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梦(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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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梦(短篇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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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浩明好比死囚获释,身上亿万个细胞逐个又活转来。 

他叹一口气,真想好好痛哭一场。 

温氏把廿五个单位接过去,浩明就可以用这笔款子去补其他的纰漏,骨牌原理,一牌救一牌,暂时可喘气了。 

这时,杰克按住他的手,“浩明,那百分之五的赚头,怎么算?” 

浩明自然上路,“全归你。” 

“不,”没想到杰克真是朋友,“一人一半。” 

两个年轻人紧紧握手。 

离开温宅,回到家中,浩明还疑幻疑真,他没打算休息,他怕一睡会起不了床,还有,也怕机会从此溜走。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沉思。 

这次灾劫过后,生活中许多老习惯要改一改了。 

生意中冒险范围要缩小一点,学习脚踏实地,以后,设法弄点节蓄,免得小船遇风则沉。 

要检讨的地方多着呢。 

还有,那几百个猪朋狗友的名字,可以全部自通讯录上划掉。 

天渐渐亮了。 

浩明松口气,起来梳洗。 

把胡髭刮掉,淋个浴,换上雪白笔挺衬衫,香浩明又是一条好汉。 

他准时抵达温年机构三楼,一名秘书立刻迎出来招呼,待他一如上宾。 

浩明纳罕不已。 

张秘书一早已在会议室等他,把合同摊出来,笑容满面。 

整宗生意十分钟就成交,香浩明得救了。 

他不卑不亢地道谢。 

那位张秘书叫人斟了咖啡上夹,忽然问:“香先生有没有做股票?” 

浩明知道他有话要说,立刻洗耳恭听。 

果然,下文来了,“据温先生说,宝利通会升上去,此刻买一点,待上到八块四角放掉,会有进帐。” 

浩明即时说:“我明白了。” 

张秘书笑,“祝你幸运。” 

浩明告辞,赶回自己写字楼去办事,一路上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何以会获得温氏礼待。 

绝对不是杰克的功劳。 

温氏根本没有见这个外甥的意思,他俩坐在冷板凳有一个钟头,温氏才前来打发他们,在那个时候,不知发生了件什么事,使老温回心转意。 

浩明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千钧一发。 

温某支持香浩明一说很快便传开。 

债主们立刻改过自新,把恶形恶壮的嘴脸收起来,讪讪地重新上门来称兄道弟,朋友们则意气风发,因已证明他们眼光不错。 

杰克自浩明处拿到佣金,立刻买了一部名贵跑车,招摇过市。 

浩明把他那一份买了宝利通。 

一直等它上去,不到半个月,市场传出收购消息,宝利通涨到八块四,浩明即时脱手,发觉赚了三倍。 

第二日,突然又有新消息说收购不实,宝利通又往下跌。 

浩明已经翻了本。 

他决定不再赌了。 

本钱逐点回来,他选了一只美国家具来做代理,决意改邪归正。 

与美国人谈条件时有点棘手,几乎告吹,但隔了一天美人自动来电:“呵,原来是温先生的朋友,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为前途计,此刻退让点实无所谓。” 

谁? 

谁这样帮他? 

这背后的大力神究竟是谁? 

不是老温,老温是大鳄,怎会细眉细眼无微不至地来照顾小子香浩明,但那个人,一定与老温有关系。 

那么,到底是谁? 

因为那个人的缘故,香港明做人办事忽然顺利起来。 

环境稍微安定,浩明想替父母搬个公寓。 

正讨价还价,对方电话又来了,“呵,原来是自己人,温先生吩咐过了,八五折优待。” 

浩明忍不住,“真是温先生吩咐?” 

“温老派张秘书来关照的,香兄,你面子真大,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待他那么好? 

浩明思前想后,有点糊涂,商场如战场,敌人多过朋友,他香浩明几时有这么一个恩人? 

百思不得其解。 

江湖风险大,浩明守住他的小生意,无风无浪,居然还有盈馀。 

他动了成家正室的念头,渐渐不去留恋歌台舞榭,特意结交良家妇女。 

朋友为他介绍了方绮慧。 

人是万物之灵,两人甫见面,就意料会有发展。 

绮慧比他小三岁,少年时随父母移民,并且已取得护照,才返来发展事业。 

她性格独立,谈吐幽默,是个可人儿。 

浩明是真心喜欢她。 

一日在银行区最繁忙的餐厅午膳,浩明忽然说:“绮慧,缘分来了,我向你求婚。” 

绮慧满心欢喜,“浩明,我答应。” 

霎时间挤逼嘈吵的咖啡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浩明知道他会幸福。 

是杰克先起哄,叫浩明摆订婚宴。 

浩明只摆了一桌,请十个八个好朋友吃一顿。 

上了苗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拍手道:“这样的喜事不告诉我。” 

浩明一看,急急放下筷子迎上去,来人正是温氏机构的张秘书。 

张秘书拱手,“打扰打扰,温先生嘱我送礼来。”取出一只平扁的丝绒盒子放下,立刻告辞。 

浩明打开盒子,竟是一条晶光四射的钻石项链。 

浩明不动声色替绮慧戴上。 

绮慧诧异道:“谁送这样的大礼?” 

浩明低声说:“长辈。” 

第二天,浩明找上门去。 

他没有预约。 

但是秘书一听他的名字立刻安排他进会客室。 

张秘书马上出来,“什么风把香兄吹来。” 

“张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 

“什么事?” 

“谁送那么重礼给小弟?” 

“咦,是温先生呀。” 

“张兄,温老哪里认得在下。” 

“香兄何出此言?” 

浩明笑,“我们不要讲文言文了,请张兄代为多谢那个人,并且说,我想见一见他。” 

张秘书搔搔头皮。 

“拜托拜托。” 

“喂喂——” 

浩明已经笑着离去。 

已经到揭盅的时候了。 

他想同那个人说:“小弟何德何能,蒙阁下错爱。”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过两日,张秘书的电话来了。 

“香兄,我当事人的意思是,何必见面呢。” 

“不行,一定要当面答谢,否则的话,我把礼物退回。” 

“这我再去说。” 

“麻烦张兄了。” 

“香兄,你简直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苦笑。 

“我请喝酒。” 

张秘书唉声叹气。 

浩明暗暗好笑。 

又过两日,张秘书通知他:“后天晚上九时半,温公馆。” 

“谢谢张兄。”呵,终于可以见面了。 

“请在老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是是是。” 

安排在温公馆会晤,可见此人真与温老有关。 

是谁,这样一路眷顾他? 

浩明紧张了两日。 

他挑深色西装穿,表示慎重,又特地去理发。 

绮慧取笑他:“见我爸妈还没那么紧张。” 

“呵,这位长辈是我的恩人。” 

“是使你浪子回头那一位吗?” 

浪子?浩明不禁有一丝骄傲,他过去曾是一名浪子?过誉了,不敢当。 

“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而且一直照顾我。” 

“方便的话,代我问候他。” 

“一定。” 

浩明驾车独往。 

准九时三十分到达温宅。 

男仆招呼他在那在同一个偏厅里等。 

浩明感慨万千,上一次来时是失魂落魄的一个倒运汉子,今时今日,他已翻身,并且打算成冢立室。 

他吁出一口气。 

刚呷了一口茶,他鼻端闻到一阵幽香。 

浩明一怔,这香氛,似幻似真,又不陌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型在门框处出现。 

“香先生,你好。” 

浩明马上礼貌地站起来,咦,怎么出动到女眷来招呼他,会不会太亲热了一点? 

“香先生,请坐。” 

那位女士轻轻摆一摆手。 

浩明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只见她廿余岁年纪,容貌娟好,淡妆,素雅的打扮,脖子上戴着淡粉红的珍珠项链,衬得她十分高贵。 

浩明不敢乱说话,室内有一阵沉默。 

那位女士忽然轻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 

料,料什么? 

“香先生已经忘记我了。” 

唐明有点尴尬,欠欠身,他应该记得她吗?他在何处见过她? 

“所以,当张秘书说你要见我,我认为不必了。” 

浩明张大了嘴。 

她?他的恩人是她? 

他诧异到极点,站起来,又坐下,极度不安。 

“香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好人有好报。” 

浩明实在忍不住,咳嗽一声,“这位女士,尊姓大名。” 

女郎又笑一笑,“我是这间毛子里的温太太。” 

呵,原来如此。 

浩明恍然大悟,讲得真好,等于说,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其他的温太太。 

“香先生真的忘记我了。” 

浩明搜索枯肠,总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年轻貌美的温太太轻轻说:“也许,我该提示一下。” 

浩明陪笑。 

“一个晚上,在一间酒廊里。” 

浩明茫无头绪,他经历过无数那样的晚上,叫他如何回忆。 

“有一个女子,喝醉了酒,非常失态。” 

噫,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半裸地跳到酒吧台上去跳舞——” 

浩明把头抬起来,呵,想起来了。 

“约是三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夜,你把外套脱下来遮着我,免我出更大的丑,并且,温言安慰我。” 

是她?浩明诧异,这便是她? 

“我一直留着你那件郎凡的凯斯咪上衣,”温太太轻轻的笑,“于于有一天,我再度见到你,竟然就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你说世事巧不巧,我终于得到报答你的机会了。” 

浩明膛目结舌,像是在听一个故事。 

要过很久,他才听得自己问:“温太太,你帮我那么多,就是为着一件外套?” 

“不,不止一件外套,是你的爱护。” 

“任何人都会那么做。” 

温太太笑了,“会吗?我不相信。” 

浩明嚅嚅地说:“举手之劳耳。” 

“那是我最失意的一年,我为一个男子还债,欠下大笔金钱,逼住到欢场寻外快,可是那男子随即与另一名女子私奔结婚,我变得人财两空……是你鼓励我好好生活下去的。” 

浩明不语。 

“翌年我便认识了温先生。” 

浩明松口气。 

“他对我极好,我此刻有馀力可帮助他人。” 

“我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浩明说。 

“不,我才要面谢你。” 

浩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他说:“我很高兴你已度过难关。” 

温太太微笑,“可不是,柳暗花明。” 

但,浩明是聪明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他站起来告辞。 

“请等一等。” 

温太太唤人,一个女佣进来,拎着件男装外套。 

她笑说.!“原璧归赵。” 

浩明笑了,他接过外套,搭在手臂上。 

温太太送他到门口,“好事近了吧。” 

想到绮慧,浩明甜丝丝,“是。” 

“祝你早生贵子。” 

浩明与温太太紧紧握手话别。 

登上自己的车子,浩明觉得恍如隔世,他想喝一杯停停神,于是往不夜天驶去。 

好久没到这种地方来。 

老马识途,找到张小圆台坐下。 

才喝半杯啤酒,就听得有人饮位。 

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女子伏在桌上痛哭。 

衣衫单薄,肩膀全露在外。 

是一个伤心人,流落在此,借酒消愁。 

都会中永远有说不完的传奇。 

忽然她呕吐了,呛得直呻吟。 

香浩明实在不忍,叫待老取湿毛巾与热茶来。 

他扶起她,替她拭干净,灌她喝热茶,“醒醒,回家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记住,生活得好才是最佳报复,不要糟蹋自己,切切要留住青山。” 

那女郎一怔,伏在香浩明身上,大哭起来。 

她醒了。 

浩明把外套除下,覆在她身上,扶着她离开酒廊,在门外,替她叫一部计程车,掏出一百元,塞给司机,“送这位小姐回家。” 

车子开走了。 

浩明回到酒廊,喝完他的啤酒。 

他拨电话给绮慧,“我三十分钟后上你处来。” 

“吃鸡场面好吗?” 

“垂涎三尺。” 

又做了件好事。 

从头到尾,浩明不知那心碎女郎叫什么名字。 

正如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温太太姓甚名谁。 

太不重要了。 

                        

          


        亦舒《他人的梦》
        

        家事

                卫剑虹去采访同事简少梅的时候,已经作出妥当的心理准备,可是一到她家,还是暗暗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倒处都是纸盒子,打了包的行李,箱子,两个孩子在客厅追逐鬼叫,乱成一片。 

那么热的天气,也不开冷气,剑虹一进屋,就热出一身汗。 

少梅迎出来,更无一丝打扮,蜡黄的脸,焦虑的神情,“剑虹剑虹,我快要精神崩溃了。” 

剑虹吃惊地说:“你怎么搞的,辞职半月,怎么变成一名难民?” 

“不要讲了!”少梅头然坐下。 

“喂,闲话休提,开开冷气好不好?”剑虹以熟卖熟。 

“客厅冷气坏了。” 

糟糕。 

“五年前筹备移民,已经停止置新家具电器,前两个月洗衣机坏掉,不得不添一部,这冷气机嘛,我是不会买新的了。” 

真的,尚有半个月即要走了,还花五个位数字大兴土木?不如住酒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无头绪,乱来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么,这种关头还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齐了一溜烟到写字楼,把所有杂务丢到我头上。”少梅叹口气,“剑虹,时穷节乃现,这句话错不了。” 

剑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身边来,“喂,你们两位静一静可好,去去去,带弟弟去吃汉堡,阿姨请客。” 

那七岁的大儿欢呼一声,领着弟弟下楼去了。 

剑虹于是劝:“你此番去住大屋,开大车,并非没有节蓄,姚永标又已经找到工作,简直羡煞旁人,还皱眉头?” 

少梅用手托着头。 

“菲律宾人呢?”少梅张望,“叫她斟杯茶来。” 

“见工去了。” 

什么? 

“我已给她一个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乱如战场。 

“乘人之危谁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里董太临走,佣人敲竹贡要补一月薪水,硬说没接过通知,否则报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董太那早要上飞机,警察一上来,必定延误。” 

“那么厉害?” 

剑虹说:“社会繁荣,资方完全吃瘪。” 

“况且讲出去都失礼,同下人闹起来,写省那几千块,还说不是扣克穷人?只得忍气吞声,赔钱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来恐吓董太呢。” 

“真是刁民。” 

说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点了。 

“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忍完必须再忍。” 

“谢谢你,剑虹。”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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