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的咸水妹。父母靠打鱼为生,不能喂养自己的女儿,在一次江上打鱼的时候,翻船淹死了,他们十三四岁的女儿,被另一只渔船上的单身汉船工救了起来。救起来的女儿,落汤鸡一样,换了男人的衣衫,很自然地和他在小船上睡在了一起。他们要么靠打鱼,要么靠船工女儿从母亲身上学来的腌制臭豆腐的手艺,沿岸叫卖为生。渔霸的威逼,为了他们能够在江上打鱼,霸主强奸了他的女儿,那个默默在江边竹棚里腌制臭豆腐的姑娘。江水暴涨。仅靠打鱼无法生存。天旱饥饿,使她在江边码头零乱的小船上,码头边低矮的工棚里,和来来往往的船工、读书人、脚夫、挑夫、兵痞、流氓,做皮肉生意。梅家祠堂那个长工木工,划船到水城去卖蚕丝。卖完蚕丝,到工棚里去和表面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的咸水妹睡觉,之后,用了部分他偷来的卖蚕丝的钱,从船工手里把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买回来。因为那场大雨,水城的船工又救了大江边窝棚里另一个更小的姑娘。那时,男人女人的生命,和现在的姑娘小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没有生存能力的江边女孩,就只有用肉体去换粮食来抵抗饥饿,一代代船工和上下等嫖客,在零乱宽阔的大江边、错落的码头上、低矮的工棚里,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水绵绵的江边女儿,被木工带回椅子形山岭上的时候,也是秋天。军阀混战的队伍,还没有打到红池坝和红崖那片青山绿水中来。他们家族在梅家祠堂里的生活,滋润而安宁。他们的船队,沿着那条终年碧绿的大溪河出山,进入大江,到下游水城去贩盐,多次遭到水上恶霸抢劫。为了家族的发展,他们请来了长工木匠和
保镖。木匠在水城江边的茅棚里去多次嫖妓,染上了严重的梅毒,失去了生育能力。但那个叫水二红的咸水妹,很会做臭豆腐。腌制臭豆腐的黄瓦罐,在阳光下金灿灿地一片曝晒,许多天后,豆腐发霉,生出来的浅红霉菌和豆腐心子一样,红红的,像咸水妹水二红的衣服和脸蛋。他们在祠堂贴着关公钟馗的屋子里,生下了虎头虎脑的婴孩。这个事件在当时梅家祠堂那一带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后来当选为县参议长的梅绍武,难道是木匠妻子水二红羞答答地生出来的男孩真正的父亲?那时,还没有选上参议长的男人,已有了年轻美貌,知书达理的妻子。后来,那个男孩和东家小女儿之间发生的曲折离奇的故事,更使人难以理解。咸水妹后来得肺病死去。那个木匠的梅毒,始终没有治好,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谭木匠和咸水妹,究竟是不是纪年的父母?那时还不能确定。梅家族谱当然没有留下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再说,娅雯的父亲梅绍武,也是有文化有权势的一方绅士,尽管后来晚节不保,因为竞选县参议长,娶了账房先生十六岁的女儿做妾,那是他的家族艰难创业时期,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和自己家木匠长工捡来的咸水妹乱来?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毕竟也是当时某某大学法律系的高才生!再说,母亲对他也管得很紧。因此,纪年父母的准确身份,还难以查考。比娅雯大十多岁的纪年,无论如何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纪年出生的时候,娅雯的母亲,早已嫁进梅家祠堂里来,受到族人们的尊重,里里外外当家。当时娅雯称纪年为表哥,也得到家族的公认。纪年在父亲开办的大溪河盐场里做工,当默默无闻的小会计,无论监工瞎子舅舅在,还是不在,都勤勤恳恳工作。那时,遥远的红池坝那边,军阀混战,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枪声,接连不断传来。一个漆黑的夜晚,红池坝上的野狗叫了一夜。深夜的老墙上,“扑通”一声,翻滚下一个人影。那就是他们的瞎子舅舅。瞎子舅舅那时还不是瞎子。为躲避军阀部队强行拉丁,为躲避“红军”——那时各地都有“闹红”的谣言传来。当局衙门贴出告示,“闹红”就是“闹匪”。传说红胡子贺龙的“赤匪”,要从湖北边界打到红池坝来,分他们的田地,共他们的产。瞎子舅舅二十多岁,还光棍一条。经父母同意,他在大溪河悬崖下开办的盐场里混口饭吃。没过多久,瞎子舅舅带着木匠的儿子,远走他乡,一去就是许多年。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传回来的消息是,瞎子舅舅把那个儿子卖掉了。有人说,不是卖掉,而是送给了当时的军阀,或红军的部队,抓丁当兵。这是一笔糊涂账。东家的女儿小娅雯,依然读书,小松树、红棉柳一样长大,从家乡梅家祠堂自办的私塾小学,读到县城女子中学。那是她当参议长的父亲,在县城入股创办的。有谁知道,时光又过了几年,瞎子舅舅居然带着那个木匠的儿子,参加了,又说是收编了当地的土匪。土匪的队伍越拉越大。在红池坝、红崖和县城一带,闹得很凶。可是,谁也不知道土匪的队伍后来被远道而来的贺胡子的红军部队收编。于是,瞎子舅舅经过他们的地下组织,把木工的儿子派到延安学习。那是抗日青年军政大学吧?他们学习的内容,主要是为了打仗。其实,并没有学到多少正规的大学知识,而是培养军事知识和作战本领。经历了后来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一次次穿过枪林弹雨。木匠的儿子,华北参加土改,转战到沂蒙山区打游击。他和东家的女儿,已十多年没见面。那时,东家的女儿也已十六七岁。解放战争就要胜利的关头,成了医学院学生。黎明前的黑暗,派到那座城市里来的商人革命者身边去,假扮夫妻,在地下党临时首脑机关,收发文件。那座公馆,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据点。医学院校花,城市美女,似乎把红池坝红菱滩芦苇丛中那个眼睛很大的纪年表哥,已经忘记。瞎子舅舅没有牺牲前,纪年是地下党市委委员,要承担的市委书记工作,还没有出现苗头。他也没有和地下党交通员,也是假扮夫妻的医学院校花住在一起。那时,风云变换,黑云压城,地下党组织的接头十分隐蔽。单线联系,纵向发展。虽然吃住在一起,革命同志之间,谁都不明白对方底细。商人革命者和医学院的校花之间的友谊,十分纯洁。他们后来永远都没有再尝到梅家祠堂金黄瓦罐里臭豆腐的清香。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水娃,还是纪年?他在革命队伍中成长,会长成什么模样?离开梅家祠堂的大溪河盐场,那个小会计,放下熟悉的算盘,抄起陌生的枪杆,在土匪队伍中,红军队伍中,他都知道必须学到一技之长。他们的信念是,拿起枪干革命,带领劳苦大众,推翻旧世界,就是创造历史,也是穷苦人没办法另外选择的生存本领。他曾从土匪窝里脱颖而出,把百里山乡的散兵游勇汇集拢来,组成一支庞大的游击纵队。没想到他们中有些土匪死心塌地杀富济贫,并不愿意接受革命队伍的改造。他们戴着土匪帽子,在一次次战斗中,浴火重生,成为坚定的革命者。地下党内外,初期,他们并没有获得好的名声。那时,革命队伍的组成人员,关系十分复杂。那个读过私塾的小伙子,在瞎子舅舅的帮助下成长。他打仗勇敢,天资聪颖,获得了上级一次次表彰。他的腿上,还留有日本人的飞机丢下炸弹炸伤的伤疤。他在白色恐怖中,毫不畏惧,冲锋陷阵。他参加过一支搞情报的队伍,把敌人的调动,日本鬼子和伪军汉奸的布防,画成地图,送到高一级领导人手中。他组织过一场漂亮的暗杀汉奸的偷袭战斗。为什么他在野战部队待不下去?他身上有时会冒出些粗暴的作风。这是革命队伍不能允许的。他被派回这座黑暗的城市组织起义暴动之前,已是地下党某某情报处长。有人说,他是犯了男女关系错误,和地主的女儿通奸被抓住。但这些都没有得到证实。我们很久以后才知道,当年的他们,和地下党高级干部应有的素质和要求差距还很远。这些说法,有许多靠不住。他当没当地下党的情报处长还很难说。他参加这一带的土改、学运工作,的确做出了不少的成绩,受到党内同志的肯定。一步步走上这座城市地下党的领导岗位,都是他努力工作的结果。为抗战征兵,为解放战争出力。他善于团结身边的同志,镇压汉奸土匪,居然能和参议长作对。他根本不知道,说不定参议长还送了他们的游击队伍不少银元。那些银元是不是落到他的手上?常年奔波,他也想过几天清净日子,战争生活又使他得不到安宁。他可曾有过自己的爱人和家庭?历史档案上,没有他家庭婚姻记载。这些仅仅是木工儿子战斗生活的片断和侧面。真正的他,从事革命的经历,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他生活经历的另一个侧面,是他早在这座城市,从事地下学运和工运。根据党内分工,瞎子舅舅分管军事和农运。而纪年在延安、省城某农业大学当过学生,对学生的思想言行都很熟悉,也有感情。担任这座城市的学生运动总干事,策划了一次次学生的讲演和上街游行,组织党的外围组织“励志读书社”。首先发展了像娅雯那样积极读书,爱好文学、善于思考的成员。他沉默寡言,或高谈阔论,都是为了掩护地下党员的身份。作为秘密党组织的学生运动领袖,他深受瞎子舅舅影响。他善于伪装,精于伪装。上次见面是商人,教师,或学生,下依次说不定就变成码头工人和银行职员。在不断变幻的革命时代,他的经历和职业,既公开又神秘。商人革命者来到这座城市,组织大江两岸武装暴动的时候,他不仅仅是地下党的市委委员。他的确很忙,不可能有多少时间,表达心中对娅雯的关切和感情。那时的“爱情”,依然和我们现在谈到这两个字眼时,感到甜蜜朦胧一样,但是,爱情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通用粮票,谁握了它,都可以在任何人生的食堂里去,获得免费的晚餐。
那一代坚定的革命者,他们的感情和爱情,完全不能按照现在我们一般人的看法来理解。那是革命的年代,每个时代都有特定流行的青春和爱情。革命伴着友谊一道成长。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被白色恐怖压抑着的感情欲望,有时会像火山爆发,像红菱滩芦苇丛中的小鸟飞翔。桃花、荷花、菊花、梅花,都是他们生命的痕迹和爱情的象征。后来,他们有的被枪杀,有的参加了新兴的政权,在黑暗中相识,春风里再现,有的成为叛徒,有的成了坚定的革命者,才从那座历史山头上,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在敌人的暗杀和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人们,终于向他们的地下党组织,交出了一份带着血泪的报告。报告中有一条,就是要加强整顿党组织领导干部的生活作风。那时革命的全部内涵,对他们来说,还不可完全捉摸。生活和感情,要么开放出灿烂的爱情花朵,要么像罪恶魔爪一样,把本来美好的感情,撕得粉碎。他们当中有些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玩弄女性,强奸、诱奸,或顺奸……那是我们现在十分熟悉又颇为陌生的字眼。每个字眼,都有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生命影子相伴。从木匠的儿子,成长为地下党的高级干部,大叛徒谭纪年,是怎样玩弄女性的呢?木匠的儿子,究竟是不是谭纪年?这些,只是他们辉煌家族丑陋历史的一种传说和猜测。谭木匠的老家,根本不在红池坝红菱滩。关于他们家族的历史渊源,他被枪毙后,军管会档案中有模糊记载:
谭某某,男,1918年出生于某某省某某县某某古镇谭家岭。小手工业者出身,木匠世家。其父殒于……
现在看来,那些记载究竟有多大真实性,还值得怀疑。他叛党叛组织叛人民,出卖上下级的罪恶,有些清楚,有些模糊。真实发生在他们生命中的故事,已无法得到求证。寻找求证的工作,地方党史部门从他被枪毙后的几十年间,都在公开或背地里进行。那是他生命地层的暗流和潜流,怎样摸索进去,才能找到他流动人生的视觉造型?彻底准确的塑造,在他看似完整、实际模糊的生命历程中,编写的那部电影,并不是展现他情感、爱情的全部。还有更加充满戏剧性的人生,在广袤时代、生命土地上萌生。历史是干巴巴的线索和线条。他们任何一对革命者,在那样的环境中发生的爱情,都可以编写出一部大气磅礴的戏剧和电影。他们的爱情,首先是因为工作,因为革命……如今,这部电影的创作,正在那座城市的郊区某某绿色环保生态园的别墅里,由子庄和倩雯,繁忙而有序地进行。
祖母娅雯,医学院校花,天生一副美人坯。子庄和倩雯在这座城市的历史档案馆里去,查到了她的照片,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江南女子。发辫修长,蓝色校服,背带短裙,白色长筒袜,小青布鞋,清秀的刘海儿下面,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当然,我们的描述也许有点俗不可耐。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如流水汪汪。不过,对那个绝色美女的描绘,历来就出了些问题。他们查过档案,的确,进入医学院那年冬天,她得到好色的男生们公认的校花称号。第二年,参加城市美女竞选,名列第三。那是一九四七年秋天,我们这个新兴的国家政权,还在历史的摇篮里孕育。伟大社会的历史转型,初见端倪,便气势如虹。那个腐朽的政权,正在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可是,两个阶级、两大政权,在战场上,或大后方,拼死搏斗的关键时刻,谁胜谁输,都还没有绝对把握。正是这时,革命队伍中的文化人,某某,淄芸受党组织的派遣,到这个阴云密布的城市里来,组织武装起义和农民暴动,在这多雨的南方,多雾的季节里,天空凝聚着铅一样厚重的云块,这座城市某一角落,某某党高官留下的神秘公馆里,他们之间产生的那段爱情,究竟裹着怎样的柔情蜜意和血雨腥风?现在,他们给这个家族的后人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声叹息,还有无穷无尽的回味、遗憾与缠绵。最终,当子庄回到娅雯的老家,不知跟随倩雯,还是小莲,在大江南岸那座椅子形山岭上,听到了那一阵生命的爱与美的绝响!
可惜,那时,子庄和倩雯在这座城市的郊区,那个掩映在梧桐树叶丛中的历史档案馆里查到的小莲祖母的照片,并不准确。的确,当年的校花丰韵宛然。档案馆负责人说,那张并不是校花,而是她参加一九四七城市美女竞选时的照片,学校歌咏比赛,或选美比赛也说不定。那场比赛,在这座城市一九四七的深秋里举行。同时,那天的《扫荡报》、《中央日报》上,还刊登了镇压川西川南川东共匪土匪暴乱的消息。还有这座城市广大农村某某青年踊跃抽丁,开赴中原战场,去和“共匪”拼死搏斗,某某杀身成仁的报道。那年的城市美女竞选,就是为了“慰劳”即将开赴中原前线的的官军士兵。一边战火丛生,一边美女竞选。靠美腿美胸美臀来给即将走上前线的将士们打气,这算什么王朝?女人的美,难道可以这样来运作、糟蹋?他想,我们这个世上美的女人,如过江之鲫,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如星光闪耀,灭了又生,绵绵不尽。但我们就可以任意挥霍么?她们也来得多么的不易!无论什么生命的小草,总会在明媚的阳光中显现生长。小莲的祖母,当年的校花,就是一株闪耀着绚丽生命色彩的小草,城市美女竞选之后的某个夜晚,出现在远道而来的商人革命者面前。那时,他们家族已有了复杂的红色背景,不然,怎么百里挑一地把她送进地下党首脑机关?她去做的那些事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