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精彩内容载入中·一八零五年一月
在祭坛的烛光明灭闪烁下,两个决斗者的阴影长长的,怪异地投射在地窖的墙壁上,室内唯一的声音来自他们着袜的脚在石板上移动的脚步声,刀剑相击的声音,和他们急速但自抑的呼吸声。
一旁有十个男子和一名女性观看这场埸死亡芭蕾,他们文丝不动地站在墙边,几乎不敢呼吸,唯有目光随着舞蹈移动,女人的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裙子,手指欲失去血色,白蜡般的脸闪着一丝绿光,平常有如玉米花般鲜明湛蓝的眼睛,而今变得苍白得几乎透明,一如她的嘴唇也是惨白色。
决斗者两人都身材高大,魁梧有力,除了年龄之外,各方面都旗鼓相当,其中一位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位已近中年,头发灰白,强壮的身体仍具有惊人的速度和轻快的脚步,足以和年轻的对手竞争。
有一刻,年长的一位,脚步踩到对方滴在地上的血迹而滑了一下,周遭的旁观者见状,微微有骚动,但是他立即恢复平衡,心中知道在那一刹那,他的对手微微退后,给他时间恢复平衡和速度。
葛提文可不感激这样的礼仪,这种竞赛只有一种结局,他以崭新的狂急急进逼,运用三十年来习得的经验和技巧,再利用对手的青嫩,找寻缺口。然而莫宇修从未放下防卫,似乎满足于让提文左攻右跑,仅以每一次熟练而效率的动作,格开对方的刀刃。
提文知道自己体力逐渐倦怠,如果经验不能取胜,那就是年轻占上风,宇修的呼吸仍然很平稳,只有前额在出汗,提文则心跳加速,握剑的手开始发沉,烛光在他眼前明灭,他眨眨眼睛,以便看清楚,宇修在他面跳动旋转,而今的控制权似乎移向年轻人,或许是因为光线和自己疲累的作祟,可是宇修似乎直逼到他眼前,充满致命的目的,直刺提文的身体。
然后结局果真降临,一跃而击,他似乎唤不出力量。举剑搁开,无力地感觉平滑的刀刃进入他的身体。莫宇修从倒地的葛提文身上抽出手中的剑,鲜血滴到地板上,他茫然地看着旁观的人却视而不见,贝丝在他眼前摇晃,至于那些刚刚还醉醺醺,想要凌辱她的男人,而今突然转为清醒。
葛杰士发出邪恶地诅咒,跪在父亲的身体旁边,扯开他的衬衫,看见鲜血涌出来,一刀干净利落的刺中心脏,立即致命,他抬头注视宇修,两人目光交锁,信息无言却很明确,某天,某地,葛杰士将报杀父之仇。
不管这是一次完全按照仪式、规则的决斗,不管他父亲享年五十二岁的岁月中,有过十次的经验,全是对方死亡;这一切都无所谓,对葛杰士而言,重要的是二十岁的莫宇修打败他父亲,有一天他要洗刷这场屈辱。
宇修转向一边,贝丝欠动地呻吟,他再也无法旁观,俯身去抱她。她退缩,伸手隔开他,颊边仍然残留丈夫的手掌引起的瘀伤,她的眼神茫然空白,似乎失去某些重要的核心,贝丝本来就弱不禁风,而今二十二岁的她似乎更丧失所有的支撑,她一度曾拥有,抵抗命运所注定的打击的勇气,此刻似乎弃她而去。当他不顾她的抗拒,轻轻的抱起她时,她似乎没有骨头,没有重量,他的指尖轻轻掠过她的眼睑,以示告别,日后若不是她召唤,他不会再和她见面。
他离开阴冷潮湿的地窖,抛开那些堕落、鲜血和死亡,他走上楼梯,踏入兰开夏郡凄凉冰冻的冬风之中,锡普敦修道院的废墟尖锐鲜明的衬着一月的天空,冷风刺入他的肺,但是他更大口地吸进去,两年来他在底下那个阴暗邪恶的世界嬉戏,身上还留下标记——蛇的标记——不只在皮肤表面,它的诅咒更深入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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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一八一九年八月
将近中午,疲惫的马儿终于踏上通往丹森大宅的车道。牠鼻孔喷气,扬起低垂的头,开始快步走。热热的太阳光照在窗户上,使红色的屋顶发亮,这幢宅邸久受忽略,车道几乎被野草,纠缠的树枝,和一度曾修剪整齐的树篱淹没。
莫宇修坐在马背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知道自己头痛欲裂,嘴唇发干,眼球凸出,他已经不记得昨晚离家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大约是在曼彻斯特的某间酒馆,喝那种断人心肠的白兰地,召妓女,直到醉得不醒人事,这就是他惯有的、打发夜晚的方式。
马儿不待指示,迳自穿过拱门,来到中庭,而在这里,宇修终于察觉自己不在家时,似乎有些异于平常的事情发生。
他眨眨眼睛,甩甩头,迷惑地瞪着台阶底端的双轮马车,访客……他从来没有人来访,侧门开着更是异于平常,山姆究竟在想什么?
他张开嘴大喊山姆,一头巨型的杂种狗突然跃出门口,用力狂吠,龇着利牙冲下楼梯,而最令人不解的是,牠那长长的尾巴竟然摇着表示欢迎。
马儿警戒地嘶鸣,在鹅卵石地上跳动,宇修诅咒地勒住牠,那只陌生的巨犬昂首阔步,又吠又摇尾,绕着马儿和骑士兜圈子,彷佛在迎接久逢的好友。
“山姆!”宇修大嚷,一跳下马,剧烈的动作更增头痛,他弯下腰,封着巨犬喊道:“安静!”吓得那条狗向后缩,尾巴迟疑地摇摆,探着长长的舌头。
山姆没有出现,宇修咕哝地诅咒,迳自系上缰绳,一拍马屁股,使牠奔向马厩,自己则两面步并成一步跑向通往侧门的台阶,那条狗跟在后面,总算有一刻安静;他在大厅停下脚步,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这不是他家。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下飘浮,墙边的椅子和大桌子都布满灰尘,就像以前一样,可是大厅中间摆满皮箱、盒子,和很多宇修一眼认不出来的东西,其中一项更是出人意料,是一只鹦鹉关在笼子里,细看才发现那只鸟只有一只脚,牠微偏着头,口中发出一句三字经,那可是宇修十年前在海军服役时才学到的。
他迷惑地转身,一不小心踩到狗尾巴,痛得牠哀哀叫。“出去!”他不带希望地大叫,狗儿咧着嘴,满怀期待地喘呀喘,仍然留在原地。
其次宇修看见一个打开盒盖的帽盒子,里面没有帽子,反倒是一只托特斯种的猫,腹部节奏的收缩起伏,在他的注视下,牠生下一只小猫,牠立即有效率地舔舐,小猫盲目地搜寻母亲的肚子和肿胀的乳头,母亲仍在继续生产的过程。
“啊,你回来了,宇修先生,我真高兴,我从没见过家里这些状况!”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穿着皮裤、马靴、背心,戴着两只大耳环,走进来打断宇修着迷地观看母猫的生产过程。
“这里究竟怎么啦?山姆?”他质问。“这是什么?”他指着帽盒。
“看来牠开始生了。”山姆瞄了一下内容。“牠挑上帽盒子,一如小姐说的,牠快生产了,就让牠留在盒里吧。”
“我显然是发疯了。”宇修宣布。“否则就是我还醉倒在酒馆里面,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你究竟该死地在说些什么,山姆?什么小姐?”
“喔,我真高兴你回来了,现在安小姐可以上路了。”
那个银铃般的声音实在非常吸引人,宇修缓缓地抬起头,越过一片混乱,望向另一道门口,那声音的主人笑得好自在惬意。
岁月消失,屋子似乎在旋转,那是十六年前的贝丝,当时他俩首度相遇,那是贝丝……却又不是,他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然后再一次睁开眼睛,那个倩影仍然站在门口,信任地微笑。
“你又是谁?”他粗嗄地质问。
“筱岚。”彷佛这么说就一清二楚了。
宇修茫然地摇头。“很抱歉,可是我还是一头雾水。”
女孩皱了皱眉。“葛筱岚。”她微偏着头,彷佛更好判断他对这个进一步的消息的反应。
“我的天。”宇修低语,她一定是贝丝的女儿,决斗那一夜,她才三岁。
“他们写了一封信通知你我会来。”她的声音有一丝迟疑。“你有收到吗?”
“他们是谁?”他清清喉咙,努力控制心中纷杂的思绪。
“喔,是陈院长,宇修先生。”第二个声音加进来,第二个人影出现在贝丝翻版的后面,一个女士胆怯地上前。“陈氏女子学院,宇修先生,它位于波尔登,他们上个月写信通知你筱岚要来。”
她近乎痉挛地点点头,双手扭在一起。宇修仍然困惑而且头痛欲裂,努力压抑渐增的暴躁。
“你显然占上风,夫人,我们显然还没被介绍过。”
“这位是安小姐。”筱岚插进来。“她要去伦敦办事,陈院长认为她应该顺道陪我过来。现在你见到他,知道他不是虚构——”
“什么?”
“想象中的虚构人物!”她愉快地说。“我们就怕来的时候发现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可是你既然在,安小姐就可以按照计划去伦敦,毕竟那里和曼彻斯特之间还有一大段路程。”
宇修心中纳闷这个女孩是不是向来话又多又快,即使他觉得自己可以永不厌倦地聆听那愉快的声音。
“筱岚,除非一切没问题,否则我怎能离开。”安小姐说。“喔,陈院长不会原谅我的。”
“喔,胡说。”葛小姐自信地宣称。“你亲眼看见他本人,所以你可以良心平安地离开。”
宇修有一种感觉,一分钟之内,她的双手会放在女教师的肩膀上,催促她出门,这两位之间说话比较有分量的是谁,很显而易见。
“我可以问一下妳为什么要留下来吗?”他问。“我相信这是我的荣幸,但仍令我困惑。”
“你在开玩笑,”筱岚的声音又有引起迟疑。“你是我的监护人,陈院长决定送我过来,因为——”她顿了一下,咬住下唇。“呃,我不知道他们信上怎么说,不过那全是谎言。”
“喔,筱岚,你不应该这么无礼,亲爱的。”安小姐结巴地说。
宇修用手抓抓头发,这真像一埸梦。“我真不懂妳在说什么,”他终于开口。“上次我见到你,你才三岁。”
“可以律师一定有通知你,我母亲的遗嘱——坚持要你当我的监护人——”
“贝丝死了?”他尖锐地问。
女孩点点头。“三个月以前,反正我一年只和她见一、两面,实在很难会思念她。”
宇修转身,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伤,而今才明白内心深处,一直存着一丝希望之火,她会让他重回她的生活之中。
他走向前门,视而不见地注视明亮的早晨,试着组织混乱的思潮,这个奇特的到访是否是去年他收到一张怪信的解释?来自另一个村落的一封亲笔信,丈夫死后,贝丝一直住在那个村落里,信上只是说她相信他会遵守诺言,只要她有需要,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他都愿意服务,信中没有解释,没有友谊的字眼,也没意味着这是他等待多年的机会。
这封信使他既生气又渴望,最后是撕成两半,努力抛在脑海外。自从战争结束,他离开海军,两人的居处相隔七英哩,她没有尝试和他联络,他也出于荣誉感,尊重她的愿望,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然后单单一张龙飞凤舞的纸条……一份要求,现在又是这个。
他转过身,巨犬已经走到筱岚脚边坐下,爱慕地仰望着她。
“信都在书房,”山姆观察道。“你全没看过,我早说过,总有一天会有些重要的东西在里面。”
宇修怒目瞪着山姆,这个男人是他二十岁到海上之后的同伴兼仆人,不过山姆向来是对的,他头痛得更厉害,知道再无法忍耐。“叫那只狗出去。”他命令,大步走向楼梯。“把那只该死的母猫和小猫移到马厩去……拿布盖住那只鸟。”他野蛮地补充一句,那只鹦鹉又吐出一句三字经。
“喔,不!”筱岚惊叫。“『丹尼』住在里面——”
宇修小心翼翼地转向筱岚的方向。“『丹尼』?”他难以置信地质问道。“那只狗叫『丹尼』?”
“是的,因为牠来自炼狱之处。”她说。“我从火场救牠出来,当时牠还是小狗狗,被人绑在那里,我本来想叫牠火女。”她沉思地说。“后来发现牠是公的。”
“我可不想再听下去了。”宇修说。“我还没上床睡觉,所以我现在要上楼,或许该做个睡前祈祷,等我醒来,全心希望祷告实现,届时会发现这一切……”他挥挥手。“只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鹦鹉巧妙地模仿酒醉者笑声。“把那只鸟笼拿出去!”宇修满怀希望的说完,迳自走向他的房间,身后传来安小姐的咕哝。
他把衣服零乱地丢在地板上,爬到床上,松了一口气地闭上眼睛,太阳穴的悸动逐渐减轻。他不能再去想贝丝,和那看起来像她又不像她的孩子,这是大错特错,她应该和葛家人在一起。
葛杰士那张残忍的脸孔,突然间又浮现在他内在的视线当中,令他再次十分清醒,杰士是他父亲的儿子,提文的儿子,他可不是一个适合监管少女的男人,贝丝是不是想避免那样?可是这是哪门子的疯狂,杀父仇人竟然被视为合适的监护人?一个藉酒和妓女来麻痹过去记忆的隐士。
他呻吟地翻身,窗外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他一心希望两个女人和一只巨犬都随着马车离开,等他醒过来时,这疯狂已然结束。然而他又有一种剌人的预感,他的生命即将发生巨大的转变。
楼下,筱岚挥手向安小姐及马车道别。那位可怜的淑女挣扎在对筱岚的责任感和她对新任雇主的责任之间,然而她的责任感,毕竟敌不过筱岚简洁的祛除她的恐慌,终于被说服上马车,揉着眼泪,临走前还交代了一大堆的叮咛,宅邸的破败情况、奇怪的宇修和他的仆人,以及这里显然缺乏官家或莫夫人,在在令她担心呻吟,筱岚最后仍听到她说:“喔,亲爱的,或许我不该这样抛下你……陈院长会怎么说呢……可是柯夫人又会怎么说呢……迟到会给人坏印象……喔,亲爱的……”
筱岚坚定地为她关上车门,为她的唠叨画上句点,大声喊再见,车夫挥动马鞭,轮子向前滚动,载走那位仍然迟疑不决的乘客。
筱岚深思地返回屋里。即使学校里假设这里有位莫夫人,事实却不然,直到宣怖母亲的遗嘱内容,筱岚这才首度耳闻莫宇修先生的存在,她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选他当监护人,不过,她对母亲几乎一无所知,从六岁以后,一年只有几次和她在一起,此刻她只知道这种处境的改变至少比较好。
她跪在帽盒旁边,母猫似乎已生产完毕,总共有六只小猫在牠肚子旁边蠕动。牠们好丑陋,她心想,心不在焉地抚摸母猫的头,倒像是小老鼠,而不像迷人的猫咪。
“妳最好在宇修先生下来以前,把牠们搬到马厩去。”山姆抱怨地说。
“我们还不能移动牠,否则牠会觉得受威胁,弃小猫而去。”
山姆耸耸肩。“宇修先生不喜欢动物,当然是除了马以外。”
“他不喜欢狗吗?”筱岚摸摸“丹尼”的头。
“室内不行,”山姆告知她。“养狗很好,不过牠们的位置在屋外的水沟。”
“『丹尼』和我一起睡,”筱岚说。“即使陈院长也接受,否则牠会整夜哀嚎。”
山姆再度耸耸肩。“我最好回我的厨房,宇修先生一醒就要吃早餐。”
“你们没有厨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