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帘拢收处,一个乌衣少年斜斜靠在锦垫上,手里执着卷书。
他眉目娟秀,神情散淡,看样子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黎子忌和谢清漩顿时双双拜倒。
少年抬了抬手指。
“都起来吧,清漩,两年不见,你还好吧?”
谢清漩长跪不起。
“我未从师命,惹下泼天的麻烦,愿受责罚。”
少年摇了摇头,放下书卷,走上前来,亲手搀起谢清漩。
“这话说得没意思。”
他转过脸来看了看一边凝立的纪凌,秀眉一挑。
“这,就是那魔物了吧?”
纪凌刚要发作,帘幕后却转出个人来,冲着纪凌淡淡一笑,“山高路远,王爷一路颠簸了,”回头吩咐童子:“碧桃,带王爷到后头休息,好生伺候着。”
这人来得蹊跷,便似平地冒出的一般。
纪凌心下疑惑,拿冷眼去横他,他却只是微笑。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由暗叹。
宕拓派的门人倒端的都长了一副好相貌。
眼前这人身量颀长,举止洒落,虽蓄着三柳墨髯,却肤如凝脂,凤眼含春,丝毫瞧不出年纪。
乌衣少年听了此人的话,微微颔首。
“如此也好,碧桃,带他去吧。”说着又坐回了锦榻上,一名童子赶紧上前,下了珠帘。
那个唤作碧桃的童子,走到纪凌跟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王爷,请随我来。”
碧桃引纪凌出了正殿,沿着长廊朝东边的偏殿走去。
这玄武殿内极是幽静,院中的花木也分外素雅。
微风过处,鼻底一股清芬,纪凌平日里也玩些花草,可眼前这些花儿却是见所未见,不由问了声:“这些是什么花?”
童十展颜一笑,指与他看。
“这是川芎,这是杜仲,那边的是连翘、半夏,此地种的都是草药,难怪王爷不识。”
纪凌自入了暗华门,便没见过什么好脸色,纵然是谢清漩待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进了这玄武殿,就等着一场恶风波,不曾想倒遇了个和气的童子。
心下宽慰,他话便多了。
“你家宗主年纪真小。”
童子想了想,“噗”地笑了。
“王爷弄错了。那有须的才是宗主。”
“不是说‘宗主有请’么?那乌衣少年又是何人?”
童子拱了拱手。
“王爷刚才去的是玄武殿,拜见的自然是玄武王了!我家宗主日日随侍玄武王身侧,大到祭祀拜神,小到宾客迎送,事无巨细,均是他一手操持。”
说话间,两人到得一间偏房前头。
童子推门进去,拿拂尘在桌子上轻轻一扫,空空的几案上霎时变出了点心茶水,精致素雅,叫人观之忘饥。
童子摆开椅子,请纪凌坐了,筛上一杯碧幽幽的清茶,递到纪凌跟前。
“王爷慢用。”
纪凌呷了口茶,示意童子坐下,碧桃脸上笑着,却一味摇头。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纪凌再没从他口里套出半句话来。
这孩子委实乖巧,虽则有问必答,口风却是甚紧。
眼见着斜阳渐西,碧桃向窗外张了张,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一只白羽红爪的鸽子落在了窗棂上。
碧桃走过去,将它抱在怀里,那鸽子“咕咕”叫了两声。
碧桃彷佛听得懂鸟语,微微一笑,转过头来。
“宗主请王爷过去用饭。”
纪凌跟着碧桃出得门去,又朝东走了一阵,迈过个月洞门,进到一个庭院。
院子不大,却被一池春水占去了半面,临波筑着一座二层的水榭,也是乌木所造。
廊柱纤细,甚是秀丽。
才到了水榭跟前,二楼露台上有个人把着扶栏,朗声笑道:“不曾远迎,子春谢罪。”
纪凌抬头一望,那迎风而立的,正是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及至上了露台,两人分宾主坐了。
碧桃斟上美酒,另有两个妙童端出果肴,林林种种,排了一桌。
黎子春把盏浅笑。
“荒山野岭的,只有些粗果,愧对佳客,水酒一杯,为王爷洗尘。”
纪凌按着杯子冷笑了一声。
“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是你徒弟拿凝华符拘来的,不必灌这样的迷汤,这会待如上宾,下一刻又要打作阶下囚了吧。”
“王爷快人快语,当浮一大白。”
黎子春哈哈大笑,一气干了杯中的酒,对着纪凌照了照杯底。
“我已问过清漩这一路的原委,不过是场误会。至于这凝华符,只是我门中的雕虫小技,我这就帮你解去。”
黎子春手掌一翻,轻轻按上纪凌的额头,嘴里念个“起”字,再撤回手来,掌心已托了簇小小的银星。
“看,这就出来了。”
说着他对掌中吹了口气,那银星化作点点银雾,随风散去。
黎子春虽说得坦诚,纪凌心下却并不安泰。
他很清楚自己跟谢清漩的纠葛,可绝不是一场误会那么简单。
纪凌想知道谢清漩到底是怎么说的,又不好直问,不免蹙紧了眉尖。
黎子春彷佛看破了他的心事,挥了挥手,让碧桃他们退下,露台上单剩了他和纪凌两个。
黎子春自己斟了杯酒,轻抚杯沿。
“宕拓派中的弟子上上下下也有百人,论人品论资质,清漩都是最出挑的,只是这孩子生来运蹇。
“两年前我为他起过一卦,算知他命中当逢魔星,必有一劫,为避祸乱,我才让他下山,去了京中,想借世间阳气化解,却不曾想这人力果然拗不过天命,他还是遇了你。”
黎子春叹息一声。
“我替清漩看过,你们已是命脉相牵,便如同根的两枝藤萝,同枯共荣。我心疼清漩,自然也不会与你为难。
“你虽属妖道,所幸未入邪门,若是留在我宕拓岭中,好好修为,也可保一世的太平,但不知你又作何想?”
纪凌端着酒杯,一味沉吟,这事情未免也人过顺溜了一些,倒更叫人疑惑。
纪凌这辈子什么荒唐事情都想过,却从未料到自己也有修道的一天。
修道便修道,不过是颂颂经,打打坐,可修这东西干嘛呢?莫非还能羽化登仙不成?
他抬了抬眼眉。
“我从不信鬼神,只怕不是这个材料。”
“哈哈,鬼神俱是心生,信自己便可。”
见纪凌杯子空了,黎子春亲自为他倒上了酒。
“修道须心清身正,开始时不免枯燥,可以你的天资,耐上些寂寞,慢慢历练,必成正果。”
纪凌才不理那“正果”,光听了“心清身正”就觉得烦闷。
黎子春见他神色有异,淡淡笑了。
“明日起,你便随门人修行,我已跟清漩说过,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只管问他,他会照应你的,”
纪凌被他那双洞悉世事的凤眼一扫,耳根发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拿酒盖住了脸。
*
次日,天刚蒙蒙亮,碧桃伺候着纪凌洗漱了,又帮他换上领青色的袍子,拿一根玉簪绾住了头发。
他退后一步,笑微微地看着纪凌。
“王爷好仪容,有些仙家风范。”
纪凌冲铜镜里瞥了一眼,“啪”地把镜子倒扣在桌上。
“寒酸死了!”
碧桃憋不住,掩了口笑。
“王爷快去吧,早课就要开始了。”说着正了正脸色,递过本经书。
“修道不分贵贱,总要从底下熬起,宗主虽派我服侍您,日间的修行,王爷还得自己去。”
纪凌接过书来。
“正殿对吧?我去就是。”
到得正殿门前,扑面一股檀香味道,几个青衣人垂首敛眉地正往里走,纪凌跟着那些人进了大殿。
殿内暗沉沉的,玄武神像笼在香火中,虚虚浮浮,颇有些诡异。
四下里一排排摆满了蒲团,眼瞅着那些青友人挨个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纪凌不免依葫芦画瓢也坐了下去。
屁股才沾上蒲团,便听上首“当当”两声。
纪凌抬眼看去,是个童子在敲铜磬,众人听到磬声齐刷刷地垂下了头去,单留纪凌一个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
童子见他不安分,瞪圆了杏眼,纪凌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回瞪过去。
两下里正僵持不下,匆地那童子头一低,朝着殿门深施一礼。
纪凌扭头看去,门口走进三个人来。
当先一人身穿锦衣,领襟袖口都缀了轻裘,容颜如玉,正是宕拓派宗主的宝贝弟弟黎子忌。
他身后的童子扶着个人,那人青衣薄履,气度出尘,双目空蒙。
纪凌见了心头一动,想到黎子春那番话,一时兴起,喊了声:“谢清漩。”
谁知那人竟像聋了一般,步子都不曾停得一停,径直向前。
倒是黎子忌眉尖一蹙,冷冷看了过来,眼中尽是轻蔑。
纪凌憋了口恶气,有心要走,却见黎子忌和童子都退到了殿角。
谢清漩独自坐到神像前的蒲团上面,磬声一响,朗声颂念经文,底下的门人嘴唇微翕,一个个都跟着念了起来。
谢清漩念的东西,纪凌自然不懂,他贪的只是那个声音。
他早觉着谢清漩的嗓音温而不腻,舒心顺耳,但谢清漩平日里言语不多,更未似这般放声吟咏,显不出那声音的好处。
此处殿宇高阔,又有众人的颂念声托着,倒有些余音绕粱的味道了。
颂经再是好听,听得久了,糊里糊涂,到底也是闷人。
纪凌抓过经书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小字,翻来覆去,不过说些修养身心,天理人伦,好不乏味。
纪凌把书丢到一边,正闷得难受,殿门边溜进个青衣人来,见纪凌旁边的蒲团空若,轻手轻脚坐了下去。
纪凌往那人脸上一张,这人也看向他,嘿嘿一笑,露出…口白牙。
又挨了一会儿,纪凌实在撑不住了,昏昏睡去,头点得跟鸡啄碎米似的。忽觉有人扯自己的袖子,睁眼一看,正是身旁的青衣人。
那人压低了声音问:“新来的?闷不闷?”
见纪凌连连点头,那人又乐了。
正在此时,神座前磬声一响,颂经声歇。
众人纷纷起身,早间的功课告了个段落。
青衣人指了指殿外。
“出去说话。”
两人出得大殿,青衣人引着纪凌一路穿廊过院,到了一道乌木门边,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镇眼转了两转,轻轻一推,门“吱呀”而开。
“走啊!愣着干嘛?”青衣人说着,一把将纪凌推出了门去。
纪凌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虎着个脸。
一拾眼,眉头舒开了。
面前横着一座大山,坡上浓荫满目,林间鸟语不绝,山顶浮云漫卷,好一番天然景象。
“呵呵,宕拓岭的后山还不错吧?”青友人说着,袖子一甩,瞬间变出一只鹰来。
他托着鹰,对纪凌挤了挤眼。
“能溜出玄武殿撒鹰走狗的,这宕拓派里可只有我陆寒江一人!”
第十章
眼见兔子烤得滋滋流油了,陆寒江将烤兔取下,扎着手撕开,丢一半过来。
纪凌手一抬轻轻接住,陆寒江笑了。
“你身手不错,鹰撒得也好,不似那班人,活死人一样。”说着朝山下的玄武殿努了努嘴。
纪凌听了“活死人”三个字,刚要笑,想到谢清漩邪张淡定无波的脸,嘴角一勾,却僵在了那里。
陆寒江啃了两口兔肉,吮着指上的油水问:“你叫什么?几时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纪凌,昨天才来的……”
正说着话,陆寒江偏过头来,戳了戳纪凌的那半片兔子。
“你怎么不吃?”
纪凌摇了摇头,围猎他是喜欢的,但这烟熏火燎、少油没盐的野味,他还真看不上眼。
“你吃斋?”
陆寒江往纪凌脸上瞄了瞄,不等他回话,劈手拿过那块免肉,左右逢源吃了个不亦乐乎,赶得急了,前襟滴上了油腻,他也浑然不觉。
纪凌坐在他对面,细细打量,却见陆寒江那领青袍袖口、领子俱是油汪汪的,早黑成了一片。
纪凌往日结交的全是一班纨绔子弟,面上风流倜傥,骨子里穷极无聊,虚伪做作,似这样洒落不羁的人还是头一次遇着,新鲜之余便生几分好感。
“你头一日来,就随我出逃,不怕师兄责罚?”
陆寒江将右手那半兔子啃了个干净,大手在衣摆上一擦,抬头看着纪凌。
纪凌眉毛一挑。
“怕?留在里头才闷死人!”
“好样的!”
眼见陆寒江油汪汪一只手就要拍下,纪凌往旁边一闪。
陆寒江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哈哈笑了。
“对了,你是‘明’字辈的吧?带你的师兄是哪个?”
纪凌虽不甚明白,想到昨日黎子春说过的“照应”,也猜得到那个带自己的师兄指的应该就是谢清漩。
想到这里,纪凌心里一阵烦闷,修道已经够磨人的,居然还要跟谢清漩装成清清白白的师兄弟,岂不荒唐?
他当下沉了脸,回得干脆:“谁能管我?”
陆寒江蹙起眉毛,指了纪凌的衣裳。
“你是五等弟子的打扮啊!该有个四等的师兄带着才对。”
纪凌这才注意到,虽然都着了青衣,但自己和陆寒江的襟口式样有些不同。
这宕拓派中显然是分等级,论品色的。
未曾答话,纪凌忽觉手腕一紧,被陆寒江扣住了脉门。
陆寒江把住他的脉,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拧了眉道:“虽被封住了,却是好浓的妖气!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我还想知道呢!”
纪凌抽回手来。
“实话告诉你,我本在人间活得逍遥,莫名其妙被人拘进了暗华门,一路上人人指着鼻子骂我妖孽。
“进了这荒山更是作怪,你们那个宗主拉我修道,什么四等五等,什么辈分尊卑,早知道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压根就不会来!”
听罢他气鼓鼓的一通话,陆寒江倒笑开了。
“哦,果然不是修行的卜者,宕拓派开宗立派数百年,除了那谢清漩,你可是第二个外道弟子。”
纪凌耳朵捉到“谢清漩”三个字,哼了一声:“他是个鬼吧!”
“哦,你知道他。”
陆寒江拿鞋尖勾来枯叶,盖住脚边的免骨。
“他当初上山时可连个鬼都算不上,五年前黎子忌带回来的是一具尸首。”
纪凌豁然抬头,陆寒江看他瞪圆了眼,刻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了。
纪凌看出这人有些小孩心性,顺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陆寒江得意地点了点头。
“你可算问对人了,再没哪个比我吏知道这中间的底细的。这话得打黎子忌身上说起,你知道他吧?”
见纪凌颔首,陆寒江又说了下去:“他跟我们宗主是亲兄弟,可脾气性子却全不一样,不喜清修,最爱吟风弄月,常去人间流连,自打八年前在外头结交了谢清漩,更是终年不见人影。
“五年前的冬天,那天我刚好在宗主屋外值夜,天还没亮,他突然套了个车回来,带了谢清漩那个妹妹,扑进来就求宗主救人,宗主气坏了。
“须知这宕拓岭是玄武王的福地,道行浅些的都进不来,更别说把个尸首弄进来了。可不知道宗主是太疼他弟弟还是怎么着,最后还是替谢清漩作了法。
“命讨不回了,却保住了元神,又过了半个月,将那两兄妹收进门来,谢清漩这人确有些悟性,兼之师父看得上眼,短短三年就从五等弟子升到了一等。”
说到此处,陆寒江叹了口气。
“我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也就是个二等。你既是宗主看上的,莫跟着我胡混,两三年后说不定又是个人物。”
他起身拍拍屁股,就要下山。
纪凌坐在原地,拈了根草叶,冷笑一声。
“一等又如何,还不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了怔,眯眼笑了。
“我倒没看出,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纪凌拂衣而起。
“我可不是修道来的,你要愿意,我们搭个伴,把这一山的兔子都逮尽了!”
陆寒江抚掌大笑,说了声:“好!”
二人一路下山,纪凌忍不住问:“你也是个痛快人,干嘛憋在这里?”
陆寒江看了他一眼。
“你可知我年岁?”
纪凌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眼前这人也不过二十来岁的样貌,可念及他那句“拔在这门中待了六十余载”,倒又疑惑了。
陆寒江伸出一根指头。
“到明天春暖,恰是我一百岁生辰。呵呵,修道自有修道的好,谁不爱长生不老。”
纪凌暗暗吃惊,脸上却故作不屑。
“此地这么无聊,便活百岁也没意思。”
陆寒江哈哈大笑。
“我贪的不是‘长生’,而是‘不老’,普通人五六十岁已是弯腰曲背,焉能如我撒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