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个亲戚吗?”山姆不安地问。“最近几天常来的那个人?”
“什么?”
“呃,她情绪低落,宇修先生,而他似乎能逗她开心、我发誓他们从来没有离开中庭,我一直都盯着他们。我敢打赌是他带来那只猫头鹰。”山姆胀红脸,焦躁地望着他的雇主。“我做错了吗?”
“不是你的责任,山姆,是我的错。”宇修憎恶地缩着唇。“我想得等我振作起来,杰士说一个醉鬼不是他的对手,他说得一点都没错。”他推开床单起身。“她走多久了?”
“或许半小时。”
“还可能更糟,”他套上衬衫、长裤。“我很肯定地告诉她,没有允许不准离开大门……或者是出于我醉得糊涂的想像力?”
“不,先生,当时我也在场。”
“啊,既然如此,等我抓到她时,葛小姐最好准备面对严厉的惩罚。”他套上靴子。告诉比利备马,反正只有一条路,我找曼彻斯特往锡普敦的方向,你走反方向,沿路一定有人见过他们。”
他扣上皮带。“山姆,我要刀和手枪。”
山姆递给他,然后匆匆下楼告诉比利备马的命令。
宇修收好刀和枪,他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告诉筱岚,因此或许不能完全怪她接受仕平的陪伴,毕竟他俩是童年玩伴,她没理由怀疑他心怀不轨。
然而她已被警告不准离开大门,轻忽这个命令,无疑是直接走进狮子窝,给他惹大麻烦—遑论是吵醒他久久未曾有过的好梦,迫使他蓬头垢面,空着肚子出门。如果他有力气先刮掉长了一星期的胡须,再上床睡觉,看起来就不会这么邋遢。
宇修下楼时并末慌张失措,反而在盘算他们会不会带她去锡普敦?或者是更荒凉的地方?不过他还是先从锡普敦找起,如果杰士不在那里,也一定可以找到人透露消息,毕竟刀和枪非常有说服力。
他已到中庭,一面戴手套,一面说道:“如果有人看见他们走的方向,山姆,你就跟踪下去:如果没人看见,你就尽快回来找我,反之亦然。”
“是的,先生。”
山姆和宇修分别上马,一起骑到车道末端的道路,然后分道扬镖,各自追踪相反的方向。
仕平策马往曼彻斯特走,他们快接近城市,邮递马车就在十字路口等,他不耐地向后看,筱岚现在在闯荡,看看矮树丛,停足观看回旋的老鹰,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催促她,如果他们只提前出发半小时,他必须把她弄上邮递马车,毫不迟延地穿越城市。
他闷住怒火,勒马等候她跟上来。“你好慢,筱岚。”
她一脸惊讶。“可是我们又不急,有整个早上游玩……你不觉得路上有好多人吗?”
这倒是真的,这条路人来人往,有一种兴奋的假日气氛,仿佛有许多家的人要在星期一早晨去参加一场嘉年华会。
如果筱岚拒绝进马车,那么在这么繁忙的道路上,势必引人注目。眼前诸事不顺,仕平真希望继父没将任务成功的责任全放在他肩上。而今控制力逐渐自他指间溜走,偏偏他又不知如何修改计划来适应变迁的状况。
“快嘛。”他不耐地环顾四周。
“我饿了。”筱岚说道。“早餐我只吃了一颗苹果。我们何不离开马路到田间,吃点野餐呢?你的确说我们是来野餐的呀?”
“是的,但不是在这里。”
“呃,你篮子里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我可以边骑边吃。”
仕平突然想起他的同伴在七岁的时候,就是个锲而不舍得令人生气的小女孩,一直打破沙锅问到底,直到他被逼问到受不了,打了她一巴掌,而今他有同样的冲动,几乎控制不了。
“再等几分钟,”他不悦地说。下一个转角就是十字路口,他焦急地望着前方,仿彿可以因此早点到达那里。
筱岚皱着眉头,既迷惑又懊恼,过去几天那位体贴慷慨的仕平似乎消失了,现在这位同伴比较像她记忆中那位暴躁易怒、自我中心的男孩。
他们转个弯,她觉得马鞍上的仕平似乎身体一僵,她好奇地瞥他一眼,他似乎紧张地期待着,然后策马靠近她,直到两匹马几乎碰在一起,牡马不安的嘶鸣,试着避开,仕平倾身向前,抓住筱岚的缰绳。
“没关系,”她说。“我可以控制它,是你的马在挤它。”
当仕平的手仍然抓住不放时,她突然有股不安地望向前方。
一辆邮递马车停在十字路口,三个男人站在一旁,望向他们靠近的方向,筱岚突然知道事情不对劲,自己置身险境。她僵住一秒钟,凝聚力量,有如羚羊闻到狮子的气味。
然后她扬手挥鞭,抽中仕平的手臂,划破软皮手套,他痛呼一声,猛地缩手,同一时刻,筱岚一拍“少女梅娜”的屁股,牡马疾驰向前,当她们通过马车时,一个男人大声叫嚷地跳到马路上追赶,筱岚俯身挨紧马头,催促马儿向前,她听见仕平追过来的马蹄声,种马的速度胜过牡马,她知道自己领先不了多久。
前方有一群挥舞着旗帜的男女正越过马路,筱岚绝望地直接骑进他们中间,他们将她围住,她急勒住缰绳,深怕踩到别人,仕平无法通过,就算来了,在这么多人中间,他也不能做什么。
群众向前涌,将她带往进城的方向,她挤不出来,只好任由自己被推向前方,心中却纳闷他们在做什么,要往哪里去。
一个路人告诉宇修,一小时前,有一男一女骑马往曼彻斯特的方向。一旦知道自己方向正确,他开始策马疾奔,眼前问题在于,他们是转向锡普敦,或是继续进城?还好幸运与他同在,在转弯处,一个在河边钓鱼的小男孩告诉他,一位骑黑马的先生和一位骑菊花青马的小姐往曼彻斯特的方向去,他记得他们,因为小姐曾放慢速度,问他今天有没有收获。
听起来很像筱岚。不过他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是想把她藏在城里吗?那倒是很容易。
他迟疑了一下,纳闷是否干脆直闯锡普敦探听消息比较好。不过他仍有些微的机会在他们进城之前追上他们,或许他们有所耽搁,他只能热切地盼望筱岚继续游荡,和路人招呼致意。
他再往前行,路上的人群使他速度缓慢,他猜想对他们亦然,然后他突然看见仕平。
那个年轻人正要挤过人群,向宇修的方向骑过来,宇修策马停在路边等候,既然筱岚没和他在一起,想必已被送往目的地,他们是不是把她弄上马车呢?
仕平左闪右躲,终于离开群众,释然地吁了一口气,不过时间很短,莫宇修竟然出现在他前面
“幸会,仕平。”宇修先生对他微笑,可是那个笑容令仕平脊骨发冷。
仕平扬鞭要抽马快跑,但是同一时刻,宇修以近乎悠闲的态度抓住他的手腕,令他痛呼一声,鞭子立即掉在地上。
“现在,”宇修仍然和颜悦色地说。“让我们到一边慢慢谈。”仕平的马被拉到橡树阴下。
“请下马。”宇修仍然面带笑容,却是笑里藏刀。
“我不要!”
“不……不,仕平,这是浪费时间。”宇修先行下马。“你想要我扶你吗?”他威肋地拉掉手套,用它们抽手掌,仍然面带微笑。
仕平无能为力,只好乖乖地下马。
“聪明。”宇修一脸淡然地靠着树干,但身上散发出的力量,使仕平自觉像侏儒。
“现在,”宇修说。“直截了当,仕平,请说,我的被监护人在哪里?”
“筱岚?”
“就是她。”
“我怎么会知道?”他故做乖戾状。
“呃,我想你应该知道,因为她顺服……或者说谨慎……地留言告诉我,她和你一起出游。”笑容消失,绿眸如冰。
“那太荒谬了。”仕平试图虚张声势,转身想上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宇修先生,筱岚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如果你管不了她,这也不是我的错。”两只手从后面掐住他的喉咙,他惊喘一口气。
“噢,别犯错,朋友,我的手够有力。”宇修柔声地说。
仕平想移动头部,可是修长的手指收紧……收紧……收紧……
“她在哪里?”
他窒息地摇摇头,压力再增加,他开始喘不过气,胸膛上下起伏。
“她在哪里?”那冷酷的问句吹进他耳朵,他的眼睛前面开始冒黑点,觉得胸口似乎要爆炸了。“她在哪里?”
他的肩膀垮下,挣扎着要说话,那股压力怜悯地减轻了,问题又被重复一次。
“不知道。”他窒息地说出来。
那只手再次收紧,仕平觉得他的脑袋也要爆炸了,一层红雾威胁要吞噬他。“真的,”他低低地说。“求求你。”
“解释一下。”那双手松得恰使他开口。他喘气地喃喃说明筱岚不知为什么,突然纵马离开他,骑往进城的方向。
宇修松开他的手。“我确定你知道原因,不过那可以等一等,你可以走了,顺便告诉杰士,躲在他无能手下背后是懦夫的行径。如果他想战争,那么我有备地等待……已经等了十四年。”他说下去。“告诉他,仕平。”
仕平的喉咙痛得无法回答,在那可怕的一刻,他几乎面对窒息死亡,他从没想到过人的手指有这种力量,他上马,垂着头离开。
宇修沉思地伸伸手指,一位音乐家的手,纤细敏感,他满意地笑了,重新上马骑往曼彻斯特的方向,相信会在人群中发现筱岚的踪迹,可是这么多群众究竟要做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一,八月十六日,韩先生要来出席改革会议,地点在圣彼得园,要求成年男子的投票权,治安官将会严阵以待。
他纵马狂奔过田间,匆促避开人群,急急进城去。
筱岚跟着群众往圣彼得园的方向走,那种兴奋有感染力,她不时探头观望有没有仕平和马车的踪迹,今天发生的事很有趣,她显然必须和宇修讨论,可是现在不行。
人群继续涌向圣彼得园,挥舞旗帜呐喊,众人议论纷纷,急切地望向韩先生要演讲的讲台。
筱岚坐在马鞍上,停在群众的外围,清晰地看见几个人踏上平台,观呼声响彻去霄,晴空下群众高喊“工人投票权”。
一个头戴白帽的男人踏上讲台,欢呼声更加激昂,韩演说家的声音压过群众,众人安静下来。可是每当议员停顿求效果时,群众赞同的呼喊,高叫他的名字。
筱岚血液骚动地竖起耳朵,隔着群众聆听演讲内容,然后她开始察觉有一股不同的声音来自田间另一端的方向,她也跟着众人扭头去看,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士兵。”筱岚说。
一支蓝色制服的骑兵,驰骋绕过花园另一角,他们在一排俯视园内和面对讲台的房子前面停下来,排成一排。
群众前方扬起呼喊,但在筱岚耳中听起来纯然是开玩笑的声音,比较像是欢迎,然后事情就在她眼前发生。
某人高声下令,士兵呐喊地以马刺踢马,冲向前方的群众,左右挥舞长剑。
筱岚骇然而不敢相信,前面的人在骑兵的冲击下摇晃,四周一片尖叫声,她周遭的人在喊……“站稳……守住防线!
群众站住不退让,士兵倒退了一些,无法强行通过人群去抓韩先生,然后他们再次向前冲,挥剑对准挡住他们的群众,一时间鲜血四溅,痛苦的尖叫,夹杂着呻吟和惊恐的叫声。
“散开!”某人在喊。“他们在杀人,散开……散开……”
人群惊惶地散开,像一股潮水,巨大而无可挡,“少女梅娜”恐惧的嘶鸣,筱岚用力拉紧缰绳,挣扎地带马离开人群,一个孩子倒在地上,惊惶地尖叫,脚步杂沓地踩在他四周,筱岚一跳下马,抱起孩子,拉着马,随着人潮被跌跌撞撞地推向前。
她抵达相当安全的外围花园,马儿汗如雨下地颤抖,她把孩子放在地上,他愕然地瞪着她半晌,然后拔腿就跑。
显然他知道怎样回家,筱岚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怒火,群众挤出花园,刹那间一切安静静下来,几分钟前挤满人潮的花园而今像废弃似的,破裂的旗帜掉在尘土之中,在八月阳光无情的照射下,尸体遍地,有的叠在一起,草地上散落着衣服、帽子、鞋子等等。
筱岚系住坐骑,移到园内,那些士兵们已经下马,纷纷在擦拭军刀,潮湿的空气充满伤者的呻吟和马儿闻到鲜血的嘶鸣。
陆陆续续有其他人走过来救援,筱岚蹲在一个年轻女子身边,她胸前有一道剑伤,不过人还活着,筱岚撕下一截衬裙来为她止住血,两个男人拾着一具尸体走过去,一位老人倚着一个少年,唉唉哼哼痛苦的呻吟,一张脸白得像蜡。
“我来帮她,小姐,”一个男人抱起年轻女人。“谢谢你。”
筱岚走去帮助其他人,大家都太吃惊了,像僵尸似的移动,很少发出声音,在令人窒息的人堆里,找出幸存者和伤者。
那天下午在圣彼得园的六千个和平群人当中,四百人受伤,九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死亡,起因在于市治安官下令侍卫兵逮捕韩演说家。
·精彩内容载入中·
第十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宇修策马骑过大市街时,从圣彼得园传來仿彿雷鸣的骚动声,他的坐骑扬起头喷气,然后空气中传来尖叫声,宇修的血液倏地变成冰,他策马疾奔,人们奔跑过來,口中尖叫著:“骑兵队
看来是治安官太惊惶了,才采取行动,在这么多人群当中,他如何去找筱兰?他抵达花园,最后一波人都跑光了,他坐在马上,死伤遍野的景象令他反胃,筱兰会不会在那些纠缠的人堆中某处?她是如此娇小,不可能挨得了这样的冲撞。他把坐骑系在柱子上,然后走进广场,几乎是立刻就看见她了,正蹲在一个仆伏的人身旁。“筱兰:”他喊她,松了一口气之下,双膝突然发软。她抬起头,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向他。“噢,宇修!”她投入他怀中,用力抱住他的腰,记忆搅动他的身躯,令他血液加速。
她泪流满面的啜泣。
“你有受伤吗?”他粗声地质问。
她搖搖头。“没有……没有……可是我好生气,他他怎能这样?什么理由?这真是最最可怕……恐怖……邪恶的事情,宇修。”她哽咽地说。
“噓,”他抚摸她的头发,掏出手帕。“擦擦眼睛……你在流鼻涕。”他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掩住心中的感情,当她是个沮丧、需要安慰的孩子。
“我的帽子不见了。”
“还有其他的帽子。”
“可是我最喜欢那一顶。”她又生气地吶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恐惧,他静静地说。“法兰西的例子正是群众的力量,他们害怕。”
“他们该上断头台。”她激动地说,眼中再次充满泪水,整个人突然坐在地上。
“怎么了?宇修警觉地问。
“我不知道。她说。“两脚都在抖,或许是因为我一整天只吃了一个苹果。”
宇修把她拉起来,相当确定她突然发晕的背后不只是饥饿而已。这很容易解決。”他牵住她的手。“这里你也无力再做什么。”
筱兰环顾周遭,伤者多已被朋友或家人扶走,广场逐渐清理干净。
“仕平本应该带野餐……欧,我必須告诉你他的事。”她被宇修牵着走。
“我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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