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泱泱一群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杭妃大步走了进来,瞥见卓轩,当即一怔。
朱见深赶紧整顿姿容,朝杭妃施礼,卓轩也冲杭妃施礼,却未发声。
“卓将军?原来卓将军也在东宫。”杭妃的目光直接跳过朱见深,落在卓轩身上。
入京后,卓轩仔细研究过宫廷礼仪,知道除皇后外,皇帝的其他女人见了皇太子,身份虽为长辈,却处于臣属的地位,其自称与见到天子时完全一样。
没错,就该自称“臣妾”,与皇太子的关系再亲近,最多也只能自称“妾身”,万不可乱了君臣礼度。
然而,杭妃身临东宫,却没在朱见深面前道出自己的谦称,甚至没行礼,完全无视朱见深的存在。
对这样的遭遇,朱见深好像习以为常了,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保持着一副懵懂无知的幼童表情。
“有些地方是不吉之地,有些人是不祥之人,不宜接近,还请卓将军慎思之。”
卓轩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腾腾腾······殿外响起急骤的脚步声。
“本宫倒想看看,谁敢在东宫放肆!”
但见汪皇后身着盛装入内,长裙遮住了双脚,旁人看不清她的步态,但从她快速移动的身影上,卓轩看得出来,汪皇后的步频极快。
“皇后殿下万福。”卓轩礼道。
“卓将军不必多礼。”
汪皇后递给卓轩一副笑容,随即冷视杭妃,这一刻,她俨然不再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而是一个被愤怒炙烤得失去理智的小女人。
“杭妃,本宫是中宫正主,皇太子是东宫正主,难道你见了本宫与皇太子,全然忘了宫中礼数么!”
杭妃迟疑半天,勉强弯腰给汪皇后、皇太子施礼,“臣妾恭迎皇后殿下,参见皇太子殿下。”
汪皇后阴沉着脸道:“杭妃,无皇上圣旨,无本宫懿旨,你哪来的资格擅闯东宫?”
杭妃笑道:“咯咯咯······忘了禀报皇后,皇上已授臣妾便宜行事之权,在紫禁城内,臣妾可以出行无禁。”
汪皇后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盯着杭妃,一字一顿道:“你来东宫做甚!”
现场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内侍、宫女乖巧的退至远处,卓轩却不便贸然移步,站在那里,顿觉浑身不自在。
侧目看看朱见深,只见他垂手而立,身姿绷得极紧,脚下不敢移动半分,嘴角似乎在微微颤栗。
他表现得很乖,唉,可怜的国之储君!
心想在这深宫大殿之中,再有良心的善政,也不能顾及每一个人的感受,暴风骤雨过后,总有人会成为无辜。
大象走过的地方,无辜的蚂蚁往往会被踩成齑粉。
而眼下皇太子的处境如此窘迫,大概预示着他即将成为一名无辜者。
那边杭妃忽然放肆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幽深的东宫之内,宛如遥远天边响起的闷雷,沉沉的盖过人们的头顶,令人闻之色变。
第229章 何必欺小女子年少无知()
“皇后是在逼问臣妾么?”杭妃敛住笑意,冷冷的道。
“如此说来,你想对本宫的问话置若罔闻?”
“说就说!”
杭妃咬咬牙,这一刻,所有的礼仪伪装悉数褪尽,剩下的,全是任性,只差像野狼那样呲牙咧嘴了。
“十多天前,臣妾吩咐薛宝婵给皇子见济做两件冬衣,不料此女至今都未把成衣送进臣妾宫中,她跑东宫倒是跑得勤,哼,常德公主既是皇太子的姑母,也是皇子济儿的姑母,薛宝婵本该一视同仁,如今厚此薄彼,她眼中哪还有天家规矩!”
“你在责怪常德公主管教无法?”汪皇后快行数步,贴近杭妃,几乎是居高临下的俯视杭妃微垂的头颅,“你以为薛宝婵长着十双手,是么?宫中那么多人,都让她做衣,她忙不过来,也算情有可原,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本宫一月前便发话让薛宝婵给皇太子做两件冬衣,拖到今日才交来成衣,本宫未责怪谁,你倒先说起了怪话,还怪到常德公主头上,你是何居心!何况皇太子乃国之储君,其他人让一让又有何妨?大不了吩咐内织染局做几件冬衣应急嘛,犯得着跑到东宫大吵大闹吗!”
杭妃抬起头,平视汪皇后,“皇子见济是皇上唯一的子嗣,臣妾愚钝,想不通,有些人把皇上唯一的子嗣都不放在眼里,她心中还会有天子么!”
汪皇后一震,整个人似乎突然间矮了半截,“你是在说常德公主,还是在说本宫?”
“臣妾在说那些目无圣上的人!”
卓轩如坐针毡,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朝朱见深躬身道:“卓轩告退。”
也不理会厉目相对的皇后与杭妃二人,以免告退时,搞得大家都万分尴尬,就这么蹑手蹑脚、悄无声息的退出殿外。
鹅毛大雪扑面而来,寒风一吹,他颤栗着打了个激灵。
朱见深迈着一双短腿,一路追了出来,眼中闪着泪光,可怜兮兮的道:“卓将军,你还会入宫看我么?”
不能!
心中给出了决绝无情的答案,可嘴上终究是不忍直言,“这可说不准,卓轩只能奉旨入宫,万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殿下回去吧,外面天寒风大,还望殿下善自珍重。”
头也不回的大步快走,生怕再碰见那双像兔儿一样无辜的眼神。
快到东华门了,卓轩脑中仍浮现着皇后与杭妃四目相对的场景,不禁暗暗羡慕起薛宝婵来,想着薛宝婵早行一步,就免去了置身东宫的一番尴尬,她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薛宝婵有些奇怪,自己今日为何突然生恼?
走出东华门,跨过石桥,远远的都能看见自己的马车了,薛宝婵却停下脚步,躲到一颗松树下避雪。
她已年满十四岁,到了说亲的年纪,一旦有了意向,六礼走下来,会拖上两年左右的时间,届时十六七岁,正是天下无数女子出嫁的黄金年龄。
此前从未想过嫁人,直到年前宁阳侯府的人上门提亲,她才意识到,她的闺阁恐怕陪伴不了她几年了。
想与她定亲的正是那天闯入戏台糟蹋那件锦衣的陈珏,听母亲说,陈珏如今不再是一副肥猪模样,生得俊秀,而且年纪轻轻就学会了做正事,近来帮宁阳侯府赚了不少银子。
可薛宝婵对陈珏无感,若硬是要说有感觉的话,那种感觉也纯属厌恶。
她的眼界极高,根本就不把世间某个与她意外邂逅的男子放在心上,然而,最近总有一个人在她梦中现身。
她常常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梦境甚至心境而暗暗感到羞怯。
“他打过好几场恶仗,听说曾差点丢掉性命,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唉,而今北境不宁,他会重上战场么?会有危险么?”
倚在冰雪覆裹的树干上,薛宝婵胡思乱想起来,片刻后,一跺脚,恨恨的道:“呸,何必替他操心?一个惯于说谎的骗子,有无危险与我何干!”
心中有分怨恨,身体却很老实,不由自主的回头张望,像是在期待什么。
石桥上传来嘎嘎嘎的踩雪声,一道熟悉的身影透过雪幕,映入薛宝婵的眼帘,她想转身离去,可双脚如扎了根一般,无法移动半步。
“原来薛姑娘未曾走远,还在此处避雪呢!”
卓轩小跑过来,抖落一身的雪花,冲薛宝婵一笑,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薛宝婵一扭头,转身背对卓轩,“阁下是名闻天下的大将军,何必欺骗小女子年少无知,谎称自己是个商人?”
卓轩又笑,“我真的是商人,从未做过将军,至于过去的戎马生涯嘛,已经作古,世上总有人隐姓埋名活着,我隐瞒身份,也算是大隐隐于市吧。”
“堂堂男儿,何必隐姓埋名!”
“没办法,有人不想见到我以真实身份示人。”
“谁如此强横,逼着别人隐姓埋名?”
“乾清宫的主人。”
“天子!”薛宝婵猛然转过身来,心中的怨恨之意立马散尽,急道:“你不小心得罪了皇帝陛下?”
“不,皇帝陛下也是好意,我当初是募兵,自会解甲为民,后来做了商人,就该有商人的样子,不提过去的名头,会给自己省去许多麻烦。”
“原来如此!”
薛宝婵听得似懂非懂,但总算明白了卓轩隐瞒原有身份的初衷,当即微微侧过头,脸上浮起一丝妩媚。
“卓公子这身披风真好看,是那个柳姐姐做的吧?你二人一个姓卓,一个姓柳,彼此却以兄妹相称,想想便觉得有些······奇怪。”
“我是孤儿,柳絮妹妹是我师傅的女儿,除了她,我家中还有姓柳、姓舒两名男子,咱们四人虽是异姓人,却情同亲兄弟、亲兄妹。前年赶上鞑贼进犯大同,逃难途中与家人离散,我们便聚在一起,组成一个新家。”
“她叫柳絮?好有趣的名儿!”
薛宝婵变了个人似的,回眸嫣然一笑,不经意的往卓轩身边靠了靠,“卓公子,你能否说句真心话,那日试衣,是我做的锦衣合身,还是你妹妹做的合身?”
“啊,这个······好难噢,好像都极为合身,不分上下。”
薛宝婵清澈的眼波拂在卓轩脸上,“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再过三个月,就会迎来我与她约定的比试日期,到时候但愿公子不会偏心。”
又要试衣?不会吧!
第230章 青云客栈()
有明一代,上元节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论热闹程度,正旦、端午、中秋等节日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依照惯例,景泰帝在奉天殿摆下盛宴,宴请文武百官及各藩国使臣,当场宣布给百官赐假十日,这是百官一年上头的唯一一次长休假。
白天,街市上人流如涌,等到晚上,许多人家将会竞放烟花,让整个京城迎来不夜天。
为期十日的灯市也将在上元节晚上进入最高潮,届时东安门附近的灯市现场将会被车马人流挤得水泄不通。
“卓轩哥哥,你去灯市么?要是去,就早点赶往永生堂落脚,以免到时候被车马人流阻挡,进不了灯市。”
卓轩从窗口探出身,见柳絮梳坠马髻,披蓝底碎花披风,笑脸如花的站在甬道上冲他招手。
“柳絮妹妹,今日我与别人有约,大概没空去灯市,你自己过去找柳元,当心点。”
柳絮略显失望的叹口气,“好吧,忙完正事,卓轩哥哥要是有空,可别忘了赶往灯市找我。”
“诶。”
目送柳絮走向穿堂,卓轩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浣秋!
跟在柳絮身边只有月儿、采儿二人,而浣秋平时与柳絮形影不离,此刻却不在柳絮身边,这让卓轩感到疑惑。
匆匆来到后院,循着人声缓缓走向东厢房,透过大门,远远看见浣秋正与另外三名丫鬟呆在一起,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笑。
我是不是有点心理阴暗?
舒展鸿跟了过来,“轩哥,今日出门,要人随侍么?”
“不必,你吩咐唐戈等人跟在柳絮身边,我一人独自外出。”
“明白。”
二月初九是会试开考的日子,三月初一是殿试开考的日子,眼下已是正月中旬,春闱在即,早有不少外地举人陆续抵京,选定本省会馆或京中客栈入住。
“卓兄弟,福建、江西两省是春闱中式者极多的地方,福建会馆与江西会馆刚好相邻,不过,前来观考的两省居乡士夫、豪户早已住满会馆,赶考的举人只能另择住地,附近有一家客栈,名叫青云客栈,就在咱们的布庄东侧,我已命人预定一间上房,你可随时入住。”
陈珏领着卓轩走向青云客栈,一路上为他简要介绍青云客栈的概况。
受卓轩委托,陈珏寻找外地举子可能集中入住的客栈,奔波两日,一切搞定,办事效率相当的高。
“青云客栈?这名儿倒是吉利。”卓轩笑道,想到福建会馆、江西会馆已被非考人员提前抢住,顿觉得这简直就是喧宾夺主!
这个时代的科考几乎是朝廷选拔新官的唯一途径,许多有心人无不睁大眼睛,密切关注科考动态。
某些身份不凡的人早在去年秋闱期间就开始提前投资,对本省乡试排名靠前的举人极力笼络,给予资助,并在春闱期间滞留京城,留意本省考生的科考成绩。
会试一般在礼部贡院举行,连考三场,每场三日,会试结束后,礼部将榜单张挂于左长安门外,入榜者即为贡士,如不出意外的话,贡士铁定会成为进士,后面的殿试只具有排定入榜进士最终名次的作用。
所以,会试之后,入榜贡士就会受到本省观考人员的热捧与攀附,若入榜者是单身,那就更好了,将成为某些人心目中的佳婿人选。
贡士一旦在殿试中脱颖而出,跻身鼎甲,做了状元、榜眼、探花,连京中显赫人家都会参与“围猎”。
许多士子就是这样,尚未做官,身边已围满投资者。
陈珏忽然嗤了一声,“店名虽然吉利,但我陈珏却不稀罕,什么平步青云啊,狗屁!一群争名逐禄之徒聚在一起,嘴上喊着‘修齐治平’,心里想的却是‘升官发财’,虚伪!商人多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正正经经做生意,白花花的银子就会像潮水一般涌来,这可比做官强多了。我想不通,卓兄弟把将军的名头都看得极淡,为何偏偏看重科考功名!”
沿蜿蜒小径缓行,穿过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前面豁然开朗,一处台基极高的建筑分布在旷地上,门牌高悬,上书“青云客栈”四个大字。
这里位于主街背面,有土路、小巷与主街连通,环境幽静,且出行便利,的确是赶考士子投宿的理想地点。
客栈门前可见数名士子模样的人进出。
卓轩驻足,“你爷爷是宁阳侯,自然瞧不上士子的功名,可人各有志,人家就算功利心重,凭学问考取功名,不也是取之有道么?我卓轩不是看重科考功名,而是真想静下心来,正儿八经的读几年书。”
心中暗忖道:大老远来一趟明代,容易么?若无科考经历,只怕会抱憾终身!
陈珏苦着脸道:“老大,你读书倒是可以图个清静,可咱们的生意呢?”
“丝绸价格又在下跌,你可与徐朗商议,选派得力人手速赴江南囤货,做完这波行情,丝绸价格大概会稳定下来,咱们就别指望再获暴利了,若遇政治清明的世道,商人哪有那么多暴利可牟?往后还是看重规模吧,以量取胜,这一点,徐朗在行。”
“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暴利。”
“那就坑蒙拐骗呗!想想当今天子的脾性吧,身为贵室子弟,坑蒙拐骗的成本高得惊人,搞不好会把整个家族都搭进去!”
“那······还是算了,我的胆子一直养不肥。”
得知暴利时代即将远去,陈珏非常郁闷,大把大把捞银子,爽极了,那种快感似乎还未尝够,不过,一想到自己已经到手的数十万两银子,陈珏没有理由总把自己泡在苦水中。
“嘿嘿嘿······百年难遇的暴利机会,没能逃脱卓兄弟敏锐的目光,赚了那么多银子,我陈珏知足了,如今勋贵子弟中,就数我最富,其他人总围在我身边,一个劲的奉承,还不是想跟着我沾点光?好吧,听你的,咱们多开几家布庄分号,做大规模。”
卓轩笑笑,“给人发了不少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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