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意的一个对视,男子忽然挣扎着对我喊,“清魄小姐,我是段将军帐下鸱吻,有紧急的事禀报琅琊王和兰陵王。”
四周顿时安静,看向我的目光有疑惑,有敌意,有怀疑,有警惕。
辟尘虽有些脚软,但还是拦在了我面前,“看什么看,叫什么叫,段韶出卖了我们,现在又派你干什么来?”
男子不再说话,但看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恳。
“放开他,”我说。
那双眼,那种透骨的悲伤和惶急,假不了。
守军有些迟疑,那个灵秀的美少年,确是时常跟在琅琊王和兰陵王身边的,一旁清艳的少女虽没见过,但见少年小心翼翼护着的样子,一定也是极重要的人,但要让他将这个疑犯拱手送出,他却是不太甘愿。
我见他犹豫,知他担心没了功劳,便吩咐辟尘道,“去问问城守大哥的姓名,等下一起报给琅琊王。”
守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嘴里客气着将缚住那男子的绳索递了过来。
“段将军薨了”男子见到高长恭便大哭起来。
高长恭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他不是正带兵要来攻打并州么”
男子含泪呈上一支毛笔,“段将军交代过,若他出事,便要我将他案上的狼毫取来交给兰陵王。”
高长恭没有伸手去接,眼在那狼毫笔上定住,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孝先怎么死的。”
杨纳言的神情也有些异样,几步奔上前将那狼毫笔抢在手里,两下拆开,只是一抖,已经从笔管里面摔出一张卷好的纸条来,拆开一看,白着脸递给高长弘,“果然是邺城布防图”。
我心里也乱成一团,段韶的死讯……邺城的布防图……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高长弘将纸条攥在手里,却不及看,只是逼问到杨纳言脸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瞒着我什么。”
杨纳言仰天长叹,“是孝先逼我立了誓言,让我不要说的。若不是他怕出了事情无人相信,他定然连我也瞒过了啊。”
隐约听到那男子哭道,“将军本来是让方副将送信来的,未料给齐王识破,方副将当场给射杀,将军也给赐了鸩酒。”
师傅叹了一声,“当时清寒中的那一剑,虽然透胸而过,却是避开了所有要害的,我以为只是偶然,便没有说。”
我再也站不住,向清寒身上倚去。
段韶,那个笑意淡淡的段韶,万事胸有成竹的段韶,重华阁外被我暗算笑得无奈的段韶,青莲水榭外孤单一人渐行渐远的段韶。
他究竟,独自背负了多少。
心中渐渐清晰,眼却慢慢模糊。
是我打乱了他们多年的计划。
是我的出现逼得他假意投诚只为扳回败局……
铁伐,铁伐……
“不要辜负了他,”我听见自己说,“他传信的意思是让你们趁此机会,一举攻下邺城。”
“为何你们看我的眼神都那么古怪,”声音越来越远,“寒,扶住我,我好像……越来越娇弱了……”松开已经抓不住他衣襟的手,我脱力的向下滑去。
并州在望。
一想到清魄有可能还活着,他一颗心鼓荡的厉害,默默对天边的黑线看了一会,清晰有力的命道,“继续前进。”
又行了数十里,忽然一匹快骑飞奔从后赶上,马上校官未等马站稳已经跳下行礼,大声道,“北周军队压境,直指邺城。”周围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高绍德眼里透出冰冷,“那么快便要撕毁和议了么。”
略一思索,高绍德对随军的狄尚书命道,“狄信平,你带着朕的羽檄和兵符,沿路通知定冀沧兖四州的守将回邺城勤王。”
狄尚书一惊,“皇上不回去吗”
高绍德已命随行禁卫去取兵符和羽檄,“拿下并州,朕自会回返。”
狄尚书下马跪倒,“皇上,攻打并州本就十分仓促,此刻臣以为当以邺城为重啊。”
高绍德冷冷一笑,“你是在质疑朕的决定吗。”
“臣不敢,”狄尚书急得满头大汗,“只是武卫将军新薨,邺城没皇上坐镇不行啊。”
“你再罗嗦,朕先治了你抗旨之罪。”高绍德不耐的一拂袍袖,便又要下令前行。
狄尚书心一横,扑上前抱住高绍德的马缰,“皇上若总是一意孤行,大齐危矣。”
铿的一声,高绍德抽佩刀在手,森寒的刀光印得狄尚书须发皆白,周围诸将失声大叫,“皇上息怒啊。”
刀锋贴着狄尚书的喉结滑过,高绍德一字一句的说,“国家是朕的,朕现在说并州比邺城重要,你若再不动身,朕便收回兵符和羽檄,让你随朕打下并州之后再一同回去。”
第四十九章 并州
高长弘快步走进小院,正看见清寒和辟尘从清魄房间出来,见他来,辟尘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高长弘顿时放轻了脚步,“睡下了?”
清寒没有回答,和他擦身而过,脚下不停的出去了。
辟尘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你别怨公子,小姐这样,他心里是最难过的。”
高长弘一点头,“清魄现在怎样。”
辟尘嘴一扁,“还是成日一言不发,公子想尽办法哄她她都不开口……”
“那文先生怎么说?”高长弘急切的问。
“文先生过来看了看,只说小姐这样是因为心里积着郁气,但没开药方便走了”辟尘略带希冀的看着他,“你平日最爱与小姐怄气,索性你进去惹得她生气了骂你一顿或者打你几下,也许就能好了吧。”
高长弘愣住,随即怒目相向,正要发作,背后传来高长恭的轻斥,“什么时候了,还吵”,两人立即收声。
“清寒呢,”高长恭走近了问。
“出去了,没说去哪”辟尘给他一句话喝住,有些不高兴。
高长弘疑惑的看他,“出什么事了,脸色那么难看。”
“那个人亲自来了。”高长恭一字一顿的说。
一阵静默,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高长弘深吸一口气,“不能再耽搁了,我现在便去集合兵马,一个时辰后出发。”
辟尘惊问,“那小姐怎么办。”高长恭也问,“要把清魄留在并州吗。”
“带着走,她受不了奔波,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将高绍德远远的引离并州”高长弘缓缓道,“武王那边应该有所动作了,我们再向邺城出兵,高绍德就不得不回师解围。”
高长恭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我唯一担心的是高绍德已经知道清魄在并州。”
高长弘一震,“四哥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只是觉得有些怪,若目标只是并州,他应该不会亲征的。”高长恭越想越疑惑。
“还为了孝先,”高长弘黯然道,“若孝先忠于他,便会帮着他来打我们,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必不愿和我们自相残杀,便会暴露自己,他是督军来了——真是阴毒。”
“现在也只能赌一下了,”高长恭叹道,“但我们都走了,谁来保证清魄的安全,只清寒一人恐怕……”
辟尘显出难得的严肃,“小姐的安全交给我们吧。”
天完全黑透,高绍德才从前营返回。
因为是亲征,虽已经下令万事从简,但防卫方面还是不能轻忽。
军队还在行进中,斥侯兵就已经把前方可能扎营的地方详细报告过来,得到他的首肯之后才开始伐木结营。
这样也耽搁了许多时间,看来要明日中午才能到达并州城郊了。
明日便能到了啊。
正要回王帐歇下,一阵负甲狂奔的疾重步声由远至近,“皇上,前哨军报,并州叛军弃城,集结大军朝邺城方向去了!”
“什么!”高绍德猛的回转身。
奔来的骑郎将吞一口唾沫,急道,“是否应立即拔营,返回帝都,请皇上定夺。”
他们竟然,弃!城!了!
若清魄尚在,高长弘绝对不会让她留在并州,而她的身体不适合长途奔袭,也一定不会裹在大军之中。
难道,终是一场空欢喜。
仿佛全身力气都空了,他艰难的挥了挥手,“传令,拔营吧”
骑郎将答应了一声,又飞快的朝来路跑去。
忽然他眼瞳一缩,“站住”,骑郎将身形一顿,立即返回,“皇上有何旨意。”
高绍德半仰着脸出了一会神,冷然道,“你带几个擅夜视的斥候,去看看并州留下了多少守军。”
夜风拂过他的衣角,腰间垂挂的一对玉制青莲轻轻相碰,发出好听的脆响。
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更鼓打了数响,巡夜的士兵低低的交谈着从不远处走过去。
陪他立在前营的常侍悄悄的活动了一下站得酸麻的腿脚,轻声提醒,“皇上,更深露重,还是回帐里等吧。”等了一会,不见回音,便不敢再说话。
忽然高绍德问,“朕是个怎样的王。”
常侍连忙答道,“皇上当然是堪比前贤的好王。”
高绍德低低的笑,“堪比前贤,大齐王族,哪一代能当得起这个贤字。”
常侍不禁一激灵,不敢再接话了。
月轮低垂,当天边升起一颗长星的时候,天色也由墨蓝转为暗紫。
不知不觉的,竟要天亮了。
常侍又一次劝道,“皇上,站了一宿了,还是回去换件衣裳歇着等吧,。”
高绍德淡淡的瞥他一眼,又回过头去。
读到他眼里的警告,常侍缩了缩脖子,悄然立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有蹄声。
高绍德微闭的凤眼一睁,回来了。
骑郎将远远的见到他,已经跳下马背奔上来,跪倒在他面前,“禀皇上,并州暗地里还留有不到两营的守军。”
高绍德的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若天明之后拔营急行,晌午便能到达并州城郊——日落前若不能将并州攻下,提头来见。”
清寒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对辟尘和避火说着什么,门外奔进一个神色仓惶的并州守军,“姬公子,不好了,北齐大军没有衔尾追去,而是准备攻城了。”
清寒腾的站起,眼中闪过利芒,“速派快马通知兰陵王回师支援,告诉留守的军士,尽快想办法突围,朝大军去的方向撤走。”
辟尘担心的问,“小姐的身体能吃得消吗……”
清寒摇头道,“我和清魄两个人留下,你们随着守军一起走,”
辟尘惊呼,“这怎么行,守军撤走,并州失陷,你们便又落到齐王手里了。”
清寒微微一笑,“将一根针放在一碗水里,只要动动指头便能将它捞出来,若将这根针抛进大海呢?”
避火沉沉点头,“公子说得对,那么大一个并州城,难道还藏不了两个人么,公子和小姐只要能坚持两日,援军必能赶回。”
第五十章 绝决
四野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声,声音凄厉激昂,过了片刻,从地平线处涌出蜿蜒的一道黑水,越来越近,变为铁甲洪流。
不多会,城门被撞开了,齐军的铁骑闯关而入,并州的大街小巷没多久都是黑衣黑甲的齐军。
号角三声,街道上四窜的齐军肃然立正,王旗进城了。
驱着马缓缓入城的高绍德没有笑容。
哪有如此容易攻下之理,两营守军哪里去了,为何没做抵抗,而你,朕的清魄,你又藏在何处。
正在慢慢前行,一骑飞奔而来,骑士到了近前,禀报道:“西门外有小股叛军突围,骠骑营前去追赶,已经擒下数人。”
高绍德眉一挑,“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我好像盲了,眼前只有模糊的光影,又好像聋了,听到的声音总是遥远而轻微。
但我知道,那个人来了,我闻到了他的气息,他的马蹄声鼓荡着我的血脉。
清寒抱着我来到一家刚废弃的屠宰场,躲进了地窖,暗黑的光线,腐土的气味混着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奇异的滋养着我的每个毛孔,我深深的呼吸着,视线也渐渐恢复。
“这里,”我轻声说,“让我想起文家血池。”
清寒身体一震,欣喜的奔过来,“你终于肯说话了。”
“对不起,又让你担心,”我微笑着由他紧紧抱住。
“我备了足够的水和干粮,等到兰陵王带兵回来,我们便能出去了。”他捏了捏我的面颊,“并州那么大,他想找到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
“嗯。”我靠住他,心里奇异的平静下来。
小院不大,但楼阁之间流泉淙淙,一派清新雅致,沿着青石路朝后走,片刻就到了一间隐蔽在绿竹林中的小阁。
高绍德抑住心跳,轻轻扣响那扇还透着竹香的门。
没有回应。
他皱起眉,又略重的拍了两下。
还是没有人声。
终于按捺不住将门推开,小几上有一盘没下完的棋,一旁的香炉里,未燃尽的熏香袅袅的冒着青烟,但,主人不在。
他站了一会,风一样的卷出门去,转眼回到宅前。
他的眼睛从齐军手里押住的数十人身上一一扫过,落在其中两人身上,缓缓的吐出两个字,“游街。”
原本死寂的并州城被一声锣响惊醒,齐军骠骑拖着一架大车,碌碌的从街道上缓缓经过,领头的校官走一段路便吆喝一声,“并州叛军俘虏姬定风、姬辟尘游城示众,明日午时校场处斩”
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街道,直直的撞进我的耳朵,清寒环住我的手臂有些僵硬。
并州已是空城,这明明是喊给我听的。
“我还是,出去吧,”我把脸埋在清寒胸前。
“不行,”清寒手臂收紧,“这是试探,他不确定你在不在城里,若见不到你,辟尘他们对于他便还有用,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杀了他们的。”
“那个人的心思,我们何时真正猜到过呢,”我淡淡的说,“用那么多条人命换来的自由,代价太大,我受不起。”
辟尘昂着头,狠狠的盯住高绍德,定风也反绑着双手,倚着辟尘低低的抽泣。
“还是不肯说吗。”高绍德扬起一边唇角,“没想到你只跟了清魄这么点时间,便将她的脾气学了十足。”
辟尘傲然道,“既然落到你手里,便随你处置了,罗罗嗦嗦的做什么。”
高绍德抬眼看了看快要到顶的日头,“不杀你便浪费了你这点气概,自己选怎样,腰斩还是凌迟。”
辟尘脸有些发白,但仍然立得稳稳当当,“有种便给小爷一个痛快。”
高绍德呵呵轻笑,冰冷的手指划过辟尘的唇线,“可惜朕只给了你这两个选择。”
辟尘嘴一张便往他手指上咬去,高绍德早估到了他的举动,手指闪电般一缩。
得一声牙关叩击的脆响,辟尘咬了个空,旁边随侍的军校斥骂一声,大步上前在辟尘腹上击了重重的一拳。
辟尘疼的佝下身子,定风更已哭出声来。
“时辰不早了呢,你家主人,还真是狠心。”高绍德踱回置在一边的宽椅坐下。
定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向高绍德哀求道,“请皇上杀了我,放了辟尘吧。”
高绍德一愕间,辟尘已经骂起来,“你脑子有病啊,平时什么都不争,这时候来和我抢。”只听定风哭道,“定风一直是个累赘,若不是定风没用掉下马来,辟尘也不会落得如此……”
高绍德的眼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一道上路吧,也能有个相陪。”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声叹息,“可不可以……不要再杀人了”
高绍德剧震,“清魄!”
辟尘绝望的滑坐在地上,“辟尘死不足惜,你为何要出来啊”
倚住清寒,我凝视着辟尘血痕交错的脸庞,“都听惯了你的唠叨,若你死了,也不知以后会多不习惯呢。”
辟尘的眼里滚出好大的一滴泪,呜咽道,“小姐,辟尘没用。”
主上的神态已恢复自然,悠然拄着下巴看我,“你若再不出来,朕便要让他去找你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不远处侍立的人群中走出一名着白色儒衫的中年男子,面带不愉的看着我和清寒。
是他,这个已近十年未见的男人,竟然随他追到了这里。
“家主,”清寒环在我腰上的手臂猛的收紧,几乎勒痛了我。
“你还认得我是家主。姬家竟出了你们这样背信弃义的东西,”家主冷笑。
推开清寒拦阻的手,我浅浅笑着走上前去,“信是你们的信,义也是你们的义,我娘为了你们失了性命,我为了你们将自己献祭了那么多年,还不够吗。”
家主怒道,“你竟然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