忆依然如新,仿佛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战野要她当他的新娘——战野那双闪动着光芒的眼睛经常在她梦里出现,战野那可爱的笑容也经常在她的梦里安慰着她。
燕丫头轻轻抹去泪水,手里紧紧握着草环,喉间有某种压抑的感情,让她开不了口、说不出话,甚至连哭也是无声的。
“燕丫头,燕丫头。”窗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喊她。
她从窗沿探出眼睛,看到楚沛正站在窗外,微笑着朝她招手。
“你出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呢。”
燕丫头叹口气。楚沛总是这样,天塌下来也不管。如果他在这里被水仙发现,她明天一定又没好日子过了。
“燕丫头——”
“嘘。”燕丫头发出声音,低低地警告他别再鬼吼鬼叫的。
楚沛笑了起来,从窗口接住她的身影。
“怕什么?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
燕丫头无奈地看着楚沛那张漂亮的面孔,耸耸肩问他有什么事。
楚沛从怀里拿出油纸包。
“喏,我知道你一定又一整天没吃了吧?我叫人从山下买回来的桂花包子跟烤牛肉,快吃了吧。”
接过油纸包,燕丫头忍不住红了眼眶,这楚沛……总是待她这么好。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她的心早在十年前已经给了战野,又怎么可能再给楚沛?楚沛不想知道,也不想了解,楚沛的一心一意常常令她感到愧疚。
“怎么啦?你不想吃?”楚沛关心的眸子注视着她。“人屠子婆娘又打你了吗?”
燕丫头摇摇头,抬起眸子对他笑了笑,坐在窗下打开油纸包。
“这才对。”楚沛也在她身边坐下来,微笑地注视着她吃东西。
半晌,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油纸包摩擦的声音,好不容易等燕丫头吃完了,楚沛终于转头,深情地凝视着她。
“燕丫头,跟我走吧。”
燕丫头最后一口包子险些哽住!她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楚沛。
“我说真的。”楚沛焦急地握住她的手,认真开口:“我不想再当马贼了。现在天下太平,总有一天这铜牛山会被官兵铲平。我知道,我爹也知道,但他不愿意放弃这种好日子。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冒险,你跟我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这话如果让寨主听到,不管是不是他儿子,都逃不了一顿好打。燕丫头连连摇头,恐惧地四下张望,怕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别这样!”楚沛受不了地低吼道:“你到底怕什么?我是这里的少寨主,有我在,他们谁也不敢伤你,燕丫头,你看着我!答应我!”
燕丫头一径摇头。
“你——”楚沛气炸了胸,他跳起来吼道:“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待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这么笨?!你到底在等什么!难道跟我过一辈子会比在这个地方过一辈子还要糟糕吗?!”
“所以我说你笨。”水仙的声音清清亮亮响起,人影随着声音从屋后转了出来。她笑吟吟地注视着楚沛那张胀红的脸,有趣地开口:“我说少寨主,全寨的人都知道的事,怎么就只有你不晓得呢?”
“你在又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水仙笑得花枝乱颤。“我真的胡说吗?你自个儿问问她,问她是不是因为我阿爹所以才不肯走。啊我忘了,她是个哑巴,哑巴可是不会说话的。”
楚沛猛地转向水仙。这种话他听得多了,听得他烦躁不已,听得他怒火中烧!他欺向水仙,冷冷地瞅着她道:“闭上你那张脏嘴,你再敢胡乱张扬,我不会放过你!”
“哼,我还真是怕死了。”水仙冷笑着回视楚沛的眸子。“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以为喽们为啥不敢碰他!你还真以为是因为你这羽翼未丰的少寨主吗?傻子!
他们是因为我阿爹!人屠子的女人谁敢碰?除非他想被做成人肉包子!“
“你住口住口!”楚沛气得快疯了。
“好啊,我住口!”水仙淡淡笑了笑,真的转身就走。她想要种下的种子已经种下,楚沛心里此刻正被嫉妒跟怀疑笼罩——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
楚沛泄气地望着水仙的背影,他转头,只看到燕丫头那张黯然的脸——“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燕丫头不动,抬起眼睛无奈地望了他一眼。
“很好……”楚沛伤心地转身离开那里,她甚至不愿意对他解释。
燕丫头不动,只是默默坐在那里。她不想解释,也不想令楚沛伤心——楚沛爱她,但她无以回报。与其让楚沛漫无目的地继续等下去,不如让他相信他想相信的。
不远处的大树上,一条漆黑人影冷冷地汪视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燕丫头,微眯起眼。头,仿佛开始隐隐作痛。
敲了门,里面没人应声。燕丫头悄悄推开门,床上的人背对着她,她小心翼翼地上前拾起扔在地上的衣服。这是她的工作之一,她得洗全寨人的衣服。
随手抖抖衣服;与其他人不同,里面没有碎银子、没有匕首、没有令人作呕的脂粉味,也没有某些奇奇怪怪的药罐子。
这新来的大人物好似挺有教养,衣服虽然扔在地上,但闻起来不臭,没有其他人身上那令人厌恶的气息,燕丫头在房里看了看,直觉地走到床边想拎起那双脏了的鞋,床上的人突然一翻而起,猛地扣住了她的手。
“啊!”燕丫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是你——”
男人的脸色苍白,声音十分沙哑。他的头整整疼了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才好不容易沉沉睡去,这一睡竟让他失去了平日的警觉性,连有人进他的房他都没发觉。
燕丫头勉强一笑,这男人脸上的刀疤看起来有几分吓人,除此之外面貌却是相当俊秀,那伤痕只让他看起来阴郁而危险。
她指指怀里抱着的衣服,再指指地上的鞋,示意她要替他洗衣服。
男人一把抢过那些衣服。
“我不需要你替我洗衣服,你出去吧。”
燕丫头摇头,如果让人知道她没替他洗衣服,人屠子婆娘会很生气,她不想惹任何人生气。
“你不能说话?”男人突然问。
燕丫头垂下眼算是回答。
男人叹口气,眼光不由得柔和起来,看着燕丫头,目光突然被她手上那草环给定住!
他猛地握住燕丫头的手腕,沉声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燕丫头慌张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男人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无法甩脱,只能使劲挣扎。
“我问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唷!这是做什么?”人屠子婆娘从窗外看到这一切,连忙闯了进来,气呼呼地抓着燕丫头的长辫子嚷道:“我说过几次,不许你偷东西!你这贱丫头!”
燕丫头这一生从来没像这次这样感激过人屠子婆娘扯住她的辫子,因为她这一扯,男人的手果然松了。
人屠子婆娘一手扯住她的辫子,另一手忽甩了她两巴掌。
“死贱丫头!你又偷了什么?快拿出来!”
燕丫头连连摇头,被打得眼泪流了出来。
人屠子婆娘还想继续打,但她的手却给男人冷冷握住。
“唷!我说单少爷,我是替您出气呢。她偷了什么?您给我说说,我让这死丫头交出来。”婆娘涎着脸讨好地笑。
单戈冷冷瞅着她,那张丑脸真教人作呕。
“别在我面前打她,我不爱看。”
“咦?她不是偷了你的东西吗?”
“我没说她偷了我东西,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人屠子婆娘大受侮辱!这山寨里谁敢这么对她说话?那些喽们见了她还得好生好气地喊她一声“大娘”呢。她气呼呼地甩头,临走前狠狠瞪了燕丫头一眼。“你给老娘小心点,别给我逮着你的小辫子,跟我出去!”“她留下。”
人屠子婆娘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她留下?”
“不成吗?”单戈冷冷瞅着她,高高在上的姿态。
人屠子婆娘不知怎么地,打心眼里冷了起来。这小子……这小子不知怎么地,竟让她感到畏惧。
“成!成,大爷您高兴让她留下,她当然得留下。”
燕丫头慌张地看着人屠子婆娘离开,她心里一千、一万个想跟她一起走,就算再挨她一顿好打,她也愿意。
男人走到她面前,蹙着眉打量她那张满旧创新痕的面孔,那上面还留着人屠子婆娘的掌印、指痕,甚至还有抓伤的痕迹。这教他非常不高兴。
“她蹙着眉沉声开口:”她总是这么打你?“
燕丫头捂着脸,大睁着双眼退到房间角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簌簌发抖。
她好像总是在发抖,不管任何时候见到她,她总是如此惊惧、如此慌张;他的心,不由得抽痛起来。
只这一动念,他额上那枚冷玉再度灼烧着他的头。他倒抽一口冷气,抱着头退到床沿坐下。
燕丫头看着他,又看看半掩着的房门,她想逃,但又不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小手轻轻碰碰他,眼里写着疑问:你头疼?
他瞪着那双眼睛——如果他还有过半点疑问,如今见到那眸子、眸子里温柔的关心——除了他的燕丫头,还会有谁能有这眼神?
他的头疼得更厉害了!他猛地一挥手,粗嘎嚷道:“滚!快滚出去!”
燕丫头吓了一跳,整个人忽地贴在墙上。
“我叫你滚!”他跳起来,冲到她面前,扬起手想赶她走,却在看到她紧闭的双眼时软了下来。
他轻轻碰碰那张满伤痕的脸,不知道她过去这十年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过的?想到这里,他的心啊,紧紧纠结!
燕丫头睁开眼睛,看进他的眸子里——眸子里写着心疼,写着……熟悉的感觉回到她心中。
十年来,她第一次开口,结结巴巴地轻喊:“战……野……”
那年,他活了过来,从柳树湖畔像个鬼一样回到村子里。村子里的火熄了,燃烧过后的灰烬在冷冷的天气里散发着凄凉的气息。
整村的人只留下他一个活口,他想哭也哭不出来。在湖畔替母亲和弟弟们挖了坟,草草埋葬。燕丫头的父母也死了,一个死在屋前,另一个则死在村落的另外一边,他们到底都还在找燕丫头吧?因为他到处都找不到燕丫头的尸体,即使是烧得焦黑的尸首他也没放过,他很确定燕丫头不在其中。
整整三天,他像个游魂在死寂的村落里晃荡,挖坟挖到双手几乎残废。县城的兵马第四天才出现,而他就在那时候离开了柳树庄。
离开的时候他对着全村人的坟起誓,一定要杀光马贼,为他们报仇。
他也对着燕丫头双亲的坟立誓,自己这一生无论如何都要找回燕丫头……
后面的十年,他四处行乞,有钱的时候便投到各家武馆习艺,十四岁那年终于让他访得名师,只是那天逵道人性格极怪,除了教他武艺,不与他说半句话。三年的时间里他也几乎不说任何一句话——某一天天逵道人失了踪,没留下只字片语。
那一年他十七岁,离开深山找到第一家衙门,投身成为衙役。一年的时间,他升上了捕头,死在他手上的马贼不计其数;又过了一年,陕西已经没有马贼,朝廷封他为御赐总捕头;向来总捕头的职位都是由当地的巡抚所选,却从来没有一个总捕头是由朝廷所赐封,“戈予”这名字立刻响遍大江南北,而他,却理也不想理,夜里悄悄离开。
没有马贼的地方,留不住他。
人人都说他冷血,杀人不眨眼,他不在乎。
看到马贼,他只知道杀!杀!杀!每杀一个,他心里的伤就更大一些,一片血海……
他没忘记要寻找燕丫头,也惟有在想起燕丫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像个人。但每每想起燕丫头那张可爱的小脸,他前额的玉石便像是火烧一样,火辣辣的痛楚焚烧着他的心,那疼啊,几次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开始学着只想着要找燕丫头,不带任何情感。
情感却在他心头累积……层层叠叠,像一座小山。山越堆越高,却在此刻崩溃!
单戈——该说是战野,在极度的痛楚中仓皇逃离了铜牛山。
他不能再想了……不能……不能不能!他不能这时候死啊!???
燕丫头悄悄地跟着他,看着他跌跌撞撞离开了铜牛山,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也跟了下去。十年来第一次,她私自离开铜牛山。
他是战野,她很确定这一点,他一定是战野!
她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幸好他的速度并不快,只是在山林间摇摇晃晃地走着,燕丫头加快了脚步,勉强还跟得上。
太阳好大,燕丫头追出了一身汗——前方的人影突然一个踉跄倒了下来,燕丫头连忙上前。
“你……没事吧?”
他努力睁开双眼,燕丫头关心的眼神再度出现在他眼前。战野低吼一声想推开她,却发现自己的手没了力气,极度痛苦抽光了他全身上下的力气,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在炫目的阳光中失去了知觉。
他昏过去了,燕丫头慌张地摇晃着他,他却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这条路是通到山下惟一的道路,如果让其他人看到他们在这里,回去之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燕丫头毫不犹豫地撑起战野沉重的身体,咬着牙拖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那是一个小小的山涧,清凉的水流从岩缝里潺潺流出;山涧很小,下方的池子也很小,顶多容两个人在里面戏水。但这里很安全,以前人屠子总带着她到这里躲避铜牛山的一切。除了她跟人屠子,没人知道茂密的林子里居然还藏着这么个小山涧。
燕丫头将战野失去知觉的身子放在池边沙地上,林荫让他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不被太阳晒伤。她打量着战野的脸,心疼地抚着那伤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可怕的伤?那刀疤,几乎可以要人的命啊。
他额上的那一方小小玉石吸引了燕丫头的注意力,她迷惑地伸手去碰,却给那凛冽寒气惊得住了手。
那到底是什么?
光影下,那看似普通的玉石竟流转着诡异的光芒,看上去像是白色的,但仔细看却又从其中看到黑色流转的光线——燕丫头着迷地凝视着玉石,却没发现战野也着迷地凝视着她。
她很美,小巧的脸蛋有着丰美的弧线,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小时候,燕丫头每次一笑,眼睛看起来像是弯弯的月亮,而那眉很可爱地绕着她的眸子。她还有酒窝吗?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漩涡,让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虽然她的脸伤痕累累,但那伤却无损于她的美丽动人,反而让她更惹人爱怜,让人想伸手抚平她的伤、她的痛。
她的身体靠近他的头,他可以清晰闻到她身上隐约传来的少女幽香,甜甜的,就像是过去的燕丫头。
抬起眼,她小巧浑圆的胸脯就在他眼前,纤细的腰肢,秀美的曲线,她不像其他的女人那么丰满,她还像个孩子,一切都是小巧的、精致美好的。
发现他的目光,燕丫头大惊失色,猛地往后退去,却跌进池子里。
战野缓缓起身,微笑着打量浑身湿透的燕丫头。
“你偷看我。”
燕丫头红了脸,意识他奇异的目光,她整个人泡进池子里,不让他看到自己湿透的身子。
“为什么跟着我?”
他压抑住满腔的情欲,真奇怪,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让他这么快有反应。眼前这看来还像个孩子的丫头,却教他的情欲瞬间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