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一个两年不到即将病故的妻,娶一个为了生子才结合的妻,娶一个心里牵挂着其他人的妻,说什么都是欺骗呐!
只是,她别无选择--
那年,她十三岁。一个寒风瑟瑟的冬夜……“霜霜,你来。”
爹颤颤的手向她招着。
房内只有她和爹。自窗隙窜进的寒风吹得烛火明明灭灭,仿佛是爹微弱将止的呼息。虽然不明白爹为什么要摒开其他人,她还是乖巧地走了过去。
“霜霜,你坐着听,爹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爹有很多话要跟她说?这……可是真的?
从小,她就觉得爹离她好远好远,虽不若娘那般严厉,但疏离客气得好像他们仅是陌生人,而非血脉相连的父女;甚至,爹对冷哥哥比对她还亲近些……
“爹知道现在同你说这件事很残忍,但爹已经没时间了。”
她知道诊病的大夫说过,爹的身体撑不久了。
“霜霜,你本来还有两个姑姑……”
“姑姑?”她惊呼出声,这事儿,她压根儿没听说过。
“只是她们很早就离开人世了,还不满二十岁。”
爹的神情哀成,连她也觉得心酸。“为什么?两位姑姑为什么会死?”
“霜霜知道咱们西门家最厉害的功夫是什么?又是怎么来的?”
爹对她微微笑了呢!于是,她也笑了,嗓音脆朗地答道:“是轻功。我听冷哥哥说过,咱们西门家本来只是寻常的生意人家。百年前有位先人当家认为这样不够,恰好那时有位武林高手向咱们寻求帮助,先人当家就提出交换条件,要他传授武艺;因为那位武林高手擅使轻功,咱们西门家自然就以轻功见长喽!”
“嗯,就是这样,你说得很好。”
爹赞了她耶!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终于是爹的女儿了。
“不过,爹要跟你说的是后来。其实,咱们家的人天生骨子就不适合习武,强求到了武功绝学又如何?练就一身本事又如何?”
“爹……”她听得出爹的无奈。
“长久下来,西门家虽然靠绝顶轻功扬威江湖,但西门家的女儿个个活不过二十岁,唉,这多半也是先人逞强练武的结果呐!”
她明白爹要跟她说的是什么了。在爹的病容里,她看到了忧忡、悲伤,就像一个父亲对女儿会有的牵挂关怀。
“我不知道这算是绝症,还是根植体内拔不掉的毒,或者,更像是诅咒?不该是你的,就不该强求……”
爹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所以她不哭,绝不哭。“爹,没关系,我不怕!”
“孩子,难为你了。爹欠你太多,西门家也欠你大多。”
“没有、没有!”她拚命摇头。“我很高兴自己是爹的女儿、是西门凛霜。”
脑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她急急又问:“爹,冷哥哥知道这件事么?”
这是她唯一怕的事。
“他不知道。”
她反抓住爹的手。“爹,霜霜求您,千万别让冷哥哥知道。”
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瞅着她,良久才点了头,叹道:“霜霜,你虽然是你娘生的,却更像是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爹口中的“她”是谁,这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生命何其短暂,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理睬无关的人事了。
深吸口气,关于这似病似毒又似诅咒的“东西”,她又鼓起勇气向爹问得更详细些,包括发病时的症状。
她必须明白自己手里究竞还握有多少筹码,即使最后度不过二十岁的生死关,至少,她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十三岁的记忆。依旧鲜明如昨。因为,就是那夜开始,想当冷哥哥的妻,从梦想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求。
第七章
既然她对江南人生地不熟,没有非去不可的目标,和戚家兄妹处得又好,因此当戚大日邀她走访作客,西门凛霜立刻就答应了。
不过,倒是有件事让她越来越疑惑:这戚家兄妹的言行习惯明明大相迳庭,实在不像同胞手足;但这等事外人又不便开口,也就只能压心底了。
这会儿,他们已经在途中,戚大日在前头驾座,她和戚小月则坐在后厢。
瞧戚小月不知自顾自地咕哝些什么,眉头皱得死紧,西门凛霜不禁好奇问道:“晤?小月子,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啦!”戚小月祭出嘻嘻笑脸。“我是说多亏你身上银两够,能弄辆驴车来,要不咱们要回家还有得走咧!”
她说话的神态,西门凛霜瞧得分明,情知她没坦言,却不戳破,就顺着她的话头回应。“是么?还怕是我叨扰了呢!更何况……出银两办事,是难,费心思顾人,却是难上难。我是出银两的人,你们兄妹是费心思的人,哪个比较不简单?”
“冷霜,你明明是个小姑娘,怎么能把每件事想得这么细、分得这么清楚?”戚小月瞅着她,佩服得很,原本懒斜的身子登时坐直了。
她微微一笑。“把外头的事情理明白了,才好盘算怎么做最恰当,但求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有资格东想想、西想想的人,八成都不愁吃穿。像我,哪能想这么多?想来想去,能想的就这么一件事儿……”戚小月轻轻呼了口气,似是叹息。“过活!”
“过活?”秀眉挑起,西门凛霜顺势托出了问。“可我瞧戚大哥言谈间气度沉稳,应非寻常俗人。”
“咳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哈……”戚小月不自然地猛干笑。
就在这当口,车停了。接着,戚大日低浑的嗓音自前方驾座响起--“小月,你带冷霜先走。”
神色倏沉,戚小月紧紧咬唇,心知麻烦找上门来了。
但她无暇细思,手脚利落地跳下车,背对着西门凛霜,飞快道:“快!快过来,我背你!”
“怎么了吗?”她犹一头雾水。
“待会儿我再同你说理由,现在,你先上我的背吧!你放心,我干过苦活儿,承得了你,不会让你摔着的!”
说着说着,前方已经传来打斗声。
“哎呀,来吧!”不等西门凛霜动作,戚小月索性伸手去捉她的臂,将她往车外拖。“头压低,手抓牢,我要开始跑了!”
戚小月负着她一直跑、一直跑,即便气喘吁吁,但手未曾松。脚未曾软,直到发现田亩间有座小土地公庙,当可让她藏身,这才转向埂径。
“冷霜,别怕!你坐在这儿等,我去帮他!马上就回来!”额头抹下一把汗,说完,拔腿就往回冲,半分不停歇。
“小月子,危……”字句未尽,西门凛霜即收咽回肚,因为威小月跑得又急又快,那距离早在听闻可及的范围之外了。
不消片刻,戚小月的身影已出了她的视界,想必是心焦如焚吧。西门凛霜幽幽长叹,这感受,她懂得。
想到冷青冥,她就懂得。
西门凛霜垂下螓首,定定瞪着双脚,一瞬不转,许久许久猛地,拳头往两膝捶去,她再也忍不住了!
“留这双没用的家伙作啥?干脆砍了、切了、斩了、剁了!”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她不断地骂、不断地捶,可是,绝不哭。
天生的软瘫病根,是由这里为发作的起点;如今病是未发作,右踝偏又扭伤,没法子和戚家兄妹共度险关。
这双腿之于她,究竟有何用处?
断断续续的咿呜声,突然介入,让她立时停了动作噤了口。
是冷青冥。他……始终跟着?
西门凛霜惊然抬头,向四方惊慌张望,虽没见着他的人,但冲人脑袋的唯一念头,是起身要逃。
顾不得右踝的扭伤还没好,她一拐一拐地提步急跑。
摹地,一阵风掠过,她被人拦腰抱起,劫了去--霜霜遇事向来镇定,即使死生关头,也不曾见她如此惶乱……冷青冥揽着她走奔了好一会儿,这才打住,松开了她。
“霜霜,你还好么?”见她有些恍惚,他轻轻拍了拍她的颊。
“你不要碰我。”西门凛霜立刻拉开距离。
冷青冥按下胸口的缩疼,勉强扯了个笑。“傻丫头,拿自个儿的脚出气,伤势会好得更快么?”
西门凛霜背过身去。
“我知道你想去帮他们,但眼下你的脚负了伤是事实,别太强求自己了。”他尽量说得淡漠,不想他的关心成为她的负累。“依我看,那戚大日不是简单人物,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固守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即便距离远了点,但始终相依相随、不离不弃。
她低首未答,似在思忖什么。好半晌,才听得她淡淡喟了口气,轻轻道:“无论如何,你都放不下我?”
冷青冥笑了,不答反问:“你放得下西门家么?”
西门凛霜也笑了,微酸的了然。她知道,选择只剩最后一个了。
相处十五年,他们太清楚彼此了。一来一往的两个问,答案无须言明,已然亮在各自心间。
霍地旋身,她斜观着他,皱鼻笑喧。“喂!你跑这么远,待会儿人家可是会找不到我的。”
乍见她灿灿容颜,冷青冥有一刹诧讶,但随即明白了。
“我会送你回去。”
“你保证?”她刻意挑高了眉,笑着。
“我保证。”他郑重点了点头,笑着。
“那好!”双手豪爽一拍,然后攀住他的臂,撤娇地摇了摇,如同往昔。“咱们先四处逛逛,再找个地方打牙祭,然后呢,咱们好好地说说话。来到南方后,见识多,感触更多,偏生满肚子的话找不到人说。”
“满肚子的话?现在说不行么?”指尖点落她的鼻,如同往昔。
乌瞳溜溜兜转。“想知道?哪儿这么容易!”
他轻轻摇头,认命地背着她蹲下身去。“疯丫头,上来吧!”
她让他负着,如同往昔。
西门凛霜得逞笑道:“嘿嘿,这么久没处在一块儿,冷哥哥还是很清楚我的意思嘛!”双臂环着他的肩颈,是熟悉的安心。
稍顿,冷青冥才沉嗓应了。“手足手足,你是凝香手,我是散臭足,香香臭臭,臭臭香香,手足之情总是断不了。”
那是她先前常对他说的话,是她原先设定的安全距离。
西门凛霜微怔,旋又转笑,在他肩头使劲一拍。“臭归臭,可管用得很呐!尤其最会背着人到处跑了,哦?”
“疯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两人笑语成串,仿佛真的回到过去,但冷青冥心下明白,那些美丽的、暖心的、亲呢的往昔,是再追不回来了。
十五年的默契呵,从她回身、对他擎着的那张笑颜,他就明白,那是她最后的告别……
是夜深沉。
他送她到戚家兄妹投宿的旅栈,两人别过。
他在暗处注视着她怔立许久,才出声叫门。
最后,他听到她清凛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戚大哥,冷霜嫁你,行么?”
※ ※ ※
失了驴车,他们不得不改为步行,所幸据戚大日表示,戚家就在不远处,走个几天就到了。只是,西门凛霜脚伤未愈,得偏劳戚大日背负。
“威大哥,真不好意思,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这不算什么,你无须介意。”戚大日微微侧头,应道。“你只是个小姑娘,负着你用不着多少力。”
“总是多个包袱。”
“是自己人,就别说什么包袱。”
初遇戚大日时兴起的亲近感,始终未曾消褪,仿佛天经地义般自然;但这会儿听他这么说,雪颊依是浮了层尴尬的鲜红。当初全没料到,戚大日竟然十分爽快就答应她的“求婚”,更没想到,她的“求婚”会影响戚家兄妹间的感情。
自那天之后,虽然两兄妹的相处没太显著的改变,可心细眼透着她,感受得到其间潜匿的些微变化。她虽早早察觉到戚家兄妹间……有些不寻常,然而,当时的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唉……”
“好端端的,怎么叹气了?”戚大日关心问道。
是因为不小心想起冷青冥。答案搁着,西门凛霜露笑应过。“没什么。”且将话头转向戚小月。“小月子累么?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
“谢嫂子关心。”戚小月笑眯眯地回了句。“哥哥都不嫌累,我哪会累着?”
戚大日闻言,转瞅向她。“要不,就依冷霜说的,咱们找个地方歇脚吧。”
正当三人在树荫下休息时,几名路过的汉子盯视过来,然后,兴冲冲地跑到戚大日的跟前,抱拳便喊:“少主!”
西门凛霜一诧。看来,还有其他事情是她没想到的……屏息敛色,她同成小月在旁瞅着、听着,由交谈内容,她终于知道了戚大日的真实身份。那名字,是她自小就听熟了的。
东方日刹。
阳谷的当家少主。
自小,母亲就天天对她耳提面命,西门家绝不能输给阳谷,西门凛霜绝不能输给东方日刹。
这下子,很多问题立即有了答案,譬如:为什么她老觉得戚家兄妹之间“怪怪的”;但同时,很多新的问题亦在心头起,而她一时犹无法参透--既然东方日刹和戚小月之间应该有什么,那么,他为何会答应娶她?
倘若东方日刹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会持什么态度?
还有更重要的,假如冷哥哥知道了戚大日是东方日刹,他……又会如何?
※ ※ ※
阳谷,东方家。
直到进了谷门,西门凛霜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能这么大摇大摆地“深入敌营”,这是她当初决意南行时未曾预料到的。
很早以前,她便对东方家的背景了若指掌--最初,东方家靠贩售私盐累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后来官府查禁趋严,遂转而投入运输事业;因之增设缥局、船行,和武林人士往来愈密,逐渐接了江湖色彩。为此,在数代之前,东方家曾发生继承人出走的大事。
然而,阳谷并未因此一蹶不振。尤其,前任谷主东方无涯迎娶了北漕帮帮主的独生女袁秋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北方水运尽纳掌中,使东方家势力得以伸入淮水以北。
是的,现下铺展在她眼前的,正是如日中天、声威赫赫的阳谷东方家。
西门凛霜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北与南、西门与东方,当她将它们并在一块儿想的时候,就好像同时看到了严冬与盛夏、夕落与日升。
面对江南的阳谷东方家,她不怨不羡,只有感慨。因为,她来自北方、是西门家的女儿,自始至终都是如此。
“阿凤姐姐、淑婶、苏嬷嬷,大家慢走,有空再来啊!”戚小月站直了身,用力挥手,待人走得远了,这才缓缓坐下。
“小月子,你的人缘真好。”西门凛霜微微露了笑。“才踏进阳谷没多久,就这么多人过来瞧你、同你说话。”
斟满了茶,一口饮下。“认识嘛,大家赏脸喽!”
“结缘、结善缘、广结善缘,一层难于一层,你做到了最难的那层。”
这点她真的由衷佩服,但戚小月沉思不语,眉心微蹙,似乎另有想法……她约莫猜得出戚小月缄默的理由,于是将手覆上了她的。“小月子,对不住!我不该跟东方大哥提那个意见的。”
“这有什么好对不住的?”戚小月会意,扬扬眉梢耸耸肩,故作轻快地回道。“反正,他和我、我和他,本来就像兄妹么!”
“本来就像兄妹?”冷青冥的面容蓦地跃上心间,轻轻一甩头,她淡淡笑了。“没有哪对兄妹会像你和东方大哥这样的。”
“不是这样,是哪样?”
“就是……”应该怎么回答?正当踯躅之际,她瞧见有人远远而来,顺势转开了话。“喏!又有人来了!”
“姑娘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大总管客气啦!”戚小月摆了笑,并为两人互作引介。“这是冷霜,这位是阳谷的大总管。”
阳谷的大总管,那么,就是东方甫了。西门凛霜心下了然,却不道破,仅微微点了个头。上回在洛水畔涵虚楼会见几位大老板的记忆,还深着呢!
她静静聆听他和戚小月之间的对话,神色始终安闲自得,直到东方甫说出了三个字,令西门凛霜秀眉骤颦--“西门家?”戚小月扬声反洁。“确定么?”
“没错!绝对是西门家动的手脚!”东方市说得斩钉截铁。“他们对东南虎视眈眈已久,几次行刺不成,便耍起狠手段了,放火又开水闸,非置少主于死地不肯罢休!”
西门凛霜不动声色,却听得更加专注。从他和戚小月几次来回应答中,她隐隐约约可以推敲出事情的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