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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朦胧的意识中,垣田亮介簌簌地颤抖着。无论是面孔还是手指,都好像冻结了一样冷。无意识地为了寻找温暖的东西而伸出去的手,却在强力的拘束下啪地一声落在地板上。胸口被压迫着,他困难地浅浅喘息着。汗水和令人反胃的酒精味道一起强烈地冲进鼻子里。
亮介一下子进入了清醒的阶段,他的眼睛凝视着无论睁开还是闭上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这让他想起了孩提时曾去过的一个地方,祖父位于郊外的房子。那座旧家周围没有民居,到了夜里,一关上灯,就陷入了一片会让小孩子不由自主地相信迷信的、绝对的黑暗。
可是这里并不是祖父在郊外的家的。在试图伸展僵硬的手脚的时候,右脚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让亮介无意识地把身体蜷缩了小小的一团。
“呜……”
冲击过去之后,仍然残留着余韵般的痉挛一样的抽痛。咬紧牙关忍耐着疼痛的同时,亮介也为为什么脚腕这么疼而不解地搔着头,而且自己到底又在哪里呢?这里有……酒精的味道。
习惯了黑暗之后,眼帘里缓缓浮出了刚才看不到的影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森架子,规矩地摆在上面的瓶子,鼻子里闻到了独特的老霉臭味。亮介皱起了眉头。这里是父亲自豪的地下酒库,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进过这里了,为什么现在竞会躺在这种地方呢。
“阿亮,你醒了吗?”
耳边传来了灼热的呼吸,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是,忍吗?”
“嗯。阿亮你冷不冷?”
头发被抚摸着,身体被拉了过去。就算再怎么冷,这个动作也未免太亲密了些,平时的忍绝不会这么做的。亮介用力地推开了眼前的身体,撑起了上半身来。身体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在直起背的时候,眼前就一花,用手扶着额头时,为额头的热度而吃了一惊。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里?”
一知道自己发烧了,呕吐感就止不住地泛了上来。
“阿亮,你认得出我吗?”
“那当然认得出啊。”
“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听他这样执拗地问着自己,亮介烦了起来,伸开双手怒吼一样地回答道:
“你一直说什么废话啊?你不就是忍吗?菅原忍!”
轻轻的冲击传来,亮介突然被个子很高大的忍用力抱进了怀里,他惊愕地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
眼前的黑影开始晃动起来。仔细一看,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呜呜地抽泣了起来。
“阿亮终于回来了。”
颤抖的声音里混着抽鼻子的响动,亮介皱起了眉头。
“阿亮一直都好奇怪。完全都不睁眼睛,说些奇怪的梦话。我一直担心你担心得要命,怕你会就这么死掉。阿亮要是死了,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亮介用双手按住了烧得滚烫和额头。记忆就像过去的8毫米摄像机一样,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回放着。问着自己“是你认识的人在吗?”的忍的声音,崩塌下来的天花板,被巨大的声音掩盖的惨叫。为了逃走而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为脚下的剧烈摇晃而重重地摔倒了。当头狠撞在地面上的时候,记忆也就啪地一声断绝了。试着用手去摸了摸后脑,那里还在钝重地伤痛。
亮介打量着周围。这个地下室一样的酒库是超级喜欢葡萄酒的父亲建起来的。亮介好多年没有进过这里了。小学生的时候,亮介让忍和自己在家里玩捉迷藏,结果跑进酒库里打破了酒瓶,被生气的父亲大骂了一顿。从那之后,亮介就再没打开过地下酒库的门了。一阵恶寒窜过他的后背,在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后,亮介细瘦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虽然现在还是十月初,但地下室却好像冰箱一样的寒冷。
“喂,出去啦。真是的……你想在这么冷的地方呆到什么时候。”
弯了一下右膝,只是轻轻地弯了一下而已。脚腕就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连叫都叫不出来,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出去了也什么都没有,一定比这里还冷的。”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这里是我家的地下室啊!”
亮介大声地怒吼着。疼得令人抽搐的疼痛,加上忍梦话一样的胡言乱语,更激起了他的火气。试着摸了摸脚腕,亮介吓了一大跳。他这才发现,剧烈疼痛着的那里肿得像要圆木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摸摸左边,两只脚的差别明显极了。这很显然并不是普通的状态。
“我的脚是怎么了?喂,我在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笨蛋!别呆在那里,快点送我去医院啊!”
亮介气得把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大嚷。忍似乎被亮介吓到,向后缩了过去。面对着这个即使挥着双手也碰不到的家伙,又无法缩短两人间的距离,亮介从心底感到了愤怒。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医院到底在哪里。光是找到阿亮家的地下室就已经很费劲了……”
“罗嗦,罗嗦,罗嗦!去叫我爸我妈来,现在就去叫!”
“伯父伯母都不见了。”
他的声音因为畏怯而小到快听不见。亮介唰唰地拼命抓着头。
“你说什么啊,够了!我妹妹美香子也好,家政妇君江也好,谁都行,快点叫过来!”
“美香子还有妈妈也都不见了。”
“可恶!”
亮介愤愤地啊,用拳头咚咚地打着水泥地面。跟这小子根本没法说话,得出这个结论并没费他很长的时间。
“喂,忍。你背着我上台阶,带我到大家那里去。”
“阿亮,可是……”
“有说废话的时间就快点给我做。不然我给你小子厉害看。”
眼前的影子慢慢地靠近了自己。一把抓住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的手腕,粗暴地把他转过去背对着自己。
“给我再弯点腰!笨蛋!”
一边怒吼着一边抓住了忍的肩膀。由于是坐着让人背,没法使出力量的亮介一时很难爬到他背上去,反而摔了下去。右脚磕在地面上,疼得他咬紧了牙齿。第三次尝试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抓住了忍的脖子,成功地被他背了起来。
被这个个子高大的男人背起来之后,天花板一下子变得很近。个子很高这一点,是这个头脑不好又笨拙的童年玩伴唯一的长处,但他也没有把这一点发挥在体育上,真上白长了这么一个大个子。为什么这小子会这么高呢,亮介想到自己不满一米七的身高,不由得觉得很是不甘心。
背着亮介,忍步调沉稳地走着,登上了铁做的台阶。咚,咚,钝钝的金属音大大地响了起来。眼看着天花板以迅速的势头接近自己,可是那正在上台阶的后背却还是没有任何的犹豫。
“喂、喂!快站住!”
忍慌忙停了下来,可是已经迟了。伴着咣的一声响,亮介的头狠狠地撞地天花板上,大叫了一声“疼”。
“啊,阿亮,对不起……”
“你这个混蛋!”
亮介粗暴地殴打着那个愚笨又迟钝的脑袋。被打的忍蹲在了台阶上,一个劲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直到打得手都疼了,亮介才住了手。
“你真的是做什么都做不来的笨蛋啊。”
“对不起。”忍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行了,快点把门打开。”
背着亮介站起来,小心地弯着腰,忍的手搭上了地下室的门。
“阿亮,不管外头怎么样,你也不要吓倒啊。”
他回过头来,又说了这么一句。
“快点打开!”
门被慢慢地推开了,在铁门发出咯吱的倾轧声打开的同时,什么东西就唰地一声流进了地下室里。
“呜哇。”
慌忙低下头去抱住头。那东西流进头发里,又从手指的缝隙间哗啦 啦地流了下去,流过手腕,从手肘上滑下去,最后白白地堆在铁做的台阶上。是沙子。像灰一样洁白的沙子。为什么家里会落了这么多的沙子呢…… “阿亮,你还好吗?”
落下来的沙子总算落完了。既然已经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开门前告诉自己呢……虽然很想这样抱怨一声,但亮介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暗淡的光线从门的对面投了下来,越过忍的肩膀,亮介看到了月亮。打开向自己伸来的手,甩下忍爬上台阶,当把手搭上门框的时候,手指感到了沙子干涩的感触。缓缓地把头探出门外,展现在亮介眼前的,是笼罩在柔和月光下的、纯白的沙漠。
“……开玩笑的吧……”
冰冷的风扑打着脸颊,在耳边回荡着,发出嗖嗖的声音。试着闭上眼睛再睁开看看,眼前的景色也没有任何改变。三百六十度,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同样的风景。这里明明应该是楼梯旁边窄小和空间,右手边明明应该是厨房和走廊的,可是一切都是形影全无。
亮介愕然地看着月光下的沙漠,直到感到彻骨的寒意才蓦然惊醒过来。他畏缩地向后退去,向着身边的忍命令道:“关上门。”门关上之后,刚刚被月光照亮了的周围的景色又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这是,是哪里?”
他怔怔地问。
“是阿亮的家,在地下室里。”
这个他知道,地下室他还认得出来。
“那我家又怎么了?为什么会完全没有了?我一点也不记得啊……”
能看到人影了,影子微微地颤抖着,用极小极小的声音答道:
“我也不记得啊……三天前,和阿亮一起去‘annys’,那时忽然有好大好大的声音,店整个塌了下来。那之后外头就变成这样了。”
忍说是三天前,可亮介的记忆到‘annys’店里就中断了,直到现在也接续不上。自己这三天里一直没有意识吗。可是记不得的这段时间里的事情之类的,目前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父亲母亲,还有美香子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他一把抓住眼前那个沉默下来的影子,揪着他的胸口粗暴地摇晃着。
“我、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说不定是已经死了。”
如此简单的脱口而出的“死”这个词,让胸口顿时变得一片寒冷。自己连祖父母都还健在,家族中的任何人都没病没灾,至今到止,亮介对“死”从来没有过感觉。那应该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才对。
“外头变成这个样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我和阿亮活下来了,可是有很多孩子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在了底下。他们头上冒着血,身体,都被压烂了……”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说我家人都死了?”
瘫坐在台阶上的亮介抱住了头。
“抱着动也不动的阿亮跑到外头的时候,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了。到处都是白白的沙漠和水泥碎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我还想也许是发生了时空跳跃了,可是却又找到了阿亮家的地下室……”
找到了这个地下室,忍才明白这都是现实了吧。头一跳一跳地作痛。只有两个人,被留地了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这个现实越来越清晰地逼向了亮介。
对话声中断后,地下室里异常地安静。微微能听到门外翻卷着的风的声音。不意间想起了亲人们的面孔,心里难过极了。就连一贯傲慢的美香子,现在也是那么值得怀念。如果大家真的都死了的话,那该怎么办?他自问着。不,自己又没有看到他们死去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人告诉自己他们确实死了,只是猜测而已,根本没有根据。这只是噩梦而已,只要一睁开眼睛,什么都恢复原本的样子的吧。亮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脸,一次又一次。但是,梦没有醒,只有现实的痛楚在不断增加着。
“这里,是哪里?”
他又重复了同样的问题。
“是阿亮的家,在地下室里。”
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后,稍停了一下,忍又接着说了下去。
“你要再出去一次看看吗?”
手边能扔过去的东西,只有撒在台阶上的沙子而已,真不甘心。
“你去死吧!”
亮介怒吼着抱住了头,然后能听到的就吸寂寞的风声了。
从忍那里拿来了手表,按下小小的按钮,就会有微弱的光显示出液晶数字的时刻。在这个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世界,只有时间还地规规矩矩地流动着。
一口气被塞进自己脑子里的“现实”让神经清醒得有如泡了冷水,即使知道现在是夜里,亮介仍然无法入睡。忍在一小时前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在手表发出短暂的电子音,报告现在是午夜三点时,他打了一个大哈欠,发出了浓重的鼻息。
紧靠着这个毫无一点神经的童年玩伴,亮介踡起了身体。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说不定就会在这个被毫无温暖感觉的水泥墙壁包围的酒窖里冻死。听忍说,虽然夜里很冷,可白天的沙漠却热到像煎锅一样的程度,就和真的沙漠一样。
身体会这么沉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吧,可是即使知道也无法做些什么。无意识地把手搭在额头上,伴着热度的感觉,也感到了粘腻的前发,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虽然在意自己的味道,但是想到忍也是一样,就觉得还是算了。
他就这样横躺着,回忆起了三天前的事情。那一天是高二学生提交第二次的志愿调查表的日子。亮介在表上的第一志愿里写了都内有名的私立大学的名字。虽然国立公立大学也不错,但亮介一来讨厌在自己不喜欢的科目上用功,二来自己可以获得上这所私立大学的推荐。亮介的成绩是名列前茅的,在学校里常被评为模范学生,教师们都很喜欢他,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无限有利的。
放学之后,为了赚取好感,他和忍一起帮班主任复印文件,然后才回家。路上肚子饿了,就进了位于娱乐大厦地下的快餐店“annys”。
“C套餐的可乐。”
这么说着,亮介先坐了下来。因为听自己的要求,把东西端过来是佣人的工作。忍马上走到柜台前面的人群里,不过他那即使弓腰驼背也无法隐藏的身高很是醒目。个子太高了,一点也不适合穿立领学生制服,这些亮介从第一次见忍站在自己面前就知道的事情。
初次见面是两个人都地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亮介第一眼看见忍,就觉得他好脏。那个吸着鼻子,怕生地躲在君江背后的瘦瘦的小鬼,比自己当时养的叫罗伊德的狗还要不亲近自己。
那个时候,身为从打曾祖父那一代起就代代担任国会议员的家族中的长男,父亲当选了议员,母亲也在国会议员的妻子职责和花道教室的兴趣之间忙碌着,就为了照顾孩子做家事而雇了家政妇君江来。可是和严谨认真的双亲正相反的,君江很是懒散,常常会睡过了头,或者因为赶不及做晚饭就在菜色上偷懒。
君江有个独生儿子忍,是她的私生子。她虽说约好了要与她结婚的男人死了,但多半是被玩弄后抛弃了吧,亮介想。最初见面的时候,君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模样用恭维的也不能说漂亮,脑袋也不灵光。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不要这样的女人,亮介幼小的心灵这样想着。
忍和君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脑袋不好,加上又笨拙得要命,胆子也小。在住进亮介家的同时,他也转了学,自然立刻就成了被欺负的对象。虽然不想在女佣的脏儿子做朋友,但做佣人还算是可以的。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东西”,亮介就不客气地报复了那些欺负忍的孩子。
脏脏的小孩很快就跟上了亮介,不是自夸,自己一开始就划清了“你是我的下人”的界线,忍还是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之后两人就保持着“主人”与“佣人”的关系,一直到现在。
“来了,阿亮。”
托盘被放到桌子上。亮介连谢都没道一声,就拿起了汉堡。桌子对面的忍双手合十,说了一声“我开动了”,可是当他要弯下身去的时候,扣到咽喉的立领妨碍了他,于是他解开了最上面的搭钩、“阿亮要上大学的吧。”
在吃饭的途中,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自己。亮介的意识正放在邻桌的女孩子身上,随便答了一声“啊”。
“我也想上大学。”
“那很好啊。”
这种事情谁去管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邻桌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