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到后头去点个货。”汉子随意抹了抹嘴,起身道。
“大伙儿算人的时候,可别漏了我。”
“规矩,大伙儿早就知道了。你交代东、交代西的,不嫌累啊!”
刀样的媚眼一瞟,少妇转向另名汉子交代道:“嗳,盛老三,你负责点人头。”
盛老三的视线开始遍寻整间食堂,一一数算。
“喂!那个穿青衣服的,你也要过岗吗?”他粗嗓问,对象正是冷青冥。
“是,在下是要过岗。”
冷青冥眼不抬、身不动,低低应了句。
盛老三点点头。“总共二十二人,就差回生堂的那位小姑娘了。”
回生堂的那位小姑娘?字句撞入耳底,冷青冥倏地掀眼,眸光利亮。
是霜霜吗?
他知道她曾用“回生堂”的牌号做护身符,使他们平安自洛阳返回长安……是霜霜吧。他想。
终于,冷青冥松了紧绷许久的表情。
终于,他赶上她了。
※ ※ ※
“快、快、再快点!再快点!”
挥鞭吆喝,西门凛霜心跳狂急,如果不这么催马快奔,怕是会让骤来的紧张将她吞了、噬了。
那一眼……她不会忘了那一眼带来的震撼有多惊人!
早在天濛濛初亮,她就醒觉了;由于待在房里闲得发闷,于是就自个儿到附近溜跶,却怎么也没料到,竟会在踅返旅店之际,瞧见了一抹熟悉的背影,远远地,可她再确定不过--是他,冷青冥。
想也不想,她立刻跃上马背……忍着不让水气蒸腾入眼,西门凛霜咬紧了唇,尽可能伏低身子,心里满塞的,就一个字--逃!
她要逃,逃得越快越好。
就是这般慌忙,才会让她忽略了匿在暗处的一双眼睛。
一双动物的眼睛……“我四处寻过,就是不见她的人!”辜大娘面露焦躁。
巳时已至,所有人齐聚旅店外准备出发,独独等不到西门凛霜。
“咱们各有各的行程,不能等。”
盛老三跳上车座。“先走呗,小姑娘可以自个儿跟下批……”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人迳自策马离开,那促亮的蹄响不仅让盛老三闭了嘴,也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全都看向飞尘扬起处。
是今早才来、始终沉默坐在角落的青衣男子。
没人识得他,更没人知道为何他如此匆忙,但此时此刻,他们全部怔愣住了,或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或许是那飞驰而去的蹄声太急切,急切得令他们仿佛心头挂了铅,沉甸甸的过了好半晌,才有人终于低低闷闷地开了口:“走吧,咱们得出发了。”
出发,过岗,往江南水乡。
※ ※ ※
她不能死!
在尚未替西门家留下继承人之前,在没和冷哥哥再见一面之前,她不能死!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
昏沉的呓语不断,容颊满布惨白,西门凛霜犹自在梦魔中挣扎着。
梦里,她的马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施展着家学轻功拔足狂奔,还得不时心慌回头望,因为……它在追她,一只镶了双红眼睛的白虎。
突地,双膝传来刺痛。这疼痛,是她熟悉,也是她惊恐的。
然后她感觉到了,瘫松无力慢慢自膝头散开来,蔓延整个下身,更一点一滴上扩到腹、腰、胸……最后她再使不出半点力,身子一软,委倒在地。尽管如此,她仍不放弃求生,旋即改以两肘撑地,勉强让自己的身子向前移动,哪怕仅仅数寸也好。
可它终究追上来了。
西门凛霜停下所有的动作,一回头,正与它那双血色眼睛直直相对,看着它锐利的爪牙反射出刺目的狠光,就朝她这儿扑来“不--”
所有的急惧破喉而出,她碎然弹坐而起。
梦,醒了。
心头兀自震颤,西门凛霜大口大口喘着气,眸光缓慢向四周探索……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摆设无一项多余,端的是素净、简单、实用;透窗而人的光线甚为明亮,现下,许是晌午时分吧。
她怎么会在这儿?
是谁带她来这儿的?这儿,又是哪里?
情绪逐渐平抚,紊乱的思路是该要好好整理一番了。自她无意瞥见冷青冥,便急冲冲地赶着过白虎岗,尔后……她想起来了!确实有只两眼炯红的白虎在半路乍然出现,疾驰中的马儿遽受惊吓,登时前脚昂立、腾起马身,硬是将她整个人飞抛出去,在这同时,那只白虎张扬着锋利的爪牙向她跃扑而来……结果,人还未落地,她就晕过去了。
这时,“渐呀”声起,木门让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个通身黑裳的娇小姑娘。
西门凛霜立刻起身,打了个揖。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小姑娘恍若未闻,一径沉默。
她抬起眼,惊骇地发现有只庞大动物跟在那女子的身后,亦跨进了门槛……是那头白虎!
她怔愣一秒,随即明了,于是绽了笑。“原来,白虎是姑娘所养?难怪不会伤人。”
小姑娘向她瞥了眼,仍旧不说话,表情漠漠。
“看来,白虎伤人,是以讹传讹。”西门凛霜颔首轻道,接着又问:“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她淡淡地撇了撇嘴角。
“猜弦。”
“猜弦?好特别的名字!”
见她的模样,听她的名号,常言山林间住有奇人,今儿个她是真见识到了。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猜弦突然冒出一句。
“嗯?”她不解。
“你很有趣。”
她答得直率,但西门凛霜神思频转还是不明其意。难不成,猜弦把她先前说的一字一句都当笑话听?
“虎儿带很多人回来过,但只有你是快要死的,当然特别有趣!”说到这儿,猜弦表情柔了、笑了。
心一颤,西门凛霜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你怎么知道?”
她的病,是西门家女儿独有的,连长安城的名医都诊不出来。
猜弦扬了扬眉,好像察知这件事情十分理所当然。“我好想瞧瞧,像你这样快要死的人,多试几种毒药会怎么样,和寻常人会有什么不同。”
眉目笑动间,舒卷自在,浑似不以为意。“师父留下好多毒,我还没试完呢!”
“那么,传说中被大虫吃了的人……”西门凛霜下意识退了两步。
“大虫?”
她竟连这泛用的说法都不知?西门凛霜微诧,于是向她解释道:“就是你身旁的白老虎。”
“虎儿就是虎儿,又不是虫子,这称呼真难听!”猜弦沉下容情,嫌恶地说。“我的虎儿才不会吃人呢!我是瞧他们的臭皮囊无用得紧,全拿去试毒了。”
她说得稀松平常,西门凛霜听得心惊胆战。
“那……他们人呢?”
“不中用!全死了!”猜弦手一挥,语带不耐。“我教虎儿将他们一个个丢下山拗去,省得我看了讨厌。”
西门凛霜终于明白如今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了--不是虎口余生,而是恰恰踏在生死线上,只消前进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可她还不能死!
“猜弦姑娘,你说我是快要死的人,拿我这般残破的身子来试毒,岂不是浪费你师父的杰作?”西门凛霜维持镇静神色,含笑依旧。
“但没人像你这么有趣呀!”猜弦走上前来,近距离地注视西门凛霜,忽尔扬了灿笑。“你人真好!原本我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听我说试毒,要不骂我妖女魔女,要不喊我姑姑奶奶,烦都烦死了。”执起她的手,猜弦握着。“早知道你好,刚就不必摆出冷冰冰的样子吓唬你。”
她不是好,她只是想为自己寻一线生机。西门凛霜心里苦笑。
说起算计心机,眼前这让人惊骇万分的女子,恐怕还不及市井小娃,顶多就佯装严肃的表情吓唬吓唬人吧;若是寻常人猛然碰着生死问题就失了计较,但她不同,她是因为怀病在身,早将生死二字常放脑思,临遇着了,会怕、会紧张,但终究不糊涂。
是她的幸,还是她的不幸?
叹息凝在胸臆,芳容却是漾着温笑,西门凛霜将另只手覆了上去,轻轻地说:“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是吗?”
“我说你快要死了,又不是立刻。”反倒是猜弦安慰起她来。“依我看么,是两年后的事。”
两年后,她二十岁。猜弦说的,和爹临终前告诉她的……完全一样。
见西门凛霜沉思,猜弦兀自开心地说:“这样吧,你留在这里陪我。”她回身对白虎招手,白虎顺服地走到她身边。“虎儿会替咱们抓那些臭皮囊来,咱们可以一块儿试毒呀!你没瞧过毒种在人身上的模样吧,那真是太好玩儿了!”
这两年,她是要嫁人生子的,为西门家,她不能答应,即使因此惹恼了猜弦;如果答应留在这里,悬着西门家承继问题无法解决,那她活着又和提前死了有什么分别?同样无用呐!
就在她沉疑未答之际,猜弦身旁的白老虎突然低吼一声,拔步冲到门外。
“虎儿--”心感它的状况有异,猜弦眉头攒皱,跟着奔了出去。
只有西门凛霜还留在原地,仍犹豫着。
“咦?你是谁?”
猜弦清亮的质问由外传人,扣在她的耳畔,如一记响钟,震得她心跳狂乱。
是谁来了?
深吸口气,然后屏息--她知道,是谁来了。
第五章
是这里吧,霜霜是在这里吧……瞅着眼前的屋舍,他的掌心覆了层细细密密的水珠,冷的。
因为他来了,所以她走了--当那些行客找不到霜霜之时,他心底便有了谱,该是她无意间瞥见了他,才会一声不响就没了踪影。明明晓得情况如此,他还是没别的念头,除了尽快追上。
日正当中,冷青冥低头,望着自己在原地缩成极小的影点,缓缓吐了长息。
霍地昂起首,他决定闯进。
就在这时,蓦地自屋里出了一人一虎。
“咦?你是谁?”猜弦直直瞧着他。头一遭有陌生人自个儿找上门来。
“在下来寻人。”冷青冥抱拳淡淡道,视线落在猜弦身旁的白虎上。
他在林野间四处寻找霜霜,碰巧撞见她的坐骑匆忙狂奔,料想她出了意外,于是先安抚了马儿,顺着蹄印找到她出事的地点,又在当场探得异于蹄印的兽迹,然后就这么一路提着惶戚戚的心情,只身寻到了这里。
“她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猜弦瞪了他半晌,硬着嗓,勉强说了谎。
好不容易来了个好人陪她,她不会让她离开的。
“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尾字才下,冷青冥足一点,便风也似地从猜弦和白虎旁边抢掠了过去。这小姑娘说谎的技巧实在生嫩,瞒不过他。
“你!”猜弦回身,见他要闯进屋内,赶忙拍了拍白虎,扬声喝令:“虎儿,去咬他!快去咬他!”
白虎由后方猛扑面来,冷青冥提气再踏两步,身形飞迅突进。
他入了门,虎儿利爪落了空,猜弦胸中的怒火越烧越猛:沉着颜容,她立即呼喝虎儿同她追跟--环顾屋内,无人。
“霜霜,你在么?”声沉沉,冷青冥抛了问。
等待回应,无人。
“霜霜!”他再唤,露了慌。难道她真的不在这里?难道是他观察有误、直觉有错?
屋舍不大,三两下便让冷青冥摸透了里外,依旧无人。
在他后头,猜弦也跟着冲进屋了。
“虎儿,咬他!”她直接对白虎下令。
思绪无着地,心头满荒凉,冷青冥直挺挺地位立原处,连回睇都不曾,徒然无语怔忡;直到虎躯扑来挟带的劲风近了,他才凭着本能反应,轻轻侧过长身。
一次失手,白虎毫不馁退,低吼一声,接连又发动了几次攻击。
室内空间窄小,不利冷青冥施展轻功,何况他心不在此,每每在最后关头,方恃着习武者的反射勉强避开直袭,但衣衫仍有多处留了白虎爪痕。
猜弦瞅着虎儿和冷青冥的一来一往,同时搜找西门凛霜的身影。
她的人……不见了?
“虎儿,停!”猜弦面色严冷地下了令。
白虎听话,喘吁吁地回到她身侧,炯炯双目始终盯着冷青冥,片刻不放松。
“你进来时,没看到人吗?”她没好气地问。
冷青冥没有回应。
“听到没?我在跟你说话!”猜弦索性大步走到他面前,眸子着了火。
久久,待神思复又沉定,他才淡淡瞥了她一眼,轻掷了句。“你不是说,她不在这里么?”
“我……我……”猜弦倏地气短,答不上话来。
她自幼长于山林,未曾入世,性子向来直坦,现下让人点破谎言,一时间只能窘在当场,不知所措。
冷青冥并没有要她难堪的意思,微点个头,低声道:“既然她不在,那么,在下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走。
“你站住!”猜弦连忙拦在他前头,双臂横张。
剑眉皱起。“还有事?”
“你……”她的动作快于思考,如今受他一问,又是哑然。
冷青冥见她没说话,于是绕过她,迳往外头去。
“你站住!”飞快伸手扣住他的臂肘,猜弦急道。“你不能就这样走,都是因为你,才害我失了她。”
“我害你失了她?”闻言,他笑了,深深目光投进她的眸底。
“是、是啊……”她被他专注睇来的模样吓着了。
垂敛视线,唇际勾动一点笑,冷青冥淡淡哺道:“我跟她共处了十多年,却不知道究竟是谁让我失了她……”
这话,他深藏在心又极力摒弃。他向来深信一切理当顺其自然,但面对她的骤然离去,想要释怀却无法做到。
情思会苦的,还是会苦的……臂膀微微使力,冷青冥不费工夫便自她的指扣中挣脱,然后,大踏步离开。
这回,猜弦没了言语、没了动作,只是凝睐着他颀高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心头蓦地觉来惆怅。
一种陌生的情绪,惆怅……
※ ※ ※
跑!拚命地跑!
“在下来寻人。”当他的声音撞进她的耳,她就知道,除了跑,别无选择。
一看一听,两番震慑--西门凛霜比谁都明白究竟在心底翻腾的是什么。
是奢望。
冷青冥……曾是她自幼及少最甜美、最瑰丽的梦。
她还记得,小时候半夜会偷偷起床,然后在房间里不断往上直跳,一下、两下、三下……很多下;她天真地相信,跳得越高,就能长得越快,只要她成了大人,就能做冷哥哥的妻,生同衾、死同穴的妻。
可当她知道的事越来越多,真的成了大人,才发现还来不及伸手勾住她的梦,就得亲手葬了它。
所以现在她只能不断地跑,拼全力地跑。
“唔!”墓地,刺痛如电,贯穿她的双膝。她闷哼一声,咬紧牙根,勉强迈步往前,否则再过一会儿,想走也走不了。
尽管水雾漫上了眼,她的目光依旧定定注视着前路,没有丝毫犹豫--一因为她是大人,因为她知道西门凛霜再也、再也跳不起来了……
※ ※ ※
月色雪净,迤逦一地,连思绪都被漂洗得清清明明。
冷青冥坐倚树下,卷了小片叶依就着口,将单独的碎音接连成调,虽有几分勉强,但仍咿咿呜呜地成就了简单的旋律,吹响暗静夜林。
白昼之时,他循着她的足迹一路觅来,到这儿却中断了。照理来说,轻功再卓绝也会留下浅印,断无半路失踪的道理。
他相信,她就在这里,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某个地方藏着──
“纨香,我怕。四周都黑黑的,我怕……”她躺在床榻上,小手紧抓着被褥边缘,童音软软央着。“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小姐,夫人交代过,从今天起要让小姐独自就寝,往后我是不能留在这儿陪小姐的。”
“我晓得。”娘也跟她说了,她将来要做当家,得训练自己同男儿一般勇敢。“可是……可是我还是会怕……”
“小姐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就不会怕了。”纨香摸摸她的头。
待纨香吹熄灯烛、轻步离开后,偌大的留砚斋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七岁的西门凛霜。
她委屈地红了眼眶。如果冷哥哥是“姐姐”,不管娘怎么说,只要是她央求,肯定会留下来陪她吧?
忽地,窗外飘进断断续续的声音,她屏着气息侧耳倾听,童颜立时绽出暖洋洋的笑。
冷哥哥说过,他没到西门家前,为了抓个大坏人,跟着他爹四处奔走;这吹树叶的功夫,就是他爹不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