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的琴弹得很好,不过好像得了什么病快死了。”
“他还没死呢。”
“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他死没死我当然知道,我很关心那位朋友,派人在那边盯着呢。”
耿墨池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是您的情敌吧?”
“对,你怎么知道?”
“我是男人嘛,猜也猜得到。”
祁树礼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耿墨池陪着他笑。我一把抢过电话,“还有什么事没有,没事我就挂了。”
“没什么事了,Cathy,你的这位钢琴老师很有趣,”祁树礼赞不绝口,好像很满意他雇的这位钢琴老师,“你跟Steven说,我回来了请他喝酒。”完了又补充一句,“真是邪乎了,他的声音好熟悉啊……”
一连好几天我都失眠。
我不知道怎么跟祁树礼讲明真实情况,是他回西雅图之前就跟他讲,还是等他回来后再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耿墨池倒是每天都很准时地来授课,也不能算准时,因为他总是天刚亮就来了,而回去的时间却越来越晚,除了没在这睡,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都耗在这儿,难怪祁树礼对他这么满意。他差不多要把半个家搬到我这来,嫌我家的沙发坐着不舒服,就把他的超大型羊毛靠垫拿来;嫌我家的拖鞋穿着不合脚,把他灰色锦缎拖鞋也拿来了;嫌我家喝水的杯子看着不顺眼,把他的绿色水晶杯子也拿来了;嫌我家的咖啡不好喝,把一大罐手磨咖啡粉也拿到我家来……总之每次来,他都不会是空手,这真让我于心不忍,200美元一小时的薪水,他全拿回我家来了。因为据他说,光他那个喝水的杯子就价值上千美元。
“你不是破产了吗?一个杯子要上千美元?”
“船主送的。”
“他来了找你要怎么办?”
“他是我叔叔。”
“我的‘叔叔’回来了看到这些东西会不高兴的。”
“那他就出去呗。”
“这是他的家!”
“那你就出去呗。”
“我出去了住哪?”
“跟我住船上呗。”
我气得没话说……
但是看着他我总是很心软,虽然有说有笑,精神很好,可是感觉得出来他的身体很虚弱,每天都要准时吃药,两个小时的课,他起码要歇三次,有时候跟他一起出门,走不了多远就喊累,上林荫道的坡时也走得气喘吁吁,尽管他很逞强,可往往表现得力不从心。他越来越多时间地滞留在我身边,其实我心里是有数的,他留恋跟我在一起时的感觉,就如我留恋跟他在一起时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没有珍惜呢?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到如今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短暂的欢愉只是为了长久的别离打埋伏,而这别离可能就是一生一世,我们都走不到世界的尽头。因为据他自己说,两年前的那次手术虽然把他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但心脏的治愈也达到了极限,可以延续几年的生命,延续的代价就是一旦再复发,就无回天之力了。
即便如此,我们在一起也没有越轨,甚至连亲吻都没有,因为我们都有自己的道德底线,我现在是祁树礼的女友,而他也非自由身(他跟米兰有名无实的婚姻还耗着)。他虽然看上去有点耍赖的样子,以各种借口赖在我身边,但他是个有教养的人,骨子里还是很君子的,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这点让我很钦佩。
只是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总不让我去他的船屋,我很好奇,几次提出要去都被他拒绝了,那天他来上课,我又提出要去,说他身体不好,跑来跑去的太累。他又拒绝了,理由是里面太寒酸,怕我去了心里难过。“很寒酸吗?我看外面很豪华气派的样子,湖边停了那么多船屋,就你那条最抢眼。”我表示怀疑。
“我是说里面嘛。”
“那你也别上我这来了。”
“为什么?”
“这是我男朋友的家,你看了不难过吗?”
“男朋友?”他眉毛拧在了一起,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搞清楚,谁是你男朋友,他顶多只能给你当叔叔,当初要不是我放手,他有机会得到你吗?”
“他也是我前夫呢。”
“是吗,听说你们就做了一天的夫妻,你还差点捅死他……”
我诧异地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
“那你说我现在心里想在什么?”
“还能想什么,想你‘叔叔’回来后怎么跟他交差呗。”
原来他还知道!
然后接着上课。他教得很认真,非常严厉,所谓严师出高徒,我弹钢琴倒是进步很大,至少不会把他的《爱》的系列曲弹得跑调。只是苦了我的耳朵,他原来是敲我后脑勺,后来可能怕把我敲傻了,就开始揪我耳朵。几天下来,我发现我的左耳明显的比右耳大了很多。我被揪烦了就扑到他身上又掐又打,有时候还带上脚,这个时候他就不是君子了,我怎么去他怎么来,从钢琴边打到沙发上,从
客厅打到花园,每天的钢琴课都是在拳打脚踢中结束。幸亏邻居亨利太太搬走了,要让她看到了,告诉祁树礼,只怕把我们两个都当螃蟹蒸了。
当然我们不是动真格的打,就是我踢他,也是穿着软软的拖鞋踢,他“打”也只是将我拦腰抱起,重重地摔到沙发上,或是扔到花园柔软的草地上,然后死命揪我的两只耳朵,要不就是像揉面团似的揉我的脸蛋。我们像两个淘气的孩子,追追打打,扔东西,或者抢花园里浇花的塑料水管喷对方。那次我先抢到手,喷了他一身的水,连头发都在滴水。我则哈哈大笑,他趁我不备扑过来抓起水管塞进我的衣领,我尖叫起来,吓得朱莉娅连忙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到我们两个都是湿淋淋地站在花园里,这位可爱的黑人姑娘一点也不急了,非常甜美地冲耿墨池笑着说她可以帮他拿毛巾:“Oh,Sir,Ill get a towel for you。”
听听,我是她的主人啊,她没说给我拿毛巾竟说给他拿,她怎么忘了是谁付她的薪水呢?
可是毛巾只能擦头上的水,耿墨池全身都湿透了,我只得拿了两件祁树礼的衣服给他换,开始他还不乐意。我就说应该是他不乐意吧,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耿墨池点点头,表示认可,末了还扔下一句话:“也对,女子如衣服,我穿了他的衣服,就等于拥有了他的女人……”
我抓了个靠垫就朝他砸过去:“滚吧你!”
“Oh,Jesus Christ,hes so sexual……”(哦,上帝,他好性感啊……)朱莉娅看着耿墨池上楼的身影,眼睛发直,简直要流口水了。
我也上楼换了衣服,下楼时耿墨池已端坐在沙发上,我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想笑,祁树礼的衣服虽然也是顶级名牌,可是他的衣服都比较庄重,颜色也很深,配上耿墨池艺术家的气质简直就是不伦不类。
“笑什么,再笑我就脱。”
“你脱啊,就在这儿脱,朱莉娅正巴不得呢。”
“那你呢?”
“我没什么啊,反正你脱了衣服更像螃蟹。”
他有些色色地看着我笑:“你脱了衣服也像螃蟹。”
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出门。我提议到议会山大街转转,他同意了。议会山地区可能是整个西雅图里最不像西雅图的地方了,它没有西雅图其他地区一贯的低调,而是处处都突出着“个性”二字。在这里,商店、餐厅、咖啡馆都洋溢着一股浓浓的艺术气息,每一家精彩的小店都别具特色,在路边的个性咖啡馆里面也可以尝到在别处喝不到的味道。
我在各种小店里穿进穿出,好多精致的小东西让我爱不释手,可是这里的东西都很贵,虽然我的手袋里有好几张卡,每张都足够我去刷,但我还是有点犹豫,并不是看上的都买。而耿墨池就不同了,他也很喜欢那些东西,但看上的就要买,不是自己掏钱,而是直接把我的卡拿过去刷,在一家男士精品店里,他先是看中一个银质的
打火机,全手工制作,确实很精致,可是我一看标价就打冷战,3800美元!老天,一个破打火机要3800美元!
我拉耿墨池走,可是来不及了,他的卡,不,我的卡已经到了热情的店员小姐手里,刷的一下,3800美元就没了。我真替祁树礼心痛!
耿墨池却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还在发愣,他又看上了一根皮带,也是手工制品,我还来不及去看标价,他就指使店员小姐刷了,接着又刷了两根领带,一根男式项链,铂金的,我站在门口已经开始发抖了,就在我扑过去拽他的当口,他手一指,又刷了一块瑞士手表。
我的心在颤抖。我的卡在哭泣。
“How much …… is it in total?”出店门的时候我用英文问店员小姐。那位漂亮的金发姑娘还没回答,耿墨池就先说了:“不多,估计没超过18万美元。”
我踉跄一下差点栽倒。
“Twentytwo thousand and eight thousand dollars please,Sir。”店员小姐连忙纠正,说是22万美元。
我两眼发黑,大地都在旋转。
“干吗这么小气,又不是花你的钱。”耿墨池瞧着我的样子很不以为然。
“可花的是祁树礼的钱……”
“对啊,他的不就是你的吗?你的,就是我的!”
这个男人真是厚颜无耻!
我哭丧着脸说:“难怪你会破产……”
可是耿墨池的兴致还很高,没有一点回去的意思,想想他能没兴致吗,穿着祁树礼的衣服,刷着祁树礼的卡,带着祁树礼的女人,他没有理由不流连忘返,幸好祁树礼不是千里眼,否则让他看到了真要把我们当螃蟹蒸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这种状态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是在放纵自己的忧郁,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把这仅剩的卑微可怜的快乐当做最后的晚餐。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傲慢、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了,他没有能力再去争取什么,或者赢回原本属于他的爱情。只能像个单纯的孩子,故意捉弄他的对手,刷他的卡,穿他的衣服,带着他的女人,他脸上笑着,可眼底忽闪而过的悲哀如掠过旷野的风,凛冽,苍凉,寂寞……我也笑着,心却像立在旷野的一块碑,荒草丛生,过往的爱情已成记忆,这爱情耗尽了我的所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祭奠,只能陪着这个人继续他卑微的快乐。
我们转到了议会山附近的百老汇街。
这可能是议会山地区最重要的一条街道了。它从Epike街一路延伸到北边的Eroy街,和西雅图的大部分地形一样,这里也是一段小小的上坡路。百老汇街道上的人文景观很值得一看。在这里,人们的头发颜色超乎你想象,从黄色、金色、绿色、红色、蓝色到紫色,只要想得到的颜色,都会出现在百老汇街上。更奇妙的是,在百老汇街上,还陈列着议会山地区最有名的舞步地砖,那是一种铜色的地砖,上面刻着不同的舞步,有伦巴、探戈、曼波、华尔兹,只要随着地上的舞步顺序,就可以跳出正确的舞姿了。我有时候没事就会来这里跳舞,很多人都在跳,有年轻人,也有小孩子,虽然是露天没有音乐,但一踏上那样的地砖浑身就仿佛上了发条,不由自主地舞动起来。
“想跳吗?”耿墨池站在我面前,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
“那就跳吧。”说着他就拉我去踩地砖,选的是伦巴。
老天,我第一次看他跳伦巴,他根本就没看地砖,非常潇洒自如地跳了起来。王子,东方的王子,难怪朱莉娅看到他要流口水!我神思迷离起来,仿佛领着我跳舞的就是王子,而我是灰姑娘,我们踏着人世间最幸福的舞步,跳得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过往,现实,全忘了……我们宁愿从未相识,我们就在这一刻认识彼此,爱上对方,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
旁边传来人群的掌声和喝彩声。
一支伦巴后,又是一支探戈,最后是华尔兹……
跳到最后我们都没力气了,他毕竟是个病人,气喘吁吁的,可眼中却依然很有神采,我们放慢了脚步,也不讲究什么舞步了,搂着,对视着,越来越慢,仿佛世界越来越安静,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天地都空了,我们眼里只剩下彼此。
他是怎么吻下来的,我完全没了印象,他的唇一触到我的,我心底就一阵痉挛,许多黑白影像在脑中飞快地闪过。想起多年前,我们在长沙一间酒吧里第一次亲吻,那吻至今还残存在唇齿间,纠缠不清的爱恋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植入我们生命的。
时隔八年,几度生离死别,没有想到,在美国的西雅图我们还能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是我们重逢以来的第一次亲近。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激动,他的投入,他的喜悦,他的不舍,甚至是他的悲伤。是的,我也很悲伤,今天的相拥,也许明天就是天各一方,这爱情如此脆弱,如同他不堪重负的心脏,一丁点的摧残都会要他的命。我想我是哭了,因为我吻到了咸咸的味道。他也是。
我们松开了,他看着我,久久无语。
“走吧,天快黑了。”他牵起我的手步入夕阳中。
我们坐巴士回湖区。经过市中心第三大道和Senca街上的时候,我的目光被矗立在夕阳下的Washington Mutual Tower(华盛顿交互大楼)吸引了,这栋大楼的特色是四面都是同样的造型,四边高大的墙面上采用大量的玻璃帷幕窗户,可以随时反射天空的景象,远远的就可以看到这面漂亮的镜子,落日的余晖打在上面又反射回来,流光溢彩,格外的耀眼。但由于四面造型一致,很难分辨出相关的地理位置,要将它当做路标恐怕只会更加迷糊。我现在就很迷糊,没有方向,找不到出路,原本以为会在西雅图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就像祁树礼经常描绘的那样,生两个孩子,快乐地生活,闲暇时一家人开游艇出去度假,享受天伦之乐……我并不拒绝这样的生活,所以我一直平静地生活在西雅图,平静地接受既定的人生。可是命运也太奇怪了,在我趋于平静的时候又将这个男人送到身边来,又一次带给我毁灭性的爱,这爱毁了自己不要紧,只怕还会毁了无辜的人。就让我在心底为他立着那块碑不好吗?为什么偏要将他送到我面前?
一路上我都在流泪。
耿墨池却一直视而不见。
到了湖区天已经黑了,我们的手还舍不得分开。他拉我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他抽烟,我欣赏夜色中的灯火港湾。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Tom Hanks不眠时,就是面对这样的港湾,谁也无法拒绝这样的人间仙境,置身其中的人会觉得自己很渺小,它会将你所有的情绪无限放大,喜悦的时候无比喜悦,悲伤的时候无比悲伤。
“你不要太难过,我会跟他解释的。”耿墨池安慰我。
“你准备在这儿待多久呢?”我抽泣着问。
“怎么,想赶我走?”
“是啊,你这个恶棍,我痛苦的时候你不会给我快乐,我生活平静的时候你又来捣乱,你真是个恶棍……”
他伸手一把搂住我,“是,我是恶棍,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不是恶棍呢?”深吸一口气,又说,“可我舍不得走,原本来的时候没打算走进你的生活,我租下船屋,只准备偷偷看你几眼就走的。可是看了一眼就想多看一眼,停留了一天就想多停留几天,好几次见你在湖边喂鸳鸯,我真想从船上跑出来,晚上我在你家楼下徘徊,看着你房间的灯,想着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我真的好难过。我拼命跟你的邻居套近乎,向她打听你的一切事情,知道你的事情越多,就越舍不得走了,直到在报纸上看到你家招聘钢琴教师的广告……”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会伤到他的。”
“你很在乎他是吗?”
“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这个我知道,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