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以为……”谢清漩微微一笑,“你这样的人,连自己的衣裳都是穿不好的。”
这句原算不得什么好话,纪凌听了倒觉出一丝缠绵。
他深知谢清漩性子寡淡,言语不多,跟自己说这样不痛不痒的问话,倒还是头一次。
想到这里,纪凌有意放慢了动作。
“我七岁前确实不会穿衣服,后来不知怎么来了个老嬷嬷,耳又聋,眼又花,帮我穿个褂子足足要用上一顿饭的功夫,把我给恨的,骂她踢她她也没什么反应,好没意思,我只好自己学着穿戴了。”
说着他也笑了,“等大点了,我才明白过来,这分明是管家给我设的局。”
谢清漩脸上浮出一丝笑影,纪凌不禁捧住了他的脸。
“这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脱下的,我自会帮你穿上去。”
谢清漩却别过脸去,轻咳了一声。
“先问话吧。”
纪凌有些扫兴,看看外头,晓星在天,知道再耽搁下去恐怕得天亮了。
他只得提了碧衣人过来,拖到谢清漩的面前。
那人还没醒转,纪凌照着他后腰一脚踏下,那人“哇”扬起上半身,周身痉挛,似是痛楚难当。
谢清漩蹙了蹙眉,循声托住碧衣人的下颚,食指点上他眉心。
半晌那碧衣人脸色由青转白,身子也放松了下来。
“好些了吗?”
碧衣人缓缓睁开眼,望见谢清漩一阵错愕,惊问:“这是赎心指……莫非你是……鬼眼公子?”
谢清漩淡然一笑。
“你们是翠微门下吧?我们两家不曾结怨,今日怎么动了兵戎?”
“各家门规,公子也很清楚,就不要为难小人了。”说着那人眼一闭,又不开口了。
纪凌看他们磨磨嚷嚷,烦得不行,一抬腿,把那人撂到了地下。
他正要踢打,谢清漩手一抬。
“说过了,由我来问。”
纪凌眉毛一立。
“你问得出什么?!似这等不识相的奴才,不打还不翻了天?”
谢清漩冷冷一笑。
“奴才?这天下人都是你府里的奴才么?”
两人相持不下,地下那碧衣人倒苦笑了一声。
“谢公子,你也别做好人。今天我冒犯了你,又撞见了你和他那等事情,不管我肯不肯说,你终究不会放过我。”
谢清漩秀眉微扬。
“人生在世,谁不被人说,说好说歹,也不过是一张嘴两层皮,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怕人说吗?你既然知道我鬼眼公子的名号,也该知道,我最恨枉取人命。”
碧衣人听了这话,沉吟半晌,又拿眼睛去瞟纪凌,“纵然你能放我,只怕别人……”
“我若保你无事,便是无事。”
那人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即便如此,翠微派门规森严,坏了一条,便是粉身碎骨,我若是说了,总没个好。公子真要好心,不如放了我,我自会感恩,今日所见,一个字都不与人说的。”
纪凌在一边听了早恨得牙痒。
他想了想,又觉着这样也好,谢清漩性情太过绵柔.合该遇上这种习人磨上一磨,也好教他知道,这天底下的人,可不是个个都说得通道理的。
谢清漩却只是微笑,“我若放了你,你果然一字不说?”
那人见他言词和缓,觉着有戏.爬到他面前。
“指天为誓,一字不说!”
“若是你家宗主问起呢?”
“我只说‘不知’。”
“如此么……”
谢清漩抬了抬手。
“你中了戾气,伤及心脉。既然你这么应承我,过来.我与你解。”
“谢清漩!”
纪凌气得直冲过去,碧衣人一见,急急地将手放进谢清漩掌中,只觉一股暖融融的劲力突入脉门,周体通泰。
正高兴着,眼见纪凌的拳头到了,碧衣人刚要躲避,忽觉那拳头定在半空里,且越来越远。
再看一眼,心下乱成一团。
原来,哪里是纪凌的拳头变远了。分明是纪凌和谢清漩变大了,谢清漩那只鞋竟有自己一人高。
碧衣人心下害怕,正想跑。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屋里的桌椅、板凳乃至门窗、地板,全都变大了!
他惊叫一声,却发出个“吱”来,再看自己身上,目光所及,不见人形,只见一溜灰绒绒的皮毛,顿时瘫软在地!
谢清漩两手伸到地下,摸到那已然变成耗子的碧衣人,将它托在掌心,举到唇边吹了口气,耗子又“吱吱”叫了两下,这才发出细微的人声:“公子饶命!”
谢清漩点点头。
“你可知自己为何变了耗子?”
那耗子一味摇头,只求饶命。
谢清漩伸出根指头,轻轻顺着它的毛。
“你既这么守门规,一条都不肯破的,如何会对你家宗主扯谎,可见是句谎话。天罚你变个耗子,却又奈何。”
那耗子四爪抱定谢清漩那根指头,悲号不已,“公子,我知道你法术高明,我什么都说,只求你放过我。”
谢清漩摩娑着它的后背,“说罢,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了?”
“听说有个魔物入了暗华门,宗主派门人两个一拨,四下打探,傍晚路过这镇子,正赶上你俩进店,我们看着觉得像,所以夜里来袭,不想……”
谢清漩“嗯”了一声,“怎么知道是我们呢?”
“宗主说那东西戾气在身,外形是个俊朗的男子,实则是个藤妖。”
耗子哀哀地瞥了纪凌一眼,“他身上戾气弥天,想不认出都难。公子,我都说了,你就收了法术吧!”
谢清漩拎着耗子尾巴,将它提到右手掌心,“我问你最后一句:你家宗主为什么要找这魔物?”
那耗子眼珠子转了转,拼命摇头,“宗主可没说,委实不知。”
谢清漩左手虚虚笼在耗子身上,说了个“收”。
纪凌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那耗子左看右看也是疑惑,一张口,却又冒出一串“吱吱”声来。
谢清漩将它放到地下,“既然不肯说实话,会说人话也没多大意思,干脆把这耗子做实了,也是干净。”
说着他站起身来,那耗子攀着他的鞋子哀啼。
他脚尖一抬,将它甩到一边,叫了声:“纪凌。”
纪凌会意,拉过他的手。
两人撇下耗子,掩上屋门,出了客房。
到得走廊中,但见一派狼藉,窗户下横着个黄色的小东西。
纪凌蹲下身子一看,原来是只昏迷的黄鼬,不由苦了个脸,把那东西扔回地下。
谢清漩虽看不见,听见动静,心里也明白。
他笑了问:“不是店家便是小二了,那是什么?”
纪凌“呸”了一声,“客栈是耗子开的,这酒楼又是黄鼠狼窝,好脏的东西,这里就没干净点的店家?”
“你不肯住客栈,单为了避老鼠么?”谢清漩挑着眉,嘴角泛出一丝笑来。
纪凌脸上挂不住,“咚咚”下楼,走出两步,这才停下。
他折回来,攥住了谢清漩的手。
此时天色将晓,四下里极静,唯有扶梯在两人脚下“吱吱嘎嘎”轻响。
纪凌随口抓了话来说:“你若再逼一下,只怕那人肯说真话。”
谢清漩淡淡一笑,“都知道了也就没趣了,再者,这世间的事真真假假,谁又能尽知呢?”
纪凌听他扯得玄虚,好没意思,想了想又问:“你不是最肯饶人的么?怎么将他变成了耗子?”
“生逢乱世,做只耗子有什么不好,我是厚待他了。”
话说到此,恰踏下最后一级扶梯,青色的天光蒙在谢清漩脸上,竟透出几分诡异,纪凌看了心下一凉。
谢清漩探手入怀,摸出个晶莹剔透的小东西来,让纪凌搁到桌上。
这东西对暗华门里的人来说,便像是世间的银子一般,算是付了一夜的宿资。
两人出得酒肆,牵过马车。
纪凌将谢清漩扶进车里,翻身上马。
东方的天际破出一丝霞彩,前头便是个响晴天。
纪凌打马扬鞭,车轮碌碌,直奔前方。
第九章
晌午时分,马车转出市镇,再向北行了十几里地,穿过片密林,来到个峡谷。
空中掠过一只雄鹰,见着马车,直扑而下,“啪”地落在马首上。
雄鹰敛了双翼,一对金眸冷冷盯住纪凌。
那马被鹰踏住,便似被施了定身法,不管纪凌怎么呼喝,连蹄子都不曾抬得一下。
背后帘轻响,纪凌回过头去,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衬着截青色的窄袖,更显得肤白如玉。
头顶上羽翼扑腾,他再看那鹰,已轻飘飘落在那人的手背上。
纪凌冷哼了一声,“你认识这东西?”
谢清漩微微一笑,将帘子挑到背后。
那鹰跃到他右肩,凝立不动。
谢清漩伸出左手,轻抚它的羽毛。
“师父派它来给我们引路,宕拓岭山重水复,你又是生人,没它可不行。”
说着他口中一声清啸,右臂指天,雄鹰振动双翅,遁入青空。
纪凌正自疑惑,那鹰盘了几圈,又转回了车前,拍拍翅膀,沿着谷中的窄道飞遁而去。
纪凌只觉得手里的缰绳一紧,不等他回过味来,马儿跟在鹰后头一气狂奔,险些把纪凌闪下了马背。
好在他是个骑射的行家,不多会儿便稳住了身形。
这马车是纪凌从路边买来的,套车的马自然不是什么绝世良驹。
可眼下它撒开了四蹄,真个叫奔走如飞。
纪凌只觉耳边风声呼啸,抬头再看,窄道两侧的崖壁幻作一片黑影,倏忽而过。
这个峡谷生得奇巧,打外头看,似乎只有一条通途,进到里头却是九转连环,曲途通幽,也不知绕过多少重石壁,那鹰长啸一声,铺开了翅膀,凌云而去。
纪凌猛一抬头,前头两块巨石森然而立,彼此对峙。
顶上云遮雾缭,竟是天成的一道石门。
马车穿过石门,眼前景物为之一开。
纪凌勒定了马,四下观望,这才发现此间原来是个山谷。
周遭群山怀抱,极是幽静,一条青石大道由南向北纵贯山谷。沿途房舍、院落星罗棋布,井然有序。正北方一排殿宇依山而筑,气象雄浑,倒似世间的皇宫一般。
纪凌正看得出神,身后“哗啦啦”一阵响。
纪凌回头一看,那只鹰飞回来了,一只利爪牢牢勾在车顶上。
纪凌横了它一眼,打起车帘,冲着谢清漩说:“你那只鸟又来了。”
谢清漩闻言一笑。
“到谷里了吧?此地有玄武真气护卫,外头的车马进不了内城,得走着去了。”一言罢伸出手来。
纪凌虽则疑惑,却也自然而然接过他那只手,将谢清漩扶下了马车。
谢清漩立定了身子,双手搭在马背上,一路摸到缰头,伏在马耳边低语了几句,那马扬鬃奋蹄,惊飞了车顶的雄鹰。
纪凌见势,知道这马要跑,唯恐伤了谢清漩,一把将他揽了过来。
那马绕着两人跑了几圈,忽地沿着来路,出了石门,转眼消失在嶙峋的怪石之间。
“看不见还不小心点?”纪凌抱着怀里的人一顿数落。
谢清漩愣了愣,轻轻推开他,后退了两步,手往空中一招,老鹰“啪”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见了师父,便能解你身上的凝华符了。”谢清漩说着侧过脸来。他容颜恬淡,肩上那只鹰喙尖爪锐利,一派恶相,两相映照,说不出的诡异。
纪凌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几日两人行同车卧同榻,虽然谈不上浓情蜜意,到底也有些亲近。
可纪凌始终摸不透谢清漩的心,这人看着低眉顺目,骨子里却藏了锋芒,一旦回到宕拓派,无异于蛟龙入海,往后不定拿什么面目来对自己。
想到此处,纪凌冷笑一声,握住了谢清漩的手腕,“我可不怕你那师父。”
谢清漩也不挣扎,只说了句:“走吧。”
纪凌捉过他的手指,按在唇上,低低地说:“你带我回来,也是离不了我吧?这一路,哪一夜我们不是……”
谢清漩猛地抽回手,脸色一沉。
“纪凌,管住你这张嘴,若是让小汐知道了,我叫你求死不能!”
“小汐?你还真疼妹妹。”纪凌说着笑了,把谢清漩的手指送到嘴里,牙齿一磕,口里一阵甜腥。
“记着,无论到了哪儿,你总是我的!”
正说着话,谢清漩肩头的鹰猛地一扇翅膀,腾到空中,倒把两人给惊开了。
“小漩!”远处传来个熟悉的喊声。
纪凌循声望去,一驾白色的锦车飞驰而来。
帘子高高掀着,那兴奋地探了半个身子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黎子忌。
转念间车已到了面前,黎子忌一撩袍子,轻轻跃下,几步冲到谢清漩跟前,执住他一只手。
“子春说你就要回来,我将信将疑,结果让这家伙占了先机。”那鹰似懂他的话,拍了拍翅,落上他的肩头。“你这一路可好?小汐担心得要命,哭着闹着要去寻你呢……”
黎子忌说得急切,谢清漩只是微笑,问:“你身上的伤可好了?小汐呢?”
黎子忌讪讪笑了。
“我没事,那天大意了,连累了你们。小汐已经大好,但伤了心脏,得再卧床将养两天,没让她跟来。我们快回去吧。”
说着牵着谢清漩的手便要走,指间摸到粘湿的东西,黎子忌不由停下步子,抓了谢清漩的手指细看。
“怎么流血了?”
谢清漩缩回了手,只说:“没事。”
黎子忌眉毛一拾,望向一旁的纪凌。
谁知纪凌也正狠狠瞪着他,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碰了,几乎爆出花火。
谢清漩虽看不见,也觉出气氛紧张,反手回握黎子忌。
“走吧,师父等着呢。”
三人这才上了车,一路上黎子忌都没言语,靠着谢清漩默默坐了。
见他们挨得那么近,纪凌心里不舒服,扭过头去看窗外景致。
这宕拓岭中,风物倒是极佳的。
远山如黛,笼在浮云里,说不出的神仙风骨。
路旁水边栽的都是烟柳,暮春时节,浓浓淡淡绿意堆叠,煞是可心。
此地房屋齐整,一律白墙黑瓦,街面异样的清洁。
路上行人不多,男女老少,全穿着素色衣服,个个脸面清爽,倒真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马车又走了一阵,停在了北山的殿宇前。
黎子忌把谢清漩扶下了车,手一挥,肩头停的鹰振翅飞进了殿中。
纪凌也下得车来,仰头打量面前的宫殿。
这座殿堂由粗大的乌木造就,殿前悬着个牌匾,上书三个篆体大字“玄武殿”。主殿高有三重,飞檐斗角,虽不是雕梁画栋、奢华富丽,却也别有一番气概。
从地面到殿门,砌有百级乌玉台阶,更衬得这殿阁高踞雄视,如在半天。
纪凌不由看愣了。
他总以为宕拓派不过是僻居乡野的一群乌合之众,便如世间的绿林草寇一般,谁知竟是想偏了,眼前这殿宇楼阁分明是诸侯气度。
纪凌出生侯门,二十年的日子直如顺水行舟,未遇星点的风浪,从不识个“怕”字.淫奢饱暖、生几分无聊心思,乍入暗华阴,惊惶过后便觉新鲜有趣,又得了妖力,更是把这一路风波当了儿戏。
贪着谢清漩的颜色,跟进了宕拓岭中,直到此时才辨出一丝厉害。
这偌大一个帮派,绝不是好相与的。
可眼下他已如瓮中之鳖,退无可退。不管前头是刀山、是火海,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上一步算一步了。
转念间,大殿里出来两个垂髫童子,各托一把拂尘,轻启朱唇,童音朗朗:“宗主有请。”
黎子忌微微一笑,扶着谢清漩上得殿去,纪凌跟着也步上了台阶。
到了殿门口,两个童子躬身施礼,引着三人朝里面走。
殿中极暗,全靠几盏长明灯照亮,主殿里供着一尊玄武神像。
座前香烟缭绕,肃穆非常。
神像之后是一重泥金屏风,绕过屏风,眼前豁然一亮,好一个煌煌的厅堂。
三面壁上由顶及地,燃了无数的明灯。
粗粗一看,这灯盏排得颇为凌乱。
仔细看去,却是按着十二周天,紫微星象罗步的。人在其中,恰似踏入宇宙洪荒,目眩神迷.几乎失了身之所在。
正对面设了一张锦榻,上头卧着个人,那人面前下了道珠帘,看不清面目,看身形甚是单薄。
童子们分跪到珠帘两边,齐声向里头禀报:“谢公子揣魔物回来了。”
里头那人笑了一声,“哦,那东西,我倒要见见了。”
童子们叩了叩首,漫卷珠帘。
眼见帘拢收处,一个乌衣少年斜斜靠在锦垫上,手里执着卷书。
他眉目娟秀,神情散淡,看样子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