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
“我要你陪葬!”
他说到做到,除了上洗手间和浴室,他时刻都看着我,到哪儿都必须要我跟着,他的身体很虚弱,不能过多活动,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花园里看书,我就必须像个丫鬟似的守候在他身旁,端茶递水,伺候周到。
“很疼吧?”船屋被烧的三天后他坐在花园的藤椅上问我。
“还好。”我小声地说。
其实我知道脸还是有点肿,只是没有刚开始那样肿得像猪头而已。那两巴掌估计耗上了他的全部力气。
“恨我吗?”他又问。很奇怪,我觉得他似乎有点不像我认识的耿墨池了,很少见他笑,越来越沉默,那种深沉的忧郁,总会隐约浮现在他眉宇间,让我觉得,即使站在万人中央,他的孤独仍是那么醒目。
临近死亡的人都是这样的吗?他的魂魄还在他身上吗?为何我感觉他整个人都空了似的,人是醒着的,却跟远处的瑞尼尔雪山一样,进入了亘古的沉睡。
晚上我很少真正睡着过,尽管没有开灯,模糊的黑暗里仍然可以看见,他经常捂着胸口身子发颤,蜷伏着伸手在床头柜上摸药瓶。没有水,他就着唾沫将药片吞下去,好像极度不适,一直在隐忍地吸气,直到药效渐渐发挥作用,他才在疲惫中渐渐睡去。而我侧身躺在黑暗里,只能假装自己已经睡着,咬着被角默默流泪。可是我忘了,他闻得出我泪水的味道,很快就醒了,从背后伸手搂过我,很平静地说:“我还没死,你放心。”
很多时候,我抓着他的手,抑制不住心中的疼痛,不能言语,无法自控。我根本就不敢松手,害怕一松手,他就会从眼前消失。
此刻也一样,依偎在他身旁,我半蹲半跪在椅子前,慢慢将脸贴在他的膝盖上,感觉他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他眷恋地搂着我的肩头,终于开口,却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
我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从来没觉得自己像此刻这样软弱过。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答应,我愿意用我的现在我的未来我的一切去换取他的停留,因为我爱这个男人,我要跟他在一起,我今生的所有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未必能理解,还极力“安排”我的幸福。他怎么能明白,离开他,幸福对我而言就只能是漂浮在湖上的雾气,风吹即散。
“你哭什么?”他看着我眼眶涌出的泪水,伸手拭去,沉沉地叹口气,“别哭,我就是害怕死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才发那么大的脾气……我现在感觉很吃力,连走路和呼吸都吃力,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头了,所以才要你别离开我,一刻也别离开。我怕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没有记住你的样子,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怎么找你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
“墨池!……”我哽咽,扑倒在他膝盖上。
真的,此后的很多天我跟他寸步不离,他昏睡的时候,我就守在床边一遍遍抚摸他浓密的头发,还有深刻的眉眼。他醒着的时候,我牵他的手到林荫道散步,数着地上斑驳的日影,我们常常哽咽着不能言语;因为病痛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他无力再弹钢琴了,没关系,我弹给他听,虽然没他弹得好,他还是很欣慰,看着我弹琴时脸上总是露出满足的表情。我们偶尔也会去公园里走走,三月的西雅图天气还是不错的,我跟他最喜欢去凯瑞公园,那里是俯瞰西雅图的最佳位置,看着日落日升,看着城市的灯火蔓延到每个角落,幸福也在我们彼此的心中蔓延。或者,我们也会坐着西雅图的老式电车转遍全城,宁静的街景在窗外飞过,让我们想起那逐渐清晰并将永恒的过去……
真的,我一刻也不敢离开他,像拽着今生最后的生命线,怕一撒手就物是人非。但是,命运从来就不会因你舍不得什么就留给你什么,相反,命运会在你开小差的时候突然就给你个意外,让你措手不及,还没明白过来,就什么都不属于你了。
安妮要回香港,我去机场送她,下着雨,耿墨池身体很虚弱不便前往,我一个人去的。我不知道祁树礼跟她说了什么,让她有点心灰意冷的样子。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但感觉她在祁树礼身上并没有获取她想要的某种东西。
“考儿,你真幸福,有两个男人这么爱你。”临上飞机时她这么跟我说。
是啊,我很幸福,但这幸福只有在爱着的人觉得幸福的时候才会存在,如果他感觉不幸福,我又如何幸福得起来呢?一样的道理,我若回到祁树礼身边,我肯定不会幸福,因为我不爱他,我不幸福他又何来的幸福呢?很浅显的道理,有着智慧头脑的祁树礼却总也想不通。
送走安妮回来的途中,雨还在下着,我想到该给耿墨池买些春装了,途经市区的百货公司时就下了车,只一会儿,他不会等得太急的。可就这一会儿,灾难就降临了!我在百货公司的服装区见到了大肆采购衣物的米兰,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无形的火焰在我们之间燃烧。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安妮已经走了的,嚣张写满她的整张脸,她一步步朝我逼近,眉目扭曲得要变形,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害怕过这个女人,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我很怕她。
“给我老公买衣服吗?”她扫了一眼我的购物袋冷笑。
我转身就走,不想跟她纠缠。
“不要脸的贱货,他都要死了,还缠着他!”
我回头,还是不想跟她吵,心平气和地跟她说:“米兰,放过他吧,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就算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你也应该让他安静地走。”
“夫妻?哈哈……”米兰疯笑着,恶毒地反击,“他只要有一天把我当做妻子,我都不会这么对他,我恨这个男人,也恨你。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让他好好地死,让你留在他身边也好啊,看着他死,多痛快,哈哈……”
“变态!”我甩手就是一巴掌挥过去。
然后我们就扭打在一起,她扯我的头发,我掐她的脖子,她被我掐得喘不过气,抬脚就狠狠踹了我一下,她穿的是细
高跟鞋,我穿的却是针织裙,腿是裸露着的,顿时被她的鞋跟踹掉了皮。我疼得松了手,她后退两步又朝我踹了过来,速度之快让我怀疑她是不是为了对付我专门在家练过,我躲闪不及,肚子上重重受了一脚。我跌倒在地,捂着肚子还没叫出声,她又扑上来对着我的小腹连踩几脚,我啊的一声惨叫,仿佛是体内某块血肉瞬间剥离,殷红的血从我下身喷涌而出,顺着我的小腿流了出来,染红了我的米色针织裙,这裙子是耿墨池在新西兰给我买的,我穿着他给我买的裙子倒在了血泊中,两眼一黑,整个世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上帝,如果你觉得你无所不能,就请将你曾给予我的一切统统拿去吧,把我的骄傲和美丽,还有我的悲伤、思念和痛苦,一切的一切,统统拿去吧。
你对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悲悯,赶尽杀绝也好,打击和折磨也好,其实都表明你已经厌倦了我。既如此,我就不再奢望你能给我幸福,你干脆就在这一刻把我毁灭,从肉体到灵魂让我在这冰冷的世界消失吧,因为我也已经厌倦了自己!
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我原本想重新开始的,只因了对他的誓言,无论多么疲惫空乏,多么深沉而痛苦,还是强迫自己将破碎的过往从我生命里剔除,一干二净,彻底地将过去忘记。因为我失去的那些,哪怕是从头来过都不能再找回,索性洗心革面为他好好活着,可是上苍还是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硬生生将我钉上十字架,又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好让我继续承受这无边无际的痛苦。
在睁开眼睛的一刹那,我觉得我压根就不该醒来,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心爱的男人有什么不好?连死都不让我死,我究竟前世犯了什么错?!
病房里很寂静,门外有老外在说话。
“Miss Cathy is fine now,but……”(Cathy小姐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
“But,what?”(不过什么?)这是耿墨池的声音。
“The baby was died。”(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
“Baby? What baby?”(孩子?什么孩子?)
“You mean she is pregnant?”(你是说他怀孕了?)这是祁树礼的声音。
“Yes。The baby is about 3 month old。”(是的,胎儿已经三个多月了。)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
“她怀孕了你怎么不知道?”祁树礼质问耿墨池。讲的是中文。
“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她天天跟你睡在一起!”
“我……我们没有性生活……”
“什么?没有性生活?”祁树礼突然放大声音,极度愤怒,“那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不是你的,是谁的?!”
耿墨池没有声音。
只有祁树礼呼呼地在喘息:“……是我,我的?”
那个可怜的男人还是沉默。
四周静得可以听得到时间的滴答声。
“不!”祁树礼突然一声咆哮,冲进了病房,扑到床边抱起虚弱的我,“考儿,我的考儿啊,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孩子……没了,你知不知道我盼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跟你有个孩子,我头发都等白了,你看到没有啊,考儿,考儿……”
祁树礼的泪浸湿了我的衣服。
“上天怎么这么残忍,不让我得到你的爱,连我的骨肉都夺去,我们祁家就剩我一根血脉,弟弟死了,妹妹杳无音讯,老天给我留个后代就这么难吗?我奔波半生创下的家业留给谁啊,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考儿,你回答我,是你残忍,还是老天残忍,你怀孕了应该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可你吭都不吭一声,枉费我爱你这么多年,考儿,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
“放开她,她现在还很虚弱。”耿墨池过来拉他。
“你给我闭嘴!”祁树礼松开了我,却扑向耿墨池,揪住他的衣领两眼通红,目光如噬人的野兽,“你这个混蛋,你不是要死吗?怎么到现在都没死?如果不是你缠着考儿,你老婆怎么会跑到西雅图来闹,她不闹我的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耿墨池,我恨你,恨你……”
耿墨池被他抵到了墙上,他不罢休,继续咆哮嘶吼:“我前辈子欠了你吗?这辈子怎么就还不完,知道你的日子不多了,才允许她回到你身边,免得你做鬼也来纠缠,可是你比鬼还可恶,夺走我的骨肉,杀死我的孩子,你是间接凶手!你老婆就是直接凶手,你老婆呢?她在哪?她在哪?!”
祁树礼放开耿墨池又跑出病房,没一会儿就抓米兰进来,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拖到床边把她踹得跪下:“给我赔罪,给我的孩子赔罪,你这贱货,婊子!”
说着猛甩几耳光,下手很重,米兰被打得口鼻流血,祁树礼还不解恨,又把她拖起来抵在墙上掐她的脖子:“婊子,我要你偿命,我今天就杀了你!杀了你!亏我还给你安排住处,给你配车,给你钱用,为的就是让你别找考儿的麻烦,谁知道你这个贱货竟然杀死我的孩子,你还敢活在这世上吗?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米兰挣扎着,双眼圆睁,嘴唇开始发乌,耿墨池过去拉开祁树礼。
“你听我说,如果你真要杀她,让我来动手!”他一边掰祁树礼的手一边虚弱地说,“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人,杀了她偿命也无所谓,如果你杀她,你就要偿命,你偿了命谁来照顾考儿,我死了考儿就是你的,是你的……”
“我的?”祁树礼松了手,米兰烂泥一样地滑到了地板上,“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眼睛瞪着耿墨池,手指着我,脸色煞白,“事到如今,我还会要她吗?她是个灾星,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我弟弟娶了她连命都没了。我呢,为她耗费八年的感情,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现在连我的孩子也没了,我恨你,也恨这个女人,我诅咒你们,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我也诅咒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我歪在床上,耳中开始轰鸣,腹部一阵绞痛,感觉生命的热能在体内一点点地褪去,我的爱,我的恨,都已成过眼烟云,身下汹涌澎湃,仿佛是躺在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面上,天空那么遥远,风声在呜咽,上帝嘲弄的眼神冷酷地注视着我,我一直就这么漂着,没有方向,直到生命的终点。
依稀有护士过来,掀开了被子。
“不好了,Cathy小姐大出血!”这是我听到的现实世界最后的声音。
我死了吗?但愿。
别了,我的西雅图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1)
天空有点宽,云在机舱的左方
离开你住的西岸,漂浮在天上
加州的月光,停在飞机翅膀上
结束这一段爱情,让我更勇敢
你说一切明天再讲,我不这么想
我很善感,你爱幻想
我们不一样……
西雅图的晚上,和你最后的一餐
我觉得这个地方,不再是我的天堂
西雅图的月亮,把我送出太平洋
在降落前这么想,再见吧那些时光
……
听着《再见,西雅图》疲惫无助的歌声,我常常以泪洗面。我回来了!回到了我阔别三年的家乡。没有跟任何人道别,一个人拎着行李踏上了返程的飞机。当时正是晚上,西雅图不眠的海港就在我脚下,璀璨夺目,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听着,只要你还留在耿墨池身边一天,你们就休想得到安宁,我要他到坟墓里都不得安宁,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凭什么要你陪在身边?我是他太太,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他的一切?我却落个一无所有?!你不就是个陪他上床窥视他财产的贱货吗?凭什么你可以得到两个男人的爱,而我却差点被他们掐死?白考儿,你尽管留在他身边吧,留一天就有你好看,不信就走着瞧,看耿墨池最后到底是死在我手里,还是死在你手里。还有祁树礼,你们都是一伙的,我恨你们,恨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我米兰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不得好死!!……”
这是我还在
医院时米兰亲自跟我说的话,当时她就站在我床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似乎我真的跟她有血海深仇,她要我用血来偿还。我从来没觉得她有这么可怕过,扭曲的面孔让我晚上连连做噩梦,出院后都还在做噩梦。她果然不罢休,又先后几次找上门吵闹,或打电话恐吓,我没有一天清静过。旧病复发的子宫大出血让我的身体再次垮了下来,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又恢复到了三年前来美国时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比耿墨池更像一个垂死的人。
想想这场爱情纠葛到如今,我真的已筋疲力尽,老天到底不是那么慷慨的,连最后陪着心爱的男人死去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还这么连累他,让他时刻不得安宁!还有祁树礼,他跟我根本就是一类人,爱一个人爱到粉身碎骨,只可惜我给不了他想要的爱,我的爱今生都给了耿墨池,这个真正已经垂死的男人,即使他真的死去,我的爱也没有活着的可能。所以我还是离开吧,我不怕死在任何人手里,却害怕两个男人都死在我手里,怕今生欠下的孽债,来世他们还追着我还,我今生都还不了,还指望来世吗?
早该明白命运如同一场局,我们都是这场局里的一颗棋子,厮杀到最后,前进或后退,都是生不如死。
临行前的晚上,我邀耿墨池到西雅图码头区一家很有名的西餐厅用餐,算是最后的晚餐吧。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不敢透露丝毫离别的情绪。可还是被芥末呛个半死,喉咙里像是着了火,我灌进大半杯冰水才缓过劲来,被辣得眼泪汪汪:“不好意思,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很没吃相。”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倒映着灯光,里面有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