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什么?”
“不接受,菲儿。”
第二部分亲吻,搂抱,做爱
她俯下身,强行亲了我一下脸——带着一股油烟气。她光着脚。穿着短裙,我能准确地瞧见她腿的上半部分,且,似乎里面什么也没有。有种凉飕飕地感觉不过是我这么想。她瞪我一眼:“你在看什么,黑明?”
我一直在看,我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我凝视着看她身体的曲线,她的腹部,和她腹下半透明的裙子遮挡的地方。她两条腿并拢着,离我有几寸之远。
“什么……没看。”
可她脸红了,好像感到羞耻一样。
“那你别看,”她捏我的胳膊。
我发出类似呼吸艰难的那种声音。直到它意外地从我的腿里翘起来,我才意识到。她确实美,与众不同。
我只不过睁开眼睛,只不过一瞧,看见了她,她抖抖身子,跳开,打开唱片机。顿时,音乐起——
她旋转一圈,背手,站到我对面。
微微一笑,背手,站到我对面。
微微一笑,她。
看着挺好。她看着干净,体面,确实像舞蹈演员,而我,瞧,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一丝不挂地。她的眼睛正盯着我脸上的什么东西,她说:
“你有种气宇轩昂的神气,黑明。”
(接着)“有点像我爸”
“呵,真的?”
“真的。”
“无条件地?”
“无条件地?”
她再次瞟我一眼
“只是有点像——而已。”
“她又仔细瞟我一眼。”
“确实。”
她的眼睛离我有几寸远,她歪着头,转动,我看着她眼里光线的变换,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
“越看越不像了。”她说。
然后,我们开始用餐。
下午,我送她到机场(我说不准有多少次送她去那种地方了)。我们拥抱告别后她走了。
她外出参加演出。
她总是这样:演出,外出。
但过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她一定回来,和往常一样,我们激动地亲吻,搂抱,做爱。重又快快活活地同居。每次走时,她都说:将像上有机化学课一样受煎敖。“不过,等回来,一见你就好了”她这样说。她从不哭鼻子什么的,她说时微笑。
但这一次,她没笑出来,而是——掉下几颗晶营的泪珠来,之后,她转脸,消失在过道里。
第二部分暂时也用不着手淫之类
菲儿走后,我闲着没事——暂时也用不着手淫之类,也茫然不知写什么东西。关于“两性世界”的稿酬,他们已经提前寄来了,下一步,我只需把稿子交予他们,另外的几家报刊,杂志也已约好了稿。可我不知道写什么,想来想去,笔从我的手中滑落,突然地,上气不接下气,并感到头昏目眩、两膝发软。接着,我瘫倒在桌椅上,心头潜藏的那股哀伤却像海浪般翻腾起来。过了片刻,我才清醒过来,但,一片沉静,几乎一点声息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方才那股沉重的心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真好像哭了好久似的。然后我打开音乐——
我就那样悬浮在前台似的背景中听着缠绵的轻音乐。一曲过于熟悉的旋律过后,我觉得宽慰多了,心情缓缓地平静下来,我试着回忆一出戏,剧中人传导出的喜剧色彩。可是一想到整个档子事不过是一种走过场的形式,就什么也没有了。除了表面的沉寂——关紧的窗外汽车驶过的地面上留下的汽油油圈外,什么也没有。我坐在自己脱掉的衣服上,生殖器一动不动——目前看来,绝没有和某人发生性关系的危险。
然后我又想,我写点什么呢?
那么,给阿×写信?
——给阿×的信:
又回到现在。看着太阳光在两腿间移动——这比回忆容易得多。我不知道写什么,尽管我能写很多东西,我知道,但此刻,写什么呢?
我无法确定该写什么。
一个没有尽头、使人意气消沉的下午,我蓦地认清,现在,我是你唯一的所有了。我甚至觉得你在轻轻敲门,实际上,敲门声不停地重复,非常轻,就像在门上非常低的地方。“一只鲁的小狗”我说,一定是楼上那位小姐养的狗仔跑下来了。
我再说什么呢?头有些晕,刚才,我送菲儿去机场(她外出演出)回来后一直晕,且,混乱,我不知道写什么,确实,晕,阳光在我腿间移动。那么,写什么呢,户外,太阳放射着光芒——可这有什么相关呢。
对了,你曾跟我说:我是个()的人。我记不得那个词了。那个词,你还记得吗?我还是那个()的人。()的人?忘了,我已经忘了,那个词,什么词儿来着……你知道。我想你知道。可我真的记不得了那个。完全一片空白,那感觉像。你说过那感觉像□□□□。我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什么也写不出,我现在感到:,□无□际。即便是轻快之类的词儿,也变得混乱了,字的幽灵一个个穿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显然,我写不下去了。停下来。我瞥见书台上有一本《惠特曼诗歌精选》。我给你抄一首诗吧(伸手,弯腰,然后把它拿过来翻开,可我不知道抄哪首!放下,躁动不安,再拿过来,随手打开一页)——
从缝隙里见到的一瞥:
冬天的深夜,一群工人和马夫在酒馆里围炉而坐,我悄悄地坐在一个角落,一位爱我的也为我所爱的青年不声不响地走来,为牵到我的手坐到我的近侧,在进进出出饮酒作乐、秽言戏语的噪杂声中,我俩久久地呆在那里,因幸会而感到满足和快乐,我俩很少说话,甚至一句话没说。
(惠特曼《一瞥》1960年)
噢,等我一下……
我用凉水()了脸。敷。我的脸上全是凉水,现在,蒸发——接着,写什么呢阿×?天,我得停止了。(我在椅子上,我抽了一支烟。)
我站起来,顺着滑溜的墙壁走到窗口。
整个时间内我都在歇斯底里地发作,就这样,我一动不动。没有。我又低下了自己的目光,我的头像这样一仰一俯不停地运动着。很长时间,似乎天黑了。还有,电话在响,半响没人接。一时间,我还以为我不在屋里。但我在屋里,我回过神来,电话的响声是在我的屋里。
“谁?”我拿起电话,我的声音很低沉,低沉得好像那声音不是我的或别的什么。反正我的声音原本就低沉。是吧?
“黑明吗?”——一个女人的声音,急促,亲切。
“你是谁?”我不客气地。
“是菲儿呀……”
我听了,猛地吸了一口烟,稍稍有点惊讶似的,“呃……”
“你怎么了?我实在太急于跟你联大系……走时,你脸色不大好。”
“呃……你是谁?”
“我是菲儿呀,黑明!”
“呃……”我记起来了,感觉得出我逮住了记忆,并想起这个名字。
“保重身体”她说,说话的口气温柔得□□□什么似的。
“呃……”
“哦……我现在想你啦。”
“呃……”
“好了,我刚从天上下来。”她噗嗤一笑。
“呃……”
“保重,黑明……”
(挂了。)
杂音。“嘟嘟嘟嘟嘟……”
刚才我接了个电话阿×,确实,菲儿的,可我现在才记起来。我真的混乱了。晕。
第二部分剧裂的肉体上的疼痛
现在,暮色生成了。又是夜晚。那么,我又在阴影中开始,在阴影中继续。夜晚,这个夜晚,我就说这夜晚吧,夜晚:人们常常以合体的形式出现,并消失在他们周围的景物中——大地、天空、海洋、垃圾。而白天的街区仿佛根本没人居住,只有狗,只有狗在那里,在那里吠叫,只要我稍有动静狗就叫——这使我想起你的咳喇,你一咳,两幢楼夹角之间的狗就吠叫起来。你咳得失控,那时。因为真正的咳,像箭一样喷射出来。再说什么呢?说你想想我当时呆滞的表情?——当时,我感到莫名的高兴和紧张,一动也不敢动。是的,我当时就像一堵快塌的墙,我搂着你,挺直腰板,不敢动,什么也没有松开。后来你说:“黑明,你那样搂着,太紧了,咳得更难受。”可当时,你,你为何不挣开?趴在我的肩上你却说:“别松开啊!”你断断续续地说,感觉像碎玻璃。之后,你还说:“内脏怕是毁了……”我怎样安慰你也没用。没有,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你,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呆滞。你还记得吗?
只有回忆尚存,我能感觉,并正在感觉。感觉——注定了无法说出的词语,我感觉于其中的同时,而期间,每一刻都是结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没有,我只不过完成了一次“现在进行时”的观察和研究。我正在改变,但任何改变都越来越困难。但是,在所有这一切之中,我预见到了一种对我来说巨大的不幸:我仍然处在自我存在的背后。我悲哀地想,一个爱的幻想。幻象。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一切都在逐渐消失。一切都在这天下失去了平衡。我的天下,在阴影中。只有回忆尚存,我无法忘记,你,阿×,什么也忘不了,但一切都在消失,逐渐消失……
我什么也写不了来了,什么也……一个阴影接着一个阴影,一切注定了我无法说出。词语。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说出我想说的一个字。我没有承认这种软弱,我努力帮助自己,即使在想象中,但这种行为的直接结果是失望。我的失望达到一定程度:它就开始瓦解我的思考。瓦解我的欲望。我就要垂泪了,我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却悲哀地感到孤独。我无法忘记你,什么也忘不了。独。我是多么想放开嗓门儿唱歌,但我,唱不出来。
那么——我想把写的那些都删掉。我心上的阴霾太多,就象蒙上了蜘蛛网一般。心里的骚动深藏,什么也看不清。我想把全部力量都喷射出来,那怕即刻黑色的皱纹就要布满整张脸。“可是,”我说,我甚至无法写出一个字,语言的碎片充塞我整个躯体,它像易碎的煤屑,黑色的粉末到处飘散,无孔不入,它遮住了我的眼睛。
所有言辞的东西,现在,向我蜂涌而来,像一群误闯进来的小鸟籁籁地扑打着翅膀。朝上,朝下,忽而朝左,又忽而朝右,然后,它们绝望了一般合拢翅膀用胸脯——在我身体之墙上撞来。裂开。碎掉。我听见自己身上的骨骼在干巴巴地震动,吸呼在发抖——处于这种状况,我低挡不了很久,在这种情形下,随便摇一下身子那些言辞的碎片便纷纷往下掉。
我活像一张格纸。被粉身碎骨的词语黑黑压压地铺满,然后,它们像台风一样旋着圈,仿佛天空里的残云一般疾速地飞驰着……
我需要安静一下。
阿×,我向你胡言乱语,现在,我处于这种状况,随手在我身上捞一把,就全是些语言的意象。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书台前,但我瞧见四周的墙壁都在颤动。我蜷缩在这里,导致一种平衡的破坏。我举起双手靠近自己的脸。但随之,我手里的笔也索索地抖起来。书台上的每个最细小的颗粒都在颤动,似乎脚下的地板也在摇晃,摇晃,像船上的甲板。我听见骨头像玻璃一样碎了,但我却像焊在椅子上一样一动也不动。似乎,我头上的一根根头发都活了,像屋顶上、水底下的草一样活动起来。可能,一切都在震颤。我身体的地震朝我胸腔上部发挥一种轻压的扩张作用,使我发生短暂的昏厥。我的身体就像一个水杯,所有一切就像抛进饱和溶液中的颗粒,搅动,旋转,噗噗地敲击着杯壁。独。孤。
那怕只说出一个字,我抓住一个无关紧要的字,孤,但在某种意义上,即使我把它说出来——对于我的四肢,只是一种压迫感,接下来,我吐吐舌头,摆摆屁股,很快说出另一个字:独。但我缄默着,我缄默着,只剩下我一个人。无关紧要。孤独。仿佛从我的脚底下抽走了地板——你明白吗阿×:我掉进了墨水渍里。只要喷一口气,稿纸上便全是墨汁,只要抬起胳膊,挥动,稿纸上便全是未成形的文字。只有我的头露出水面,并从脖子根儿开始发凉。周围全是黑色的暗影,身体坠落致脖胫,显出我这张呆滞的脸。
阿×,我感到一阵剧裂的肉体上的疼痛——一种非肉体的原因引起的肉体上的疼痛。我咬紧牙关。屁股铁沉沉地坐在书台前。震颤已经过去,我微微抬起身子,像浮出水面,眼下,脑子里无意识闪过一个关于“心”的成语——“心□□□”它飞窜而过。心。没来得及看清,它便消失了。目前看起来,我就像一台超速运行的机器,轴承已经发烫,我唯一担心的是——照此下去,金属就要熔化了,就要滴出金属的液体来。我的心脏怦怦跳动,阿×,快浇些凉水来!
我记不清是否说过停止。
我整个心好像被网在蜘蛛网里,
无法动弹,我的思想的脑袋也蒙上了蜘蛛网,
阿×,我曾期待,我在期待,整个白天,接着黑夜,
但我偏离了目标。
因此……
没有“因此”的下文了。一片空白。我在此停下来,一种轻松逐渐被迷惘取代。周围的一切我都听不见了,我只是隐约听着我腹内的动静,听着笔从我的手中慢慢滑落……
唔,我是否该把全部的内容都(涂)掉?
那么,阿×,现在你可以撕掉了……
爱你的黑明
我匆匆地把信塞进信封里,免得再看一眼,然后,写上地址……
接着,我像木头那样沉闷地坐在那里,坐着,突然,那些印象准确地冒出来……不,它只是闪念,只出现了0。0001秒的时间——
第二部分身份复杂但我喜欢的人
“我将对阿×说些什么呢?”
每次去见阿×的路上,我都在想,一直想——见她——我将说些什么呢,说什么能使她发笑呢?每次我都这样想。其实,意识里我知道:那不过就是一句结束语。
让我觉得幸运的是,她得了感冒。
感冒使她咳起来更加放肆。
她压制着不咳,有一刻,她用手绢儿压在嘴唇上,然后,她对我说:“黑明,我们又将走到哪里去……”
那声音嘶哑却像汩汩流淌的泉水。
我们会走到哪里去,不重要,总之是上次走过的另外一个地方,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从她住那公寓旁走出来,她说——“走走,会觉得好受些。”
我说,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朝她笑笑,在通往我们即将走过的车道上,车轮的辙印形成的小水潭倒映出我们的身影。
她微笑着。有时候我愿意把她想象成一个身份复杂但我喜欢的人。
我甚至边走边想——她和我讲过的同样的话——做过的同样的动作。很长的时间没有言语,只有她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静静地走着,或者说呆呆地走着。我转头看她。她终于抿着嘴,抿着。笑。
好像地球在和她交谈,地球也在和我交谈。
地球把我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