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会成功!”朱祁镇咬牙道。
卓轩不想再说什么,本打算告退,脑中忽然浮现出娜仁托雅的身影。
“太上皇帝陛下没派人迎回娜仁托雅?”
“娜仁托雅?”朱祁镇怔怔的站起身来,“朕入住南宫的当天,便托中官给皇帝捎话,皇帝准了,派司礼监数名内侍与百名锦衣卫赶赴大同,在预定的边境地带找到了娜仁托雅,可在抵达雁门关时,娜仁托雅竟然不知所踪,锦衣卫足足找了一个月,遍寻无果,只得作罢。”
娜仁托雅凭空消失了?天啦!
卓轩觉得这个故事太离奇,心中有分隐隐的疑惑,还有一分遗憾,如门外那片零落的雪花,晃晃悠悠的映在那里,很快就飘逝在未知的角落。
“卓轩告退。”
朱祁镇静静的望了卓轩一会,黯然挥挥手,以示告别。
“请卓将军留步!”周贵妃亲手捧着一件衣物,匆匆入殿。
“数月不见,也不知深儿······皇太子长多高了,我女红功夫粗陋,亲手缝了一件斗篷,请卓将军带给皇太子,但愿他不要嫌弃。”
接过斗篷时,卓轩瞥见周贵妃眼角噙着两滴清泪,低头看看斗篷,见衣料竟是寻常绢布,而且做工的确不怎么好看。
周贵妃的手艺与柳絮妹妹相比,显然被甩了好几条大街。
“敢不从命!”
看看凄然如许的南宫景象,卓轩于心不忍,从袖中掏出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轻轻放在桌案上。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回到南宫大门外,一群内侍忙不迭的重新上锁,门边一道窄狭、幽深的小洞,窄狭得容不下一个小孩的身子,幽深得直通南宫之内,这是外人隔墙往里递送物什的地方,也是南宫与外部世界的唯一联系通道。
卓轩很想伏在洞口喊一嗓子,看里面的人能否听见。
第224章 无可救药的颓废()
就像兴安所预言的那样,石彪的陛见时间非常短暂,景泰帝命他当日启程,远赴威远卫戍守,出宫后,武清侯石亨叫住自己的侄儿,当着兴安的面,狠狠训斥了石彪一顿。
这样的当众训斥无异于演戏,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堂堂武清侯,京营总兵,权势炙手可热,犯不着教导自己的侄儿成天夹着尾巴做人。
石彪为人骄横怎么啦?屡次出生入死,亲手杀过许多鞑子,他有底气骄横!其他勋贵子弟寸功未立,不也在恣意骄横么?
兴安居然放得下首席太监的架子,亲自回到南宫这边,将石彪即将离京的消息告知卓轩。
卓轩已养成一副商人脾性,学会了情绪管控,好在世界很大,与敌视者碰面的机会十分有限,由此造成的不适非常短暂,他不会让糟糕经历破坏滚滚财源带给他的美好憧憬。
他明白自己的存在极具价值,至少,对景泰帝而言是如此,震慑周边宵小,令朝中不少人心存忌惮,一介庶民,没担任任何官职,其潜在影响力就发挥到了惊人的程度,这是景泰帝玩牌玩出的新花样。
而卓轩也从中收获了某种安全保障,还能不时接触显赫人物,从庙堂动向中解读内幕消息,捕捉不为人知的巨大商机,换来白花花的银子。
人是社会性动物,大抵都是这么共生共存的,若不想做屌丝,就只能适应此道,大不了蛰伏数年,待局势明朗,他的利用价值显著降低后,择机远离京师。
“公公,周贵妃托我给皇太子送衣,还望公公给予方便。”
“这······”
兴安脸上笑色未褪,只是迟疑的语气表明他的心情难言淡定。
卓轩心头一紧,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草率。
如今皇室正主共有七位,景泰帝、上皇、上圣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上皇后、皇太子,只有面对这七位正主时,文武百官才会称臣。
卓轩已经见到了七位正主中的五位,假以时日,多半还能见到上圣皇太后、皇太后,,可是,这一切都源于奉旨行事,而此番受周贵妃之托,给皇太子送衣,则是地地道道的自行其是!
上皇一家人几乎全部幽居南宫,只有他的长子、皇太子朱见深作为国之储君,居住在自己的宫殿中,以便随时参与各种礼仪活动。
此时擅自在南宫与东宫之间充当快递员,着实犯忌。
“好吧,随洒家去见皇太子。唉,也就卓将军敢接这样的活!”兴安答应得有点勉强。
卓轩低头看看手中那件难看的斗篷,整个人渐渐镇定下来。
一介素人,且行事磊落,想必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大可在兴安面前证明自己的动机其实很单纯!
朱见深年满三周岁,按虚岁计算,他的官方年龄应该是五岁,虽然懵懂无知,却不再是土木堡事变前后,那个还没断奶的奶巴子。
平时见不到亲生父母,常跟在景泰帝、汪皇后身边,渐渐的,对自己的叔婶多了分亲近感,尽管听不懂政事,也不妨碍他总以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叔父,暗中将景泰帝视为神一般的存在。
可是,尴尬的身份,宫中的各种传言,让他模模糊糊的意识到自己的储君地位岌岌可危。
小小年纪,早早领略到宫廷政治的决绝无情,于是性格变得日益敏感、多疑,开始消沉。
只有景泰帝、汪皇后的到来才能让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而其他人在他眼中,大概形同空气。
今天朝中没有礼仪活动,汪皇后在乾清宫近侍景泰帝,没来东宫督学,朱见深用罢早膳,就一直躺在床榻上,睁眼望着屋顶,一躺就是半天,根本不想起身。
“卓轩参见皇太子殿下。”
“殿下。”
懒懒的侧过头,瞥见卓轩站在那里躬身施礼,一旁站着同样在施礼的兴安,朱见深的目光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来。
“免礼。”这道声音透着海枯石烂般的慵懒劲,像是从极为悠远的地方,越过千山万水传来的,听起来有些失真。
兴安柔声劝道:“已近午膳时分,还请殿下移动尊驾,正身受礼。”
朱见深望着屋顶眨了半天眼睛,淡淡的道:“我即便是条咸鱼,也不想翻身。”
“咳咳咳······”卓轩不禁咳嗽起来。
如此消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这特么就是无可救药的颓废!
“南宫的周贵妃娘娘命臣给殿下捎来一件斗篷,请殿下过目。”
一名宫女上前从卓轩手上接过斗篷,躬身送至床榻前。
朱见深的双眼停止眨动,扭过头很迷惑的看着那件斗篷,久久一言不发。
弓着身子、伸长双臂的宫女此刻很难受,虽然她训练有素,但人不是雕塑,长久保持如此吃力的姿势,换了谁也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好在朱见深终于缓缓欠起身来,双腿一摆,顺势坐在塌沿上,宫女乘机将斗篷放在案上,躬身退至远处。
朱见深盯着那件斗篷,目光仍有些迷惑,或许,他心中还没来得及将周贵妃与生母画上等号,抑或明知周贵妃是他生母,却不明白生母对他意味着什么。
生活中有景泰帝、汪皇后好像已经足够了,其他人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与他无关。
“卓将军,再过几年,我能随你征战疆场么?”朱见深突然问起这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他的注意力显然偏离了斗篷。
想要逃避?卓轩觉得朱见深正遭受着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承受的心灵煎熬。
“殿下乃国之储君,不宜涉足武事。”
“武清侯石亨不是在力谏皇帝陛下易储么?过些日子,本宫恐怕不再是皇太子了。”
兴安微微吃了一惊,卓轩的反应则比兴安强烈得多。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信号,对景泰帝而言,易储并非必选项,却是备选项,一旦易储,就表明景泰帝将会与朝中重臣达成某种妥协。
而武清侯石亨的价值随之凸显出来,有石彪带头站队,景泰帝易储会少去许多顾虑,至少军方会坚定的站在景泰帝一边,届时即便朝中吵翻天也不会生乱。
“富国强兵,报仇雪耻”,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面对大明积重难返的流弊,景泰帝若不想重走正统年间的老路,就只剩两条路可走,要么大刀阔斧革除时弊,不惜触动许多显要的利益,猛药治顽症;要么与重臣达成妥协,选择一条渐进、缓慢的变革之路。
第225章 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从易储这一敏感信息上,卓轩窥出庙堂之上最隐秘的暗涌,他不仅明白了景泰帝的志向,而且还能猜出景泰帝为施展抱负而选定的策略。
景泰帝敢于直面大明自身的积弊,且不愿抱着幻想混日子,这一点是毋容置疑的,关键是,景泰帝会在革除积弊的道路上走出多远。
卓轩遗憾的发现,自己对大明的历史知之甚少,他要是知道数年之后有一场叫“夺门之变”的政变,此刻的心境也许会带上某种悲壮的成分。
不过,他知道后世正德年间的一些故事,后世大明在沿海被倭寇虐,在北方被鞑靼人虐,到处受虐,戚继光豁出一切,倾力打造戚家军,终于荡平倭患,但在北方,虏患的威胁一直没有解除。
鞑靼人经常入境深寇,甚至抵近京畿劫掠,有一次,鞑靼人抵京郊烧杀掳掠,当时的内阁首辅严嵩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
“饱自去。”
什么意思?就是让鞑靼人抢够了,自会退去,朝廷不用担忧。
一句“饱自去”,折射出明廷对鞑子的深深无奈,也反映出了士大夫阶层对无数百姓所遭受的苦难的漠视态度,牺牲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竟成了退敌的不二良策!
可见,在景泰朝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大明并没有变得强大,没能再现汉唐雄风,而是变得越来越虚弱,这表明,景泰帝的变革要么没有成功,要么变革成果被后任颠覆,于是,大明依然在日趋腐朽的道路上越滑越远,直至万劫不复。
卓轩不禁凝眸深思起来。
兴安正以不乏深意的目光注视着他,碰见兴安的目光,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人,此刻对朝政表现得过于热心,恐非好事。
“请殿下慎言!”卓轩冲朱见深拱手道。
礼部尚书胡濙来到东宫,使得卓轩的神智可以从窘迫的心境中暂时游离出来。
身为太子太傅,胡濙不能只挂个虚名,偶尔在朱见深身边露露脸,做些空洞的说教,方对得起“太子太傅”这四个字嘛。
可惜,皇太子年幼,胡濙教不了他太多的道理与学问。
“礼部尚书胡濙参见皇太子殿下。”
朱见深对胡濙的态度远远谈不上“礼敬”二字,勉强颌首回礼,也不起身,就闷坐在榻上,盯着斗篷,不时眨动双眼。
胡濙与兴安见礼,瞥见卓轩,略显讶异又不失温和的道:“原来······是你!”
“幸会胡尚书。”
胡濙从不说难听的话,从不摆难看的脸色,笑容总是像春光一般和煦,语气总是像春风一般暖人,不过,当他瞥见朱见深恍恍惚惚的神色时,还是皱了皱眉头。
“唉,大明与瓦剌之间能有多大的仇?双方和平相处的日子远远多于交战时间,有些事忍让一时也就过去了,毕竟和为贵嘛,这下倒好,一句报仇雪耻,引发朝中妄议不断,皇太子殿下年幼,哪经得起流言的困扰!”
兴安闻言脸色一沉,眉眼间的笑意罕见的彻底消失了。
胡濙背地里非议景泰帝的抱负,虽然犯忌,却也没人能堵他的嘴,可胡濙掐掉那句“富国强兵”,单独拎出“报仇雪耻”说事,还婉言将此事与“易储”的传言联系到一起,这就不能不让人作出“过度解读”了。
卓轩即便是个素人,也从胡濙的言外之意中,猜出了他的态度,胡濙大概是“保储”派,不过,这样的保储似乎只是策略性的,洗不清操弄筹码的嫌疑。
巧的是,就在胡濙说出方才那番话时,景泰帝正好驾临东宫,当值内侍正想扯开嗓子喊出那句“皇帝陛下驾到”,却被景泰帝挥手制止。
年轻天子很想站在门口旁听片刻。
拿这样的言论潜移默化的影响皇太子,合适么?卓轩无法窥知胡濙的真实意图,却明白朱见深绝对不能受此等言论的影响。
无论未来是否易储,朱见深除了信任、顺从景泰帝之外,别无选择,任何抗争的尝试都会让他落入别人设下的陷阱,关键时刻,没有谁会真心帮他,搞不好,朱见深的结局可能会十分悲催。
“卓将军,再过几年,我能随你征战疆场么?”
耳边回响起朱见深此前说过的一番话,卓轩忽然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即便是商人,也不能置身事外。
卓轩权衡着,与饱学之士打交道,好像比与石彪之流打交道容易得多,面临的风险不足以损及自己的财路,这从当初怼沈固的后果上可以得到验证。
关键是,与石彪撕破脸的后果很严重,令他投鼠忌器,因为让武清侯府不自在,那就是让景泰帝不自在。
而怼胡濙则不用投鼠忌器,他知道,在许多重大政见上,胡濙都站在景泰帝的对立面。
想到这里,卓轩多了分底气。
“管子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迎着胡濙诧异的目光,卓轩平静的道:“我大明乃泱泱上国,以往却屡次屈服于瓦剌的威胁,以致上皇北狩,京城九门被围,无数军民死于非命,这在皇帝陛下看来,是大明的奇耻大辱,天子念念不忘大明曾经遭受的耻辱,而朝中衮衮诸公却不以为耻,饱学之士竟然麻木到如此地步,有何资格教化天下百姓?天下庶民不禁要问,士大夫连如此尽人皆知的奇耻大辱都不以为然,那他们还知道羞耻二字如何写么?”
卓轩突然发难,令胡濙猝不及防,胡濙想要出言辩驳,不料卓轩的口齿更为伶俐,没给六朝老臣留下任何机会。
“欧阳修曾论及礼义廉耻,欧阳修说:礼义廉耻‘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欧阳修还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对卓轩的一番言论,榻上的朱见深没听懂几句,许是不满胡濙往日里总与他的叔父过不去,今日又被卓轩义正辞严的样子惊到了吧,抚掌赞道:“卓将军说得好!”
卓轩欣慰的一笑,皇太子不受朝中杂音的影响,这非常值得庆幸,而且,当着首席太监的面表明态度,太关键了!对皇太子的未来而言,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226章 你该考虑入学就读了()
“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就像当初在战场上对鞑贼一枪封喉那样,今日卓轩不愿废话,一语直击士大夫阶层的软肋。
依照“耻”的传统概念,无论从哪个视角看,无耻都是当今官场整体生态的真实写照。
泱泱上国被瓦剌人虐得找不着北,许多显赫人物不知道羞耻,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依然不知道羞耻,此刻若是比脸,会骇然发现,庙堂之上的许多人竟是天下脸皮最厚的人,没有之一!
可以预料的是,一句“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必将在朝中引发舆论鼎沸。
衮衮诸公恐怕无心就此话题展开辩论,试想,若围绕当今士大夫阶层是否无耻这一话题辩论,那不是越描越黑吗?
卓轩根本不担心自己会惹下众怒,因为“士大夫无耻,是谓国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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