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能如我撒鹰走狗,享世间快活。”说着,拍了拍纪凑的肩膀。
“难得投缘,我认你这个小兄弟,哪天得了空,教你些小小把戏。”
说话间,已到了玄武殿的后门。
两人悄悄掩进门内,陆寒江拿簪子将锁眼重新拨上,道了声:“明日再会。”
一猫腰,他跨过花栏,抄近道朝正殿跑去。
眼瞅这人一溜烟没了踪影,纪凌背过身来,顺着长廊往前走。
这玄武殿内楼宇重重,曲径迂回,又兼树丛掩映,花影婆娑,路并个好认,好在纪凌是个识途的,才没迷了方向。
纵是这般,等他摸到自己住的偏殿,也已是日薄西山了。
这间偏殿前头有个小小的庭院,置几方太湖石,石边栽了树白色的碧桃花。时值春末,翠叶间花蕊堆叠,密密层层开了一树。
树下立了个人,许是等得久了,玉色的花瓣落了一身、
天边的斜阳正是欲坠下坠。昏黄的光影里,那人淡然的一张脸异样的柔和。
晚风过处,送一脉甜香,中人欲醉。
仿佛怕惊了个好梦,纪凌轻轻走到他跟前,默默端详着他。
那人耳力却是极好的,略偏了头问:“纪凌?”
“你怎么来了?”
听纪凌这么问,那人笑笑。
“我该问你:怎么走了?”
“你就为这个来的!”
纪凌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找上门来了,早间你可不是这张脸。”
谢清漩微微变了颜色,纪凌一把捏住他下颔,抚上那水色的唇。
“你跑这趟,怕是不情愿吧。其实我成仙入魔又与你何干呢?你不口口声声要除了我的么?嗯,怪只怪你命不好,你我总是缠在一起了。”
说着纪凌把那人拢进怀里,贴着他的耳廓恶意地低语:“你师父把你给我了,对吧?”
“啪”地,纪凌左颊重重挨了一下。
纪凌一时傻了,他长到二十岁,从来只有他甩人嘴巴,几曾吃过这样的亏。
等同过味来,心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扬手要打,谢清漩却自己往后跌了两步,直撞在碧桃树上。
那满树的白花都熟透了,经不得碰,打着旋儿,零落而下。
有几瓣沾在了谢清漩的脸上,他那张脸却挣得比花瓣还要白上几分,眼帘紧紧合着,跟个死人一样,只有垂落的右手一个劲地在颤抖。
对着这样的谢清漩,纪凌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那句话本是随口说的,可看这光景,竟是歪打正着了。
纪凌平日里最恨谢清漩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可真扒下他那层画皮,摸着血淋淋的肌骨,倒又不忍了。
他不由想到那口乾坤袋里谢清漩绝望的模样,那一滴清泪,还有将一腔子热血还给自己的疯狂。
这么想着,他满怀邪火渐渐熄了,胸口泛上一股莫名的滋味,酸酸涨涨,说不清,道不明。
纪凌双手捧定了那人一张脸,动了动嘴唇,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日头滑下了西山,只剩些余晖,小小的庭院便似浸在一坛酒里,浮浮薄薄,到处是琥珀般的颜色。
指底的肌肤润滑如玉,透一点温腻,纪凌不觉有些恍惚。
手指沿着谢清漩的脸颊往上爬,抚过挺秀的鼻梁,覆住了扇子般低垂的睫毛,手底好像罩住个蝴蝶,微弱地翕着翅,忽地掌心暖暖地润湿了。
纪凌“咦”了一声,待要拿开双手,却被谢清漩按住了。
“不要。”
纪凌素知这人外柔内刚,却不料到了此时他还要逞强,不愿在自己面前落泪,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他叹了口气,把谢清漩的脑袋按在胸前。
他低声说:“放心,我不看。”
谢清漩怔了怔,慢慢地放软了身子。
纪凌揽住他的背,把他往怀里带。
六月天气,两人身上都没几层衣服,贴得紧了,彼此的心跳都压在对方胸骨上,虽是各怀心事,却也是说不出的亲密无间。
半晌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仰起头来,脸还是煞白的,却不见了泪痕。
暮色裹一对空落落的眸意外的动人,纪凌心里一荡。
“你看得到我吗?”
谢清漩摇了摇头,纪凌不死心,把他的手抓过来,贴在唇上。
“你作法时不是会开鬼眼么?那时总见过我吧。”
谢清漩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你若问的是这层皮相,我看不见,一切妖魔入了我的鬼眼,都会现出原形,”
纪凌暗自心惊,却故意笑了问:“哦,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你真想听吗?你是一棵鬼藤,藤蔓间俱是淋漓的汁液,放一树紫幽幽的花,一朵朵张牙舞爪,腥臭非常……”
“够了!”
纪凌厉喝一声,将谢清漩的双手按在自己脸上。
“看不见,你总摸得到吧?这才是我。”
“不过是个皮囊。”
“你见的也不过是虚相!”
两人一时默然,这世间的真伪虚实,谁能说得清呢?
没什么是可以推敲的,剥掉了浮华,下头总是千疮百孔。
寸人若漂萍,总得信些什么,抓一缕浮根,拿一层画皮哄住别人,也哄住自己,挨过百年,便是一生。
纪凌从不曾想过这些,此刻念及:心中一片茫然。
他生在太平盛世,又有父辈的爵位庇荫,凡事都有人尽心竭力地帮着打点。日子过得顺滑了,项上那颗人头也就真成了个吃饭的家伙。
可眼前疑团堆叠,由不得他不想,谢清漩的心意,黎子春的算盘,这一切的一切,他看不透,却又事事关己。
撂不下,也推不开。
“你给我句实话。”纪凌说着,把脸深深埋进谢清漩的双掌。
“你恨我吗?”
“恨。”
谢清漩答得意外的快。
“那为什么还来?你知道……我见了你,总不会放过……”
纪凌觉着谢清漩的手指挣了一下,却还是柔柔地托着自己的脸孔,他心里更明白了。
“你师父让你来的?他知道我们的事吧?”
谢清漩低低地说了个“是”。
纪凌抬起脸来,见谢清漩咬紧了唇,咬得太狠,都见了血,一把扣住他下颔。
“你不疼吗?”
谢清漩叹息一声。
“我恨我自己。”
“傻瓜,你是让黎子春卖了!”
谢清漩拍开纪凌的手。
“祸事俱都是我惹下的,师父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看中了你的天分,想纳你到玄武王的座下,来年魔尊更迭,一场恶斗就在眼前,多个人,也总是好的。”
纪凌冷笑。
“所以,你就肉身布施?”
谢清漩淡然一笑,恰似暮色里绽了一朵幽昙。
“你要是不要?”
“要!”
纪凌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为什么不要?”
*
话一旦挑明了,这日子也就顺滑了,一天天流水样的消磨过去。
玄武殿果然是个清修之所,喜怒哀乐,到了此处都淡漠了。
纪凌原是个爆脾气,稍有不是便要炸的人。可周围的人知道他来头不小,能避则避,能躲则躲,转过脸来又是风轻云淡。纪凌就似对了一堆湿棉花撒气,好没意思,渐渐倒也收敛一些。
白日里便是打坐念经,可眼见着枝头红肥绿瘦转了绿肥红瘦。
一场夏雨浇过来,花都落尽了,纪凌跟那本经书还是相逢不相认。
他打坐总是人在心不在,或者干脆连人都不在,跟陆寒江眉眼一对,便溜去了后山。
近来这宕拓岭上的飞禽走兽都遭了殃,两个混世魔王聚了头本就够糟,陆寒江又教了纪凌些法术。
最初纪凌不过能变成个鸦雀,还时时失手,练得熟了,袖子一挥竟能腾出鹰来。
他变出的鹰与别个不同,刁猛异常,直撵得岭上的免子逃无可逃,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树上,图个干净。
陆寒江每每对着纪凌的鹰嗟叹不已。
“你天分甚高,只是一身戾气,成仙人魔,一念之间。”
起先陆寒江跟纪凌交游还避着人,到了后来,明里暗里都混在一处。
纪凌有了酒便去找他痛饮,陆寒江跟一干二等子弟合住一个院落,那些人见纪凌来了,一一个个急急掩门,他俩也落得快活。
一人占了一个石凳,推杯换蒸,嘻笑怒骂,直闹到夜深更残。
这些事情,谢清漩自然是知道的,却也不说什么。
他只要纪凌做天和尚撞天钟,便是天下太平。
两人各守约定,倒也相安无事。
纪凌虽跟陆寒江说过自己一路的际遇,可和谢清漩的瓜葛,却是只字没提。
谢清漩夜夜都来,碧桃甚是乖觉,伺候纪凌用罢晚饭,便躬身告退,从不跟谢清漩打照面。
纪凌便也明白过来,这分明就是黎子春安排好的。
谢清漩枕席间柔顺非常,由着纪凌恣兴纵意。纪凌日间闲散无聊,此时自不会将他轻轻放过。
他当初也是个眠花宿柳的行家,又安了心要收服这人,拿出些手段,花样百种,直把谢清漩弄得气喘声促。
谢清漩不是个轻易肯在人前狂浪的人,但留得一丝神志,总咬着牙隐忍。
纪凌捏开他的下颔,在他耳旁吹气。
“叫出来啊……你有个好嗓子,不叫多可惜……”下头就是一轮猛攻。
谢清漩挨不住,周身战栗,泄出了呻吟,果然销魂荡骨。
纪凌有心调侃他几句,那声音入了耳,沿着脊椎一路麻了下去,到得股间炸开一天的热火。
这声色二字,最是磨人,哪里是谁收了谁,不过是两相痴缠。无谓高下,也不分伯仲,拘住了别人,也倒空了自己。
可纪凌这万般的手腕,也只换得谢清漩一时的心神迷乱。下得床去,他不免又要拿出寡淡的样貌。
纪凌最烦他那手翻脸的功夫,却无可奈何,只抱得一刻是一刻。
情事过了,他也把谢清漩拢在怀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不放他走。
软话纪凌是不肯吐的,眼前的日子更没什么好说,只拣了自个儿幼年的闲话来讲。
谢清漩由着他掰,并不搭话,纪凌说着说着,便睡过去了。
他睁开眼,天际泛白,枕边已是空了。
如此过了月余,那夜纪凌说起儿时王府里过年节,他趁了乱,拿着一支万字攒花的焰火,溜出府门。
眼看着满街热闹,别的小孩都有父亲领了放花,偏他没人带,他不肯服输,拣了支半灭的香,自己去点。
花炮又大,人又小,直把一身锦袄炸得焦黑,险些伤了眼。总管闻声赶来,把他抱了回去,跪在地上,一头数落他,一头扇自己嘴巴子。
这等陈年旧事,纪凌多少年没想过了,此时昏昏沉沉,顺嘴说出,自己倒也笑了。
谢清漩听了,忽地叹了一声:“你也是个可怜人。”
纪凌心便是一沉,二十载来,他坐拥了锦绣富贵。
人对他或羡、或慕、或恨、或妒,却决计不会说出“可怜”二字,这话落在心尖,酸酸软软,一阵发烦,一阵缠绵。
纪凌压住谢清漩,低声道:“轮不到你说这话。”
手指游移,他抓紧了那人的腰,再也放不开了。
*
入了季夏,雨水日增,却都是短脚雨。
后半夜还是电闪雷鸣,到了清晨,不单雨止了,云层里还透出些熹微的光芒。
碧桃向窗外张了张。
“又是个晴天呢。”
说着,碧桃拿袖子往桌上一拂,变出几碟精致的小菜。
细骨瓷碗里盛的是纪凌最喜欢的碧玉粥,纪凌拈起筷子,尝了尝盘子里的小菜。
今天的菜色又翻了花样,却还是那么对胃口。
他点点头,问碧桃:“这菜怎么变出来的?你教教我。”
碧桃摇头。
“准备饭菜是粗贱的法术,王爷学它做什么。”
纪凌拍下筷子。
“什么修炼,简直闷得死人,整天除了念经还是念经,真能念出个长生不老、法力无边?还不得我抓人自己学!”
看纪凌气鼓鼓的样子,碧桃倒笑了:“念经是为了平心静气,神思定了,才好往上修为,王爷心思浮躁……”
纪凌听了,冷哼一声。
“哪有那么麻烦?我早学了两手戏法。”
说着他拿起根筷子往上一抛,那筷子到得空中翻作条带翅的银鱼,掉下来,砸在桌上“啪啦啦”乱跳。
见碧桃瞪圆了双眼,纪凌这才得意洋洋笼住那鱼,待挪开手掌,又变回了一根牙骨筷。
“这是我们宕拓派的法术,但是……”碧桃叹了口气,“王爷,以你的天分,这点法术只是皮毛,要想‘法力无边’,还是得走正道。”
纪凌最烦“正道”这类的话,当下挑了眉问:“如何才是正道?得念多久的经?”
推开碗盏,他早饭也不吃了。
一掀帐子,他躺回了床上,拿个背对了碧桃。
“哼,还不是得看黎子春的脸色!我可不会求人,今儿个我不去大殿了!”
碧桃见这主子又犯了脾气,挨到床前,好言相劝,说了半天纪凌也不应声。
碧桃到底是个孩子,憋不住话,冲口而出:“宗主早指派了人教你,王爷啊!但凡你正正经经修行个两日,他早教了你……”
纪凌心底一亮,豁然转身,坐了起来。
“他是谁?”
碧桃自觉失言,呆愣愣掩住了嘴,纪凌一把抓住他那只手。
“是谢清漩吧?”
碧桃垂下眼帘。
“王爷既然明白,就不要问了。”
纪凌想着心事,捉着碧桃的手忘了放下。
黎子春嘴里的照应原来还有这层意思,谢清漩俨然是自己的师父了,他该教他法术。
然而谢清漩跟他日日相见,夜夜春宵,这件事却一个字都没提过。
他还是恨自己吧?所以才有所保留?
说不定不止这些,还有更深的谋算,那样一个寡淡温和的人,真要狠毒起来却又是另一番模样……
纪凌心念杂陈,不觉间指头就贯了力,直把碧桃的手当了谢清漩的往死里捏去。
那孩子低声呼痛,纪凑才回过味来,撒了手。
碧桃黑油油的眼睛往纪凌脸上扫了一圈,犹犹豫豫开了口:“王爷别怪谢公子,他为人最是清正,不枉私情,他不教你,是因为时候不到。”
纪凌笑笑。
“为人清正?他跟我是什么关系,你—;—;该知道吧?”
碧桃霎时红了脸,纪凌眯起眼来。
“果然,你每夜出去都是避他,你家宗主想得还真是周到。”
碧桃急了,“咕咚”一声跪了下来,仰着头看住纪凌。
“碧桃多口了。王爷切莫多心,宗主和谢公子都是为了王爷好。我说错了话,愿受责罚。”
纪凌看着碧桃,平日里那么七窍玲珑的一个孩子此时失了人色,眼里含了一包泪。
纪凌不忍之余,起了几分怜惜,挥了挥手。
“罚什么罚?没事。”
碧桃苦笑。
“谢王爷宽容,可碧桃漏了话,宗主那里我自会去请罪。”
“没事跑去讨什么打?我不说,谁会知道,他黎子春还有顺风耳不成。”
纪凌说着腾地起身,走到几案前抄起了经书,临出门,回头看了眼碧桃。
“刚才的事,我全当不知道。晚上我要吃黄河鲤,知道了吗?”
碧桃点点头,刚要笑,眼泪先下来了。
傍晚时分又下了层阵头雨,好在玄武殿内多的是长廊,纪凌一路回来,也没怎么淋湿。
到了偏殿前,不等他推,碧桃已笑盈盈地拉开了门,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
纪凌朝里一看,桌上正中,那热气腾腾的不是黄河肥鲤又是什么?
碧桃伺候纪凌落了坐,神情间比往日更多了分亲近。
纪凌自幼呼奴使婢,早被人捧惯了。
但他性子骄横,治下又严苛,底下人见了他一个个胆颤心惊,纵然笑着,那笑容也是僵硬的,怎及碧桃的天真自然?
纪凌不由暗叹,这人心也是要用人心去换的。
若是无心,千金难买,若是有心,却也来得容易。
只是有那么个人,自己明明动了心思,却不知该怎么对他,也不知那人到底想些什么,手足无措间,越弄越尴尬。
人是抓在手里,心却半分都挽不回来。
想到这里,他手里的象牙筷子沉甸甸的举不起来了。
碧桃见他脸色不好,忙帮着布菜,嘴里说道:“鱼是趁热吃的好。”
他细细剔去了刺,把鱼肉送到纪凌碗中。
纪凌不好拂他的意,尝了一口,鲜嫩肥滑。
他本就饿了,此时馋虫爬上来,胃口一开,眉头也就开了。
碧桃看他吃得香,笑咪咪立在一边。
纪凌叫他坐下,他推脱再三,总算挨着凳子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