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前静立了片刻,此时窗外初露晨熹,他望着她酣睡中甜美俊俏的容颜,屏气凝神,目光中不由地生出几分爱怜。
孟大嫂年轻时可也是十乡八县出了名的美人儿,三个女儿中,老大明月和老三流火承继了她的美貌,所不同的是,明月更娴静乖巧,流火却又将老娘的臭脾气承继了一半。
沈颐的目光落到流火的脖颈上时不觉皱紧眉,此时室内光线黯淡,他瞧不清楚,那道痕迹看上去成了浅浅的暗影,他有一种冲动想去抚摸,但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弯了弯,又缩了回来。
“咱”一声,是外面庭院里露打芭蕉的清响,沈颐回过神来,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弯了弯,又缩了回来转身缓步走回自己房中。
※※※凤鸣轩独家制作※※※
转眼夏去冬来,流火签下卖身契后,留在东院里也已快半年。
所幸这期间再也没有过什么大事,她平日里无非是帮少东家倒倒茶、递递水,干些最方便、最轻的活儿,碰上沈颐有空闲,还会耐心地教她认几个字。
因此,流火的大名就在偌大的沈府里不陉而走,那些仆妇丫头们背地里都认定二少爷已将她收了房,不然怎么会对她这般好?虽然二少爷的脾气温和一向是有口皆碑,但他对这个叫“流火”的小丫头未免也太过宠溺。
很多次流火忘了规炬、莽莽撞撞,他居然都只是一笑置之,不但不予追究,倘若她被有资历的管事妇人逮到,他还会不动声色地护着她,所以令大家是又羡又妒。
但流火却不十分领情,她还觉得每日需“二少爷长”、“二少爷短”的,难受得慌哩!
这一日,外头已滴水成冰,沈颐一大早就要去他掌管的“祥泰布庄”等一批自江南和淮安运来的货,流火也得陪着一大早起来,边打着瞌睡边准备好出门所需的狐裘和暖炉,等到送少东家出了门,她才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又迫不及待地爬回温暖的被窝中。
但只睡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就呆呆地睁大眼睛,再也睡不着了。突然之间想起老娘和两个姐姐,干脆一骨碌坐了起来,重新穿衣下床。
嗯,都大半个月没回去看看她们了,反正二少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如趁此机会回家一趟,等娘烧火做饭前再赶回来就好。
心念一定,她立刻朝屋外走去。
※※※凤鸣轩独家制作※※※
“娘,我回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嚷嚷。
芙蓉头一个从大门内探出脑袋,咽着口水问:“流火啊,这一次有没有带好吃的东西?”
流火在沈府有吃有穿,所以每月发给她的月钱她都会保存起来,等回家的时候再换作礼物带回去。
院子里结了薄薄一层冰,流火慢吞吞地小心走着,等进了屋,她才摇头说:“对不住了,二姐,大冷的天,我懒得再背个包袱过来,不过我把上个月的月钱都带来了,要全部交给娘。”
孟大嫂又去揪老二的耳朵,大声喝骂,“死丫头,成天就惦记着吃吃吃!你妹妹刚走了远路回来,你怎么不问问路上摔了没?有没有被冷风吹着?”
“娘,我知道了……”芙蓉痛得赶紧认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都是十几年的老情况了,流火也见怪不怪,径自从怀中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娘亲,然后走去火炉边烤火取暖。炉子上正炖着一锅萝卜骨头汤,大姐明月正安静地守在炉旁绣着一方绢帕。
“经了霜的萝卜特别甜,流火,你今天可有福了。”明月抬起头来,微笑着说;“娘不知道你要来,只是今早起来,突然惦记着要炖一锅你最爱喝的骨头汤,没想到你这丫头还真回来了。”
流火伸手围在锅子边烘着热气,又瞅了一眼大姐手上的绢帕,随口道:“大姐,这又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要用的呀?怎么不绣些‘并蒂莲’和‘鸳鸯戏水’啦?”
明月轻轻一笑,“傻丫头,这回我不做生意,是特地绣给你的。”
“我才不要呢!”流火大剌剌地一挥手,“我又不耐烦身上带这些东西,再说能多卖几个钱也是好的,要不然大姐你留着给自己吧。”
“你不要拉倒。”明月笑着看了妹妹一眼,“等我把这帕子上的杨柳枝绣好了,趁天暖和些去市集上卖,保管有人要。”
“这是当然!”她缩回已经烤暖了的手,讨好地说:“大姐你的绣艺这么好,谁要是看了不想买,那才是十足的瞎子呢!我看到这些针线就头痛,家里幸亏有大姐——”
“各人有各人的长项嘛。”明月停下针,拿起绣好大半的绢帕认真地看了看,“沈家的二少爷不是待你很好吗?以前难为你,田里的那些果蔬都要你去忙,但现在你待在我们苏州最出名、最阔气的人家,日子过得轻松。所以你看,你不喜欢针线,老天爷从小到大便都不曾给你安排过。”
流火吃惊地瞪大眼,呆了半晌,才怔怔地道:“大姐……这些难懂的道理是穆秀才教你的吧?”她难为情地摇摇头,“换了我可想不出来。”
明月立即羞涩地红了脸,“你胡说什么?不关他的事,都是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这时,芙蓉正帮着孟大嫂在厨房里煮鸡蛋,她在灶后烧火,孟大嫂等一锅水冒了泡,十几个鸡蛋都熟透了以后,便急急忙忙把蛋都捞出来,又浸进了冷水里。
芙蓉小心翼翼地把一盆浸了蛋的冷水端到厅堂里,“大姐、流火,蛋已经煮熟了。”她边说边拿起两个已经浸凉的蛋,用布抹干,放在桌上的一只盘子里。
“要做如意蛋吗?我先来做几个!”流火一听就兴致高昂,立刻从火炉边跑过来。
孟大嫂又拿来一些早已准备好的,红红绿绿的染料和几根小树枝,因为她们一家人都不会娴熟地用笔,所以就用树枝来代替。流火和芙蓉各拿起一根,蘸了染料就开始在蛋壳上涂涂画画。
这是江南快过年时的习俗,家家户户都会煮几个鸡蛋,然后在蛋壳上画上一些人物山水,或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谓之“吉祥如意蛋”,大街上也会有人叫卖。
流火一口气画了三个,一个画了一朵花,一个画了一头牛,还有一个画了个黑抹抹的东西,看上去像石头,又像一个地瓜。
芙蓉猜了半天都猜不到,央求着妹妹告诉她,但流火不理她,径自拿了蛋又走回火炉边,笑眯眯地坐下。
哼,我画的是二少爷的脸,二姐又没见过他,怎么认得出来呢?她得意地想。
不过沈颐要是知道,他的脸被画成了这样一个像石头又像地瓜的东西,估计是不会高兴的。
一直炖在炉子上的萝卜骨头汤开始飘出阵阵香味,流火忍不住凑近使劲地嗅啊嗅。也不知为什么,她这半年在沈府跟着尝了好多山珍海味,但每次回家来,总还是觉得家里的饭菜香。
“娘,汤好了——”她高声叫唤又回厨房里忙着的娘亲。
于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始欢欢喜喜地喝骨头汤。
一股冷风从墙缝里溜了进来,直扑芙蓉的后背,她立刻打了个大喷嚏,结果她老娘也立刻请她吃丁一记暴栗,火辣、干脆。
“娘……”芙蓉一手端着汤碗,一手可怜地摸上自己的头。呜……又被娘打得好痛!
明月忧心地扫了一眼屋子四壁,“娘,不如等午后吃完饭,我们就找些干稻草和烂泥,把墙上和门上的那些缝隙都填一填吧,大寒天的总有风灌进来,太冷了!”
孟大嫂也朝四周看看,“好吧,只好先这么将就着。”
芙蓉又傻呵呵地笑着,插进来说:“娘,沈家的二少爷不是待我们家流火很好吗?”她又转向妹妹,“流火,要不你和二少爷说说,他们家钱多,送给我们一间新的大瓦房吧。”
流火一怔,“二姐,你胡说什么呐?”
“让他送你一间屋子啊,他有好多银子,不会在乎的。”芙蓉犹自天真地盘算着。这回娘都没有“及时”给她苦头吃,自己说的一定没错。
“绝对不可以,我怎么能这么厚脸皮?!”她一听有些生气,“我只是一个当丫头的,二少爷待我已经够好了,还向他要大瓦房?二姐你想都别想!”她虽然平常伺候少东家不够卖力,却从来不曾想过要向他讨要什么东西,只除了有时三小姐会送给她一些小玩意儿之外。
“啊呀!”芙蓉惨叫了起来。老娘果然对她的耳朵送来了迟到的“祝福”。
“死丫头,一天到晚睡不饱,让你喝几口骨头汤就跑出一个馊主意来啦!”孟大嫂又开始骂,“你想害老三在二少爷面前抬不起头吗?人家给吃的、给穿的,每月还给一两银子的月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你还不知足!也不想想自己成天都干些什么?叫你割草喂猪,就把猪喂成了皮包骨,活该你过年时吃不上肉,只能喝几口猪骨头汤!”
芙蓉被娘亲骂得再也不敢多说话了。
等一家人喝完了汤,流火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准备回东院去,孟大嫂赶紧去蒸笼里拿了七八个新蒸好、火烫香软的灰汁团,细心地包裹好,让女儿带去给二少爷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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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精彩内容载入中·外面路上的薄冰都溶化了,于是流火走得更小心,棉鞋要是渗进了水,可是冷得能冻死人的。
她站在路口往东和南两个方向望望,不知二少爷已经回了东院,还是仍在布庄?
望了几眼,她莫名地感觉他应该还留在布庄里,于是转向南走。
一走进祥泰布庄,一个戴着厚实的黑帽、穿着老羊棉袄的店伙计就满面堆笑地跟她打招呼,“哟,流火姑娘,您来啦!”
流火懒得理他,穿过店堂,径自转上楼梯。
楼上是不做生意的,除了拨出一间房,专门供东家来查视铺面时休息所用,其余全用来堆放货品。
而此时,沈颐正和一位姓卢的老板在验货。
“二少爷,你再看这些——”卢老板巴结地又拿过一大把团扇,以紫檀木做骨、白绢为面,这是我去江南收货时顺带收回来的,你看这些线脚细腻,拟景造物栩栩如生,又是极好的双面绣,再看这把,一面是满园春色、一面是华堂春暖;还有这把,一面是碧波莲藕、另一面是瑶池仙境……我老卢敢拍着胸脯保证它们实在算上等质量啊!”
沈颐拿过几把仔细看了看,笑着还给他,“绣工确实不错,不过我这布庄只管卖布,从来不曾另外搭卖过其它的东西。”
“二少爷,这你就是太恪守成规了。”卢老板陪着笑道;“你想,来光顾你们祥泰和锦绣布庄的,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女人家嘛,挑拣衣料的时候再买上几把扇子,难道不是最正常的事?我原本还想着明年开春去南海收些珠子,一并卖给二少爷呢。”
他的话的确有道理。沈颐略一沉吟,便微笑着颔首,“卢老板果然是生意人,好,这些团扇我就一并收下了。”话音刚落,他抬头看到流火走进来,不觉感到诧异,“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边说边去拿旁边案台上的白瓷茶杯。
流火心头一热,赶紧道:“少爷,我带来——”
沈颐却打断她的话,把茶杯放了回去,“这茶凉了,流火,你帮我再去泡杯热的来。”无论冬夏,他一向不喜欢喝已经冷了的茶。
“哦,好。”她只好先把怀里揣了一路的小包裹放在案台上,转身下楼去泡茶。
而卢老板又转身从一堆货品中拿出一个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当宝贝似地捧着,凑近沈颐身边压低声道:“二少爷,这是我特地带来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颐好笑地看着他过分小心的样子,“卢老板,这里面难道是偷来的东西?”
没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说:“二少爷,不瞒你说,这还真可以算是‘偷’来的。”
“哦?”沈颐挑眉。
卢老板不说话了,只小心地解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上下迭放的两方淡绿色锦缎,不仅散发出奇异如宝石般的光泽,还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沈颐一见即吃惊地瞪大眼,“这不是前次采办的那一批贡品?”沈家的布庄在整个江苏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现任江苏巡抚都把采选绢织贡品的事交给沈家去办。
按本朝的律法,凡属贡品者,寻常百姓家里是断断不可妄用的,否则有诛族之害。
卢老板变得更谨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着讨好的嘴脸,“这正是二少爷上回要我采办的天蚕丝贡品,这两块其实是我私扣下来的,原就准备着等过冬时送给老夫人和二少爷。”
他不等沈颐说话,又赶紧道:“我已经命人绣好了图样,都是一等一的绣工,给老夫人的那块绣了‘福瑞呈祥’,”说着,便把上面那一块展了开来,他和沈颐各执一端,“二少爷,你看,你这一块绣了大幅的‘鸳鸯戏水’,用来做被面是最好的。啧啧,这样的规格——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罪说一句,除了在圣上的寝宫,民间这算是独有了。”
沈颐却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来何用?”
这时,流火端茶回来,一进门便被那华美无比的丝缎吸引住了,只顾着看,没留神脚下,快走到案台旁时不慎脚底一滑,整个茶杯就向前飞了出去。
沈颐立刻闪身上前扶住了她,只闻“砰”的一声,上好的白瓷茶杯便应声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皱起眉来,“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飞了杯子,还是让自己滑了跤。
卢老板则吓得立在一边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赶忙低头检视锦缎,万幸,滴水未溅上。
这个瞎了眼的臭丫头!他擦一把额上冒出的虚汗,立刻开骂,“臭丫头,要是弄脏了这上等好货,你有十条命也下够赔!”
沈颐扶她站稳了才放开她,听他这么说,立刻沉下脸,“真是对不住,这丫头总是这样毛毛躁躁,卢老板没被茶水溅到吧?”
“没、没,无大碍。”卢老板摆摆手,笑得倒是一脸恳切。
流火搔搔头,“少爷,我去找扫把来扫干净。”
“嗯。”他颔首。
待她走出门,沈颐便寒着脸对卢老板说:“锦缎你就拿回去吧,连我家丫头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好货,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卢老板这才发觉自己眼拙,没瞧出二少爷对那丫鬟非比寻常的关切,可为时已晚,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他只得摸摸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着扫把回来时,卢老板已经走了,沈颐坐在一边看她打扫,目光忽然落在案台上的蓝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问:“流火,这是什么?”
“哦,这里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团,她特地让我带来给二少爷尝尝。”她一听他提起小包袱,立即放下扫把,喜孜孜地过来解开,“我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揣在怀里,还烫着呢。”
他看了看那些浅灰色的面团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
呀,忘了这事!她只好装傻地笑,“二少爷,你尝几个吧。”反正二少爷从来不会因此而责罚她,她早就有恃无恐了。
沈颐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顿觉一股清香传进咽喉,而且是他从不曾尝过的,等咽下后,才问道:“你刚刚叫这东西什么?是用什么做的?”
“叫灰汁团呀。”她笑嘻嘻地说:“我娘的老家在浙江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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