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鱼尾纹告诉他,无论多大的神奇力量,都不可能把岁月从生命的这头,抓回那头。自己也已不再年轻,观察生活中美的风景,是他这些年来乐此不疲的心灵工作之一。他不知是生命的活跃,还是灵魂的肮脏。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觉得自己是天使,又是魔鬼。江南烟雨和他想表达的艺术,使他接近天堂。他可能是哲人、诗人,是即将走向全国走向世界的电影编剧。心中鼓荡着艺术固有的错综与烦乱、瑰丽和完美。更多时候,不知被什么声音的召唤,他的想象,他的思维,连接着深深掩藏的情感欲望,他深陷在情欲暴力的海洋中。它不可能久久压抑,温文尔雅,风雨雷电,……经过又一段时间沉默,他们继续交往。倩雯送给他的那颗金灿灿的巧克力,并没有吃。随意扔在写字桌抽屉里,也许,倩雯已经忘了。她已经好久没向他要上厕所的手纸了。秋天。下午。观摩教学。看匈牙利电影,或又一部轰动全国震动全球的国产大片,在那座城市各大影院轮番轰炸。那天,没有下雨。周末。她主动掏出两张电影票,邀请他进入了
装修得十分豪华的电影院。无聊的电影!美女,明星,武打,娱乐。主观色彩太强的历史故事。他们仔细看了电影,也随便谈了些体会。她说,画面拍得太美,太有诗意,娱乐性强。是的,他说,可这样的电影,究竟能说明什么呢?那些轻飘飘的银幕诗意故事,离他心中那团江南烟雨太遥远。太沉重的历史风云,残暴血腥。沉甸甸的诗意,沉甸甸的人生,什么时候在我们的电影审美视野中消失了的呢?
宽阔的十字街口,人流涌动。他们进了一家著名韩国料理店,吃了京城的著名烤鸭,和来自大洋彼岸的白切鸡。嘈杂的餐厅,他们找了一间清静的包房。她偶然谈了她的现在和过去,轻描淡写,倦意丛生。
倩雯来自山东临水,那是革命老区。他说,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你没有北方女人的痕迹啊!她说,我本来就是南方人。后来,鬼使神差,嫁到了山东。
“南方,江南,难道我们都来自共同的故乡,江南烟雨?”
“不错。”
“哪里?”
“江南,那座城市,江边县城,那片山水,那段小桥,那段流水,那一片碧水绕绕的红菱滩。”
“啊?”
“怎么?我对那一带太熟悉,太熟悉了。”
“你怎么嫁到了山东?”
“说来话长。”
……
“那么长的话,又怎么说起?
“不说了,也可以吧。其实,嫁到了山东,本身就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结局。”
无聊的过程,真实的结局。男女之间,无聊的话题太多。
他们并没有在那天晚上的餐桌上讲述许多。他们知道了对方的姓名,倩雯快满四十。原来是一个播音员,在她家乡,她的小镇,在她的江边县城当播音员。当播音员那段时间,她生活在她们的小镇上。
那里,隔红池坝不远的红柳小镇上,有一座军营。
军营里发生了许多古老故事和现代故事。她自己就是许多古老故事的现代翻版。后来,她成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又随她丈夫,曾在南方前线打过仗的军人一起转业,回到山东临水。她丈夫在武装部工作,她在当地电视台当播音员,主播新闻。她没读多少书,也没有文凭。后来的播音员,年轻漂亮的姑娘,像花草一样在她第二故乡不断生长,代替了她的位置。她的脸庞不再年轻,不适合做播音员。现在,她到电影艺术学院来进修影视编导。
她的故事,和我们一般人经历的故事一样,也是一种流动的人生。
虽然年龄相仿,他们走过的道路,完全不一样。他们心中燃烧着同样的渴望,那就是对影视艺术的爱好。因为这种爱好,可能会把他们未来的生活和命运联系起来。倩雯没有住在电影艺术研究院。她吃住在她家乡电视台在这座城市设立的办事处。每天坐公共汽车,或打车到研究院来学习。
来自江南烟雨的异乡人,在这座城市的电影文化氛围中,找到了共同语言,也铺就了他们友谊和感情的路,继续往前发展。
萍水相逢。
如果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再交往,也可能就是萍水相逢!谁说萍水相逢,不是一种别样的美丽呢?
世上萍水相逢者太多,不是所有萍水相逢,都会绽放出美丽的情感花朵。萍水相逢,是某种情感遗憾的代名词。可是,越是遗憾的情感花朵,越可能产生出一种别样的美丽。
他似乎记得,江南。蒙蒙烟雨中。军营门前的河边。碧水绕绕。冬天。河岸上的迷雾越来越浓。太阳没有出来。岸边的芦苇,梦一般地在迷雾中隐隐闪现。清澈的河水中,可以看见一条条冻得发木的鳍鱼蜷缩在枯苇中,一动不动。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他要让早晨河边的微风,把浓重的酒精味去掉,随风飘散。一个姑娘,翘着两根长长的羊角小辫,十一二岁的样子,牵着小狗在河边散步,或上学。菜地里,早起的农人锄草的身影,一派迷蒙。他问了姑娘许多话,她的家,她的父母,她的祖父祖母,她学习的好坏,她们怎样在河里捕鱼,地里锄草。姑娘的书包里放了一只咸鸭蛋。姑娘用芦苇的枯叶套河边青草丛中红蜻蜓。姑娘还叫他看了一篇作文,记述的是她看到军营里的红旗升起来,战士们在河边跑步、做饭、洗漱的身影,她居然把这些景象写成了一首小诗:
“晨雾蜻蜓河水,
跑步声卷起红旗。
我从梦中醒来,
爷爷告诉我:
军营的号子,
是飘不远的思念,
外婆手纺的摇篮,
织成了我梦中一身军装……”
写得好呀!他的眼睛一亮。清纯的姑娘,湿润的羊角小辫,像河岸青草上的晶莹露珠,闪闪发光。读了姑娘的诗,河边上,晨雾中,太阳没有出来。他鼓励了姑娘几句,又带着他那迷蒙的醉意,沿河边继续散步。姑娘闻到他身上微微的酒意了么?后来,他又到河边散步,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位在河边割草朗诵诗歌的姑娘。萍水相逢!不一定要开出像样的花朵。后来,这个姑娘是不是穿上了军装?他不得而知。这个姑娘,和现在倩雯有没有联系?居然,鬼使神差,这个姑娘正是倩雯。她因为写诗、喜欢诗和军营里来自山东的清秀汉子郝连长相爱。她是电台播音员。她写过许多文笔优美的稿件。难道她的身上,也有什么固有的文学艺术的基因,在他们更加凄美凄婉的萍水相逢中,还没有揭开神秘的面纱。萍水相逢,诠释的不仅是男女之间气若游丝的无端思念、怀念和蜜样的甘甜,说不定还能串起生命的链条,展露勃勃的欲望与向往。
江南的雨啊,在子庄的心灵中,云雾一样
飘来荡去。有时像铅一样沉重,浮载着他们家族那一代代男人女人的命运。哪怕他到电影艺术研究院进修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座城市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春天也有绿树鲜花,高大的白杨,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校园,街道两旁的白杨树下,从来都人来车往。大街上很难遇到一张萍水相逢的笑脸。他不知自己的人生怎样在流动。流动的人生,怎样塑造成视觉的造像,成为优秀的电影。倩雯和他萍水相逢之后,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课堂见面。难道她到这座城市来进修,仅仅是一场梦幻?秋天已经过去,冬天不知不觉来临。他野心勃勃的新的电影剧本写作还没有开始。他不知怎样把道听途说的电影理论,纳入他《云雨江南》的创作中思考。他一如既往听课,看书。有时到研究院教学大楼背后小河边的白杨林里去,看天上的云彩,看树丛背后那道弯弯的流水,流水河岸那排依依杨柳。冬天的河面,已经结冰。冰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昏黄的夕阳,照耀着河面。岸边的翠柳,在北方的冬天,也旺盛着不懈的生命。倩雯家乡红池坝红柳小镇的翠柳,也如此浓郁青翠么?那湾河水,也如同红柳小镇的军营,可曾在此刻的阳光下,闪耀着迷幻的光?这座陌生的城市,除了倩雯的脸庞,只有翠柳河岸的阳光,他才能找到《云雨江南》的感觉。那是他家族的某种生命,在历史黑洞中消逝,又在水面荡漾的绮丽之光。这些年来,他心灵土地上,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缠缠绵绵,潜入他心灵,常常不给他任何暗示。突然,白杨林在眼前晃动,研究院背后小河边,翠柳阳光。也许上午,或者黄昏,他收到手机上一个短信。原来,倩雯这段时间没来学习,是回到了她们单位,山东临水,究竟回去做什么,信息上没有说。倩雯约他到那次他们看过电影的繁华街口去一趟。不是看电影,也不是吃饭,究竟做什么,没有讲明。接到信息,他想,去不去呢?他在犹豫。既然已认识,既然请了她看电影,这么长段时间,他还在想念思念她。在他心中,她始终是神秘的形象。
“还是去一趟吧。”
他想。
他赶了车,又打了车,穿过冬天的街道,在晃动的人流中,向她约好的地方赶去。那是一段普通的街道,正值下班时间,匆忙的人流,正熙熙攘攘地往家赶。自行车后架上绑着大葱萝卜、烤鸭和烧鸡,回去和家人团聚。这是身处异乡的游子特别羡慕的街景。虽然,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人生课业。
人间烟火!
这样的时候,居然如此诱人!他觉得这一切和他无关。他似乎从来没带着什么烤鸡烤鸭,回到他和另一个女人组成的房间里去。在人们回家的匆忙中,他要去的地方,是飘浮不定的街口。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想起来也十分奇怪,一些人顶着黄昏匆忙往家赶,而另一些人,却在黄昏中,想方设法带着复杂的情绪到暗香浮动的街面,寻找心灵和肉体都不能暂时安定的地方。这就是他多年浮生的世界,他的生活和人生必须面临的艰难课题。他思绪蒙蒙,心履飘飘,行走在匆忙的人流中。……远远的,他看到人头涌动的街口对面,大红的某某电影院的横幅下,某某电影高大夸张的海报前,那丛细叶槐树下,背对冷清的售票窗口,一个高挑的人影穿一件黑色风衣,远望着攒动的人群中,他走来的方向。倩雯!他终于尝到了被人期望等待的滋味。倩雯也早看到了向她缓缓走来的那个还算熟悉的人影。她直起身,摘了墨镜,往后掠掠飘在额前的头发,白皙的脸庞,冲他微微一笑,招招手,看到那幅景象,他心里陡然荡起一种久违的幸福。无论映入眼帘的是什么人,毕竟是一次约会。约会总使人心旷神怡,又忐忑不安,所有约会都是奇妙而神秘的过程,不知什么事将会发生。不会发生的,又将怎样在各自期待中,慢慢创造出来。他仰起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低头加快步子,默默向她走去。
“怎么样,还看电影吗?”
多日不见,倩雯的第一句话,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心中充满喜悦,嘴里支吾着,气喘吁吁。他望望背后的售票窗口,一对情侣在游移,并不想买票。那是一部进口大片,媒体上已轰炸过几轮,票房并不景气。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用眼神征求对方的意见。
“不用看了吧!”他说,“即使美国大片,也大同小异,恐怖、灾难、科幻、娱乐,看了一部就不再想看第二部了。真得好好感谢那些大片编剧们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一个心思琢磨科幻、灾难与恐怖,导演、摄影,花那么大的本钱和精力去制作。观众的视觉需要刺激,电影制作的科技、文化和技术,都在突飞猛进发展,大投入、大场面、大制作,很好啊!但是,电影的艺术与文化呢?……对他们付出的这一切,我们只能尊重他们的劳动,敬佩他们的摄影技巧,但我还是喜欢那些努力表现现实人生的电影艺术家,费里尼呀,梁赞诺夫呀,小津安二郎呀,他们都做什么去了呢?……不是说看不起这些电影,而是……我觉得,虽然电影是酿造在银幕上的美丽梦幻,但也不至于梦幻到完全和现实人生无关。尤其是……”
他想到目前正幂思苦想的电影《云雨江南》,不知江南烟雨,还是进口大片,究竟那部电影是真正的梦幻?他固执地认为,如果从电影中,看不到我们具体的生活,没有折射出长久困扰着我们并非梦幻的时代与艰难人生,那么,它就可能从根本上失去了艺术。无论什么艺术,它的生存理由,根底应该是现实人生的真实心灵写照。
“哦哦,你的观点,还是比较传统。”
“怎么能仅仅归为传统?那是长久闷在我心中,又找不到宣泄的窗口。真正的传统,”他说,“是过去历史的沉淀与积淀,也应该和现在、将来的艺术创造精神和智慧一脉相承。”
“难怪,你说‘电影是流动人生的视觉造像。’”
“是啊,我觉得我们的现实人生,并没有在银幕上表现得十分完美,没有创作好。电影艺术发展到今天,真正的艺术、严肃的、写实主义的,为现实为人生的艺术少了,只能用科幻梦幻灾难娱乐武打,来迷惑观众,使他们的心灵受到从未有过,又似曾相识的刺激,那就是艺术,就是电影艺术。我想,这种电影艺术,往浅处说,至少是不完美、不完全的艺术。往深处说,恰恰是我们的编剧导演摄影艺术家,用虚幻梦幻来麻痹愚弄观众。那不是电影发展的主流,至少,他们的艺术良知,并不端正完美。他们对现实人生不感兴趣,没有投入应有的激情和热情;既逃避生活,又逃避艺术。你想,艺术家一旦逃避了生活,逃避了艺术,那……生活和艺术,还会自然找上门来,主动青睐我们么?”
“那么,你认为现在的电影和电影艺术之间,已经背道而驰了么?他们可以是一种探索啊。”
“我当然不反对探索!但把基本的东西都丢掉了,又往哪里去探索,怎样探索呢?”
“那么,你觉得最好的是哪些电影呢?”
“看过《克雷默夫妇》、《普通人》么?”
……
“斯特里普和霍夫曼主演的。”
“没有。”
“哦,你该看看。”
……
“看了之后,你才会觉得,什么是真正的电影。那才真是流动人生的视觉造像啊!《金色池塘》也是。那里负载的是真正电影,进入艺术化境的导演编剧和演员。如果看了《雨人》,获了奥斯卡奖的,简直就是用摄像机来讲述的生命哲学。那些编剧技巧和文化内涵,是怎样消失了的呢?它们和恐怖灾难大片,简直不是一个档次。人的艺术智慧,总要找个地方发泄,寻找展现方式和载体。艺术片选择艺术的方式,科幻电影选择科幻方式,它们有不同的价值。……至少可以把观众吸引到电影院里去。这就是他们的胜利。”
“哦哦,怎么你看问题,也学会辩证法了?”
“我讨厌这种辩证法。”他忿忿地说,“辩证法不能使我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失去判断是非的标准。不可能说它们具有同等价值!艺术有档次层次高低之分。不能简单归结为个人欣赏的口味。难道我们看了无聊的打斗娱乐科幻灾难片,会觉得它们和《金色池塘》给人一样的审美感受么?”
“哦哦,看来你已经可以和我们的老师同学对话了。”
“什么?和他们对话?为什么要和他们对话?他们不是我最主要的对话对象。我们应该和电影对话,和真正的电影艺术大师对话。”
她低头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难道,眼前的这个还交往不深的艺术上的伙伴,是人们常说的那种“闷骚”型作家艺术家?
可是,子庄不管什么闷骚不闷骚。此刻,回荡在他心中的是那部电影,那部他正苦苦思索、努力寻找崭新独特方式来表达的电影《云雨江南》。只要想到电影,谈到艺术,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