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红看到这一幕,至为震荡震惊,可能吗,看得这么开,做得这么大方,表现得若无其事。
太残忍了。
尹白为何虐待自己?
描红知道她要学的事太多,但这一项,她无论如何不要懂得,她情愿一辈子做个狷介小器女人,换了是她,她起码叫纪敦木吃一记耳光,还有,要好好教训台青,爱不爱这个男人是另外一件事,但他不能丢她的脸。
尹白抬起头,看到描红一脸不满,向她笑笑,似说:将来你会明白。
台青出来了。
小小黑色棉上衣,露背,配短裙子,头发用一条宽缎带束起,更显得剑眉星目。
候机室众人以为是哪一个女明星,纷纷转过头来。
台青一眼看到尹白,大声叫姐姐,再看到描红,又喊二姐,把手挽着的一只行李包扔在地下,奔过来与她们拥抱。
描红见台青一派天真,实在不愿相信她是一个坏女孩,只得也迎向前来。
台青关怀地问描红:“习惯吗,趁这会子多吃点多穿点。”
描红不以为然,甩开台青的手退后一步,她把她当次百姓,乡下逃荒上来的难民?
尹白见势头不对,连忙一手拉一个妹妹。
那一边纪敦木见有机可乘,拾起行李包跟在她们后面。
谁知台青生气了,转身在纪君手上抢过那只巨型背袋,气鼓鼓佯装不认得他,拉着姐姐往前走。
尹白大表意外,揶揄纪君:“同志仍需努力。”
描红却觉得台青可能在演戏。
最尴尬的是纪,弃了那边的船,却登不上这厢的艇,两头不到岸。
在异性群中小纪也算是无往而不利的一个人物,此刻被台青冷落,有难以下台的感觉。
明明在台北见过她,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忽然脸色说变就变,分明是耍手段,纪敦木停住脚步,看着三个女孩子的背影,心中如倒翻五味架,尹白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他,尹白是个公正的女子。
就因为这样,尹白也欠缺一丝女性应有独有的狡黠韵味,而台青,她是一个狐女。
纪敦木自嘲:谁说人不会犯贱?他急步追上去。
台青始终不曾正面看他,随姐姐到停车场取车。
描红到这个时候,更不方便与他招呼,她要是再一插手,关系岂非比大代数更加复杂。
纪君进退两难,不由得惆怅起来,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罢了,他与她们三姐妹翩翩起舞,何等热闹,如此良辰美景,可能永远不会重视。
只有尹白一个人向他摇手说再见。
上了车,描红坐后面,台青在前座系上安全带,转过头去说:“这下子你的愿望可达到了。”
描红不去理她,眼睛看路上风景。
尹白陪笑道:“出外留学是我们所有人的愿望。”
台青略觉气氛有点不对,讪讪地说:“但是对描红来说,尤其难能可贵。”
描红忽然冷笑一声。
尹白心里着急。
果然,台青问:“描红怎么了?”她可以嗅到敌意。
尹白急忙说:“刹时间离开家乡,她已算适应得很好,对了,我们三个很快会成为一家大学的同学,多开心。”
台青看着姐姐,“爸爸说你不必牺牲学业来支持描红,描红的学费由他来付。”
尹白笑道:“这些细节可以慢慢商量。”
谁知描红说:“尹白,我情愿做苦工都不要他人施舍。”
火药味渐重,尹白暗暗叫苦。
台青讶异说:“我爸爸是你叔叔,请你不要见外。”
描红抢白,“我不会象你,别人的当自己的。”
台青涨红面孔,“你讲什么?”
尹白大叫:“小姐们,不要说下去了。”
描红提高声音,“你为什么抢走姐姐的男朋友?”
台青喊:“我没有!”
“还说慌,你这样对姐姐,良心何在。”
“这事姐姐信我无辜,我不必向其他人交待。”
“姐姐甘吃哑巴亏不同你吵才真。”
尹白恳求:“请停止讨论这个问题。”
台青辩曰:“那人到台北来,只说姐姐有话托他讲,我并没有同那人多话。”
描红冷笑,“这就怪了,那人神机妙算,忽然就知道你几号来香港。”
台青语塞。
描红责备她:“你太过份,还叫他到飞机场来耀武扬威,不给姐姐留一点面子。”
台青瞪着描红,“你才可怕呢,你这个红小兵,你就会清算人。”
这句话如刀子一般割伤了描红,她在后座跳起来,“沈台青,我不能与你靡烂腐败的心灵交通。”
台青瞪起大眼睛,“姐姐不在这里的话,我就打你。”
尹白大受刺激,车子走之字。她只得驶到最近的避车处停下来。
“小姐们,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
她伏在驾驶盘上,忽然之间,觉得无限疲倦,无法控制情绪,开始哭泣。
描红与台青十分吃惊,面面相觑,自动噤声静下。
尹白饮泣一会儿,用纸手巾抹干眼泪,“不要再为这种小问题争吵,想一想,我们三姐妹聚头的机会率微之又微,应不应该珍惜。”
描红低声倔强的说:“这也不表示台青可以随便欺侮人。”
台青不服,“我问心无愧,不过,我听姐姐的话,你可以继续侮辱我,我决不回嘴。”
话虽如此说,唇枪舌箭却未有稍止。
尹白正在束手无策,忽然自倒后境内看到一名交通警察将他的白色机车驶过来停下。
尹白忽然想到那条大人恐赫孩子用的、百发百中之千年古方,说道:“警察来了”
果然,描红与台青两人有强烈反应。
尹白暗暗好笑,“证件都在身边?”
她们同声同气答:“在。”之后又瞪对方一规。
警察过来,俯身问尹白:“小姐,有什么事吗?”说的自然是粤语。
台青与描红听不懂,简直不知道错在何处,现出傍徨的样子来。
幸亏交通警察年轻英俊,礼貌周到,说话又客气,不然的话,连尹白都要紧张起来。
当下尹白说:“刚才车头好像有点奇怪的声音,所以我停下看看。”
警察问:“现在还有没有事?”
“我正想驶回大路。”
“我替你开路。”
“谢谢。”
警察上了机车,尹白跟着他驶出大路。
描红紧张的问:“我们到哪里去?”
尹白紧蹦着脸,“他要请我们到局里去谈话。”
台青面孔刷一下变白,“为什么?”
“因为这车上有人不友爱。”
描红与台青一怔,立即明白了,羞愧地靠在车座上,不再出声。
尹白松口气。
那位警察向尹白打一个手势,把机车驶远。
一直到口家,尹白都可以安心驾驶。
同时她也注意到,有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尾随在后。纪敦木的车子。
到达家门,台青先讪讪开口:“姐姐把我们当小孩子。”
尹白看她一眼,“非凡作为似孩子的,都怪不得别人把他当孩子。”
描红躲在尹白身后,一个字不敢说。
红色跑车在她们身后停住。
尹白走过去,对它的司机说:“今天到此为止,我们都累了,需要休息,你暂且打道回府,明天请早。”
纪敦木觉得这番话非常合理,尹白已经做得无懈可击,况且楼上有沈先生沈夫人在,以他目前的身份不知向长辈如何交待,就此收蓬也很应该。
他把车子调头,并且对尹白说:“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语气非常诚恳逼真。
且不理这是否与小纪的精湛演技有关,尹白苦笑,谁要男人衷心铭谢?她只要他们爱她。
爱,爱爱爱爱爱,爱得眩晕,不能自拔,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尊她为大,有若神明,宠得她头昏脑胀,天地变作蔷薇色,世界只剩他们两人。
谁要男人把女人当恩人?
沈太太先发觉三个女孩子神色有异,尤其是尹白,眼皮红红,又不是新式化妆,倒似哭过模样,两个妹妹跟在身后,神情萎靡。
分明是有过争执。
要命,这三个女孩子还得挤在一间房里共渡一段日子,如何是好?
沈太太不禁暗暗着急。
尹白尹白你千万要为父母争一口气。
台青一叠声说累,进房去淋浴休息,描红在厨房吃冰淇淋,尹白躺在书房里,三女居然没有成墟,反而静寂一片。
沈太太才不去理她们的闲事,乐得耳根清静。
在多年教书生涯中,小孩子吵架,她见得多了,小孩子的心理,她也懂得一点,总而言之,见怪不怪,其怪不怪,其怪自败。
果然,隔不了多久,描红便过去向尹白道歉,台青没睡着,出来讪两句,当下含糊地言归于好。
尹白自幼习惯独处一室,凡是旅行都要租一个单人房,所以该晚是最后睡着的一个。
描红己睡了一觉,朦胧间睁眼,看见尹白站在窗前,便轻轻问:“在想什么?”
尹白转过头来,笑笑答:“这样闹哄哄日子真容易过。”
描红点点头,“是的,根本无暇去想人生大道理。”
“想来也无益,华人深信其理,故此天天打锣敲鼓地过。”
台青转一个身。
尹白说:“睡吧。”
七姐妹七
七
第二天,台青与描红在研究粤语发音,一边讲一边笑,和好如初。
尹白听见她们说:“咪野,即什么东西咪野,多古怪,匪夷所思。”
“还有亨朋冷,”台青笑,“即统统,全部的意思,亨朋冷交给我,亨朋冷听我说,亨朋冷不是好人。”
台青眯起眼睛,侧侧身,学一个风骚样,娇声娇气地问:“咪野吖?”
她们真懂得化腐朽为神奇,化沉闷为乐趣。
描红与台青两人可乐不离手,尹白怀念黑松沙示,但喝的是黑咖啡。
从抽屉底尹白找到了几把当年乘凉用的旧扇子,不管式样,孔明扇团扇摺扇一视同仁,三姐妹拿着扇子装模作样一字排开跳起舞来。一边还唱着流行曲:“送上万千温柔,半醉新月,良夜未深透,人生如一梦,难计缘去来,尽贺这晚相逢……”
电话来了,尹白去接,对方清晰地听到莺声呖呖,乐声悠扬,不由得神往。
“什么好节目?”
呵是韩明生君。
尹白还来不及解释,韩明生已经听到女孩子在唱“真痴假情,亦是一样笑容,醉柳映月娇也羞,今宵愿陪君,醉酒共同饮”,接着是银铃般的笑声。
韩明生笑说:“看样子你的姐姐妹妹全部来了。”
尹白笑,“才来两位罢了,若真的都到齐了,可组织歌舞团走埠巡回演出。”
“叫什么名字?”
“中华齐格飞。”尹白笑。
“听说上海最早的歌舞团叫梅花。”
“不是叫明月吗?”
“敢不敢叫长城歌舞团?”
“岂敢岂敢。”
“团长不会有空出来吧?”
“对不起,走不开。”
韩明生不服气,“你们始终要结婚生子,各自成家的。”
尹白不受激将之法,“十年后或许。”
韩明生改为恐吓,“嘿,当心你妹妹们不声不响弃你而去,剩下你一人做老姑婆。”
尹白一点不怕,只是笑。
韩明生一颗心被她笑得又软又酥。
“这样吧,”韩明生说:“我请她们喝咖啡,大家一起出来。”
尹白也学乖了,“我们一向单独行动。”
“那么你一个人赴约,半小时后我在楼下等你。”
“好的。”
尹白放下电话,又操弄一下舞步,便推说有事,换件衣服外出。
稍后台青也接了一通电话,亦跟着出门。
只剩下描红一个人坐在客堂里把玩扇子,哼着适才的曲子。
沈太太看见,笑着说:“真没良心,丢了你一个人?”
描红转过头来,“婶婶,请过来。”
“有没有想家?”
描红点点头。
“到了那边接上功课就好了。”
“真希望早点去。”
“不一定呵,在香港先受一下西方文化洗礼,自有好处。”
“婶婶,尹白与台青都有自己的家,独我寄人篱下。”
沈太太笑道:“你不该这样见外,莫非要我把尹白派到北京去替你。”
描红笑了。
“一家人三个女儿并不多,你别多心。”
“祖母问我还回不回去。”
“你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见一步走一步罢了。”
沈太太安慰她,“人人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上天有安排。”
“婶婶,到了加拿大,我仍跟你住。”
“好好好,四个房间,任你挑选,不过你二叔的意思是——”
“婶婶。”
沈太太笑,“行,只要你高兴,不过你二叔的房子才大才美呢,地段也高贵。”
描红摇摇头。
还是香港家庭比较适合她,一向与内地有接触有了解,再说,香港人的灵活弹性举世闻名,从尹白身上不知可以学到多少。
“不过,”沈太太叮嘱:“千万不要怀有偏见歧视。”
描红答:“我明白。”
“也不要介意偏见歧视。”
“谢谢婶母忠告。”
尹白稍后就回来了,手上提着点水果。
她笑说:“人家问我拿照片看,这才想起,我们三人根本没有好好合照,不如明天就到照相馆去。”
描红的学生上门来,有她忙的,尹白不去打扰。
三人当中,台青无疑最享福,她父亲财雄势厚,人未到,已经买好房子汽车在那边,相形之下,连尹白都几乎患起自怜症来,不要说是描红了。
这次台青转校,看样子她父母要一直陪到入学才肯走,届时偌大房子,想必要找家务助理,尹白看过台青的一双手,水葱似,柔若无骨,摸不到关节,但愿她懂得烧开水。
问尹白疼哪一个多些,当然是描红,台青拥有太多太多,堪称是个幸运儿。
台青回来的时候天已黑透,描红还在书房与学生纠缠,尹白捧冰茶进去给描红,台青看见,嚷着要。
尹白问:“你去撒哈拉来?”
台青把姐姐拉到一旁,“我去见纪敦木了。”
这根本在尹白意料之中。
看到台青如此为难,尹白索性问:“你喜欢他?”
台青十分烦恼,“我不知道。”
尹白倒相信她,少女往往不懂得自己的心,不然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异性乘虚而入。
本来尹白可以给台青几句忠告,只是此刻身份尴尬,不便置评。
纪君的手段当然胜过台青学校里那些小男生多多,那干小青年懂什么,大不了一辆机车跑天下,顶多冰室里喝杯木瓜牛乳,西门町抢张黄牛票而且。
纪君条件学识大大不同,尹白当然比谁都清楚。
台青对尹白说:“姐姐,我很抱歉。”
“台青,他跟我是很普通的朋友,只不过我认识他在先,你别放在心上。”况且,尹白微微一笑,真的要抢,不见得立即可分胜负。
台青坐下来,轻轻叹口气。
尹白笑了,妹妹好似六十年代文艺小说里那冰清玉洁的女主角,一旦遇到她生命中的混世魔王,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盼望到后花园去烧香祝祷上天保佑。
描红这时恰把小学生送出来,无意听见台青幽幽地说:“我该不该接受纪君的追求呢。”
她关上门,忍不住说:“你怎么可以问姐姐你该不该接受姐姐男朋友的追求?你为什么不问姐姐你该不该剥姐姐的皮来做大衣?”
台青跳起来,“描红,你再歪曲事实,我必不放过你。”
不爱红装爱武装?
尹白叹口气,“何物纪敦木,我们三姐妹意为他阋墙。”
台青走到描红面前,“你向姐姐道歉。”
尹白:“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道歉。”
描红伸手推开台青,“你咄咄逼人。”
尹白见她动手,连忙挡在中央,她快,台青也快,一手刚好推在尹白肩上。
描红冷笑,“还打姐姐呢。”
到这个时候,尹白也明白了,描红实在多多少少是妒忌台青生活丰足矜贵一如暖房中的花蕾,故意借题发挥来挫她的锐气。
台青哭起来,去扭打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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