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滚滚财源奔涌而来,门板都挡不住,卓轩今日的胃口极好,足足吃下两碗白米粥,外加一碟蒸饼。
见卓轩今早吃得比往日多,柳絮非常高兴,吩咐采儿、蓼儿收拾膳房,然后叫住卓轩,照例与他闲聊一阵。
“卓轩哥哥,咱家宅院也该取个好听的名儿。”
“小姐,不如取名叫梅园!”
说话的是柳絮新收的丫鬟浣秋,据她说,她家住通州,六岁后与父亲相依为命,不久前父亲病逝,病逝前留下一屁股债,于是,她被人逼着卖身还债,她不从,一路逃到京城,稀里糊涂的来到西直门大街。
这天早上柳絮听说有陌生女子呆在宅院门前不肯离去,出门一看,见浣秋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心一软,就收留了这名来历不明的女子。
事后卓轩颇感蹊跷,见浣秋年纪只怕不小于十七岁,举手投足极有分寸,特别是那副笑容,像是经过严格调教过的,怎么看都不像寻常民女。
或许,我的心理有些阴暗,喜欢疑神疑鬼······卓轩只能暗中靠这番说辞打消心中的疑虑。
此刻听见浣秋脱口道出“梅园”二字,卓轩临窗轻嗅,后院那边果真有一缕梅香飘来。
“池边柳树成行,还是叫柳园吧。”
“柳园?”
柳絮怔怔的回味其中的含义,瞥见卓轩整整衣衫,正待出门,连忙嘱咐道:“卓轩哥哥,今日天寒,别忘了穿上披风,还有,马车已候在门外。”
“知道了。”
每日都是如此,除了生意上的事,别的完全用不着卓轩操心,他好像真成了一个小老爷。
登上马车,直奔东安门。
景泰帝命人传旨,让他今日带上天子的节礼,去南宫探视上皇。
站在东安门外迎接他的只有李安一人,可是,石彪不期而至,身着戎装,骑着高头大马,从街口缓缓驰来,身边跟着一群牙兵。
“哈哈,小子,终于逮住你了!”
一名牙兵厉声道:“见到石将军,还不下跪!”
众牙兵齐声喝道:“跪!”
“在下幸会石将军。”
卓轩没跪,但被自己柔顺的语气恶心到了,心中念着滚滚财源,不知为何,他似乎早已忘记愤怒为何物。
李安有点手脚无措,冲石彪躬身施礼,“石将军辰正时分才能入宫陛见,为何早来?”
石彪的下巴都快翘天上了,根本就不屑于搭理李安,猛挥马鞭,鞭捎差点扫中卓轩的左脸。
“小子,家住何处!”
“快说!”一帮牙兵审讯犯人似的,一个个疾言厉色,大有涌上来暴揍卓轩一顿的架势。
卓轩心中仍不见愤怒的踪影,而且居然还浮起一分委屈的滋味。
“在下已是庶民,与世无争,不知石将军为何还是忘不了在下?”
“忘了你?休想!”石彪目光阴沉,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一番话来:“自从遇见了你这颗扫帚星,劳资便开始走背运,酒宴上都能被人灌个酩酊大醉,不揉碎你这根刺头,劳资寝食难安!”
“在下说过,在下只是一介庶民,与世无争。”
“少废话,你已经争了!”
李安壮着胆子道:“石······将军,卓将军奉旨来此,自有要事要做,请石将军······”
“卓将军?”石彪生生打断了李安的话,“称呼居然与本官一样,都是将军,可这小子他娘的是哪门子将军!”
马鞭带着尖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至,实实的抽在卓轩身上,还好,那件披风非常结实,挨了一鞭,没有开裂。
卓轩抿着嘴,怒火在胸中一蹿,又倏然熄灭。
“石将军!”
首席太监兴安突然现身,似笑非笑的望着石彪。
石彪吃了一惊,立马整顿姿容施礼,“公公在上,请受末将一礼。”
兴安颌首回礼,转身冲卓轩道:“请卓将军随洒家入内。”
“多谢公公。”
随兴安进入东安门,卓轩念及前一次遭遇石彪,靠宁阳侯解围,此番遭遇石彪,又靠首席太监兴安解围,忽觉拥有的财富再多,自己也是庶民,终究抵挡不住权势的威力!
第222章 幽闭的南宫()
“卓将军,方才的事别往心里去。”
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走在结着薄冰的甬道上,卓轩的心境如阴沉的天空一般灰暗,嘎嘎嘎的踩冰声响在耳际,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石彪说得对,我算哪门子将军?”
兴安眼角眉梢之间的笑意,犹如一道永恒的符号,并不会在惊涛骇浪抑或冰天雪地中凋零。
“天子自有天子的远虑,阁下是否是将军,你自己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
“想必公公方才听得真切,别人已经说了,可当时无人提出异议呀。”
兴安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窘态,“别指望时时刻刻都能顺心如意,世人各有各的委屈,连天子也不能例外,还望卓将军受得住委屈,唉,洒家犯不着忌惮谁,可人在内廷,身不由己,即便想说句公道话,也要选准时机,眼下显然不是洒家多嘴的合适时机。”
“天子想一展抱负,便须竖几根可作倚仗的柱石,用人所长嘛,不得不容人所短,甚至不得不宽容吊在柱石上张牙舞爪的猴子,我并不惧怕猴子,也不忌惮柱石,我的克制完全源于天子的抱负。”
兴安很惊讶卓轩能说出这番极富深意的话来,笑道:“卓将军年少,不妨早点入学就读,几年下来,或能挣个货真价实的身份,若能如此,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卓轩驻足,突然想起于谦的临别留言,略有感触的道:“今年春闱时,我便去瞧瞧热闹,沾点灵气,此后若能入学就读,有幸考取功名,也不用见了谁都被逼着下跪!”
南宫正门紧锁,门檐处密布残破的蛛网,数把巨大的铜锁挂在门上,锁身浮着点点铜绿锈斑。
两队小内侍,三队宫女,手捧各色节礼,躬身立在门外待命。
几名上了年纪的内侍拿着铜钥匙,不停的换钥,试着打开那数把铜锁,许是因为数月来从未开过锁,早已忘了哪把钥匙配哪把锁的缘故吧,年老内侍折腾半天,仍不能打开一把锁,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兴安突然到场,众人顿时急得手忙脚乱。
兴安并未出言喝斥众人,而是从容的站在那里,望着被幽闭的南宫大门出神。
卓轩瞟一眼兴安笑意未减的脸庞,很奇怪自己居然早已记牢了兴安的姿容。
就在初入皇城的那天,身处险境,对那些从未谋面的文武百官,事后卓轩毫无印象,彼时唯独收藏了自始至终笑色无改的兴安的容貌,以至于再次见到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时,他能一眼认出兴安的身份。
“敢问公公,离开京城,远赴他乡,这点主我自己总该能做吧?”
“这······恐怕不行。”
唉!
“前朝有众多文武大员,内廷有无数中官,入南宫觐见上皇的合适人选不乏其人,何必让我这个素人接这趟差事?”
兴安莞尔,“奉旨入见上皇,世上还有比卓将军更合适的人选吗?”
“有啊,譬如石彪,堂堂正二品武官,奉旨觐见上皇,堪称名正言顺。”
兴安含笑缓缓摇头,“上皇未必乐见文武官员与中官,即便见了,也谈不到一起去,至于石将军嘛,若洒家猜得不错的话,入宫陛见后,他大概会即刻远赴大同。”
莫非兴安会在景泰帝耳边婉言吹风,将石彪从京城支走?这是听罢兴安之言,卓轩脑海中最先冒出的念头,但很快,他就告诫自己别瞎想。
一入宫廷深似海,人心难测啊!
“开啦!”
一名老内侍擦擦头上的汗珠,双手微微颤抖,回头冲兴安咧嘴一笑,如将数年累积的焦虑感一股脑悉数挥去一般,整个人显得轻松极了。
“咣当!”
“咣当!”
打开一把锁,后面的开锁难度显著降低,于是,在一阵阵“咣当”声中,铜锁被全部打开。
“吱呀”一声,开锁的内侍合力推开厚重的宫门。
卓轩朝兴安微微躬身施礼,然后领着五队内侍、宫女,缓缓步入南宫。
几名衣着不整的宦官、宫女齐齐定在甬道口,怔怔的望着来人,有的嘴角在颤抖,有的目中浮着泪光,突然,这些衣着不整的宦官、宫女转身发疯似的跑向里面。
“太上皇帝陛下,终于有人来觐见陛下了,终于来人了啊!”
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凄恻,飘向南宫的每一个角落。
上皇朱祁镇颠颠的小跑出来,他没戴翼善冠,也没穿天子常服,一身略显单薄的寻常服饰,衬得那张少有血色的脸愈发的苍白。
“卓轩?原来是你!”
“微臣卓轩叩见太上皇帝陛下!”
“别行大礼!”
上皇一步窜过去,紧紧抓住卓轩的手臂,担心卓轩会很快告退似的,用力极大,卓轩顿觉右臂上传来一阵酸麻感。
“快随朕入殿!”
朱祁镇抓紧卓轩,拉着他快步入殿,里面站着两名来不及回避的女子,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多岁,衣着简朴。
“哦,这是皇后钱氏,这是贵妃周氏。”
卓轩挣脱朱祁镇的手,礼道:“微臣卓轩参见上皇后殿下,参见贵妃殿下。”
“免礼。”
五队内侍、宫女趁这会功夫,在南宫内侍的指引下,放下节礼,退至门外候命。
殿中的两名女子眼中都浮着泪光。
卓轩也不便多看,匆匆扫了她们一眼,随即垂下头。
他听过坊间的一些传言,说自从上皇北狩之后,皇后钱氏就日思夜哭,为此瞎了一只眼,跛了一条腿,幽居南宫后,钱皇后每天做针线活换点小钱,贴补朱祁镇少得可怜的日常用度。
今日亲眼见到钱皇后,发觉坊间传言不实,钱皇后没瞎眼,五官端正,曾经母仪天下的气韵仍残存于眼角眉梢,只是······移步时,她的左腿的确不太利索,而且,身上的服饰非常简朴,与民女并无太大区别。
看来,钱皇后做针线活贴补用度的传闻多半属实。
一旁的周贵妃正是皇太子朱见深及重庆公主的生母,衣着虽然简朴,却比钱皇后讲究不少,即便衣着简朴,也无损周贵妃惊人的美艳姿容。
“深儿······还好么?”周贵妃含泪问道。
“回贵妃殿下,汪皇后待皇太子极好,这是卓轩亲眼所见,而且······看上去,当今天子甚是喜欢皇太子。”
“呜呜呜······”周贵妃掩面哭泣。
朱祁镇蹙眉,猛一挥手,钱皇后与周贵妃旋即告退。
第223章 朕若身居天位,必封你为侯()
“皇帝居然还记得朕!”
朱祁镇终于亲口承认他弟弟是皇帝了,而且说这番话时,面上似乎看不见一丝怨怼之意。
卓轩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的朱祁镇根本就不像上皇,而更像一名幽居禁室的庶民。
与庶民不同的是,一大群妃嫔守在南宫,可谓是美女如云,寻常庶民哪有此等艳遇?几乎与世隔绝的朱祁镇平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开足马力,充当播种机。
此后朱祁镇幽居南宫数年,弄大了许多妃嫔的肚子,生下一大堆儿女,这让子嗣凋零的景泰帝情何以堪?
卓轩发觉上皇在远离权柄,心无杂念的时候,脑子往往会变得非常好用,料此刻的上皇头脑大概比较清醒,交谈片刻,说不定能听见上皇的又一番惊人之语,没想到朱祁镇接下来的一番话完全出乎意料,全盘推翻了卓轩此前的判断。
“正旦方过,上元节即将来临,适逢节庆,朝中百官想必都在替朕说话,劝谏皇帝礼敬其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奉旨来到南宫。”
进南宫前,卓轩并未面圣,故而无从知晓景泰帝的心意,也不知朝中文武百官的真实心态,但卓轩想得很深,许多事不用耳闻目睹,用心都能感受到。
“陛下能否这样想:有人劝谏皇帝陛下礼敬其兄,其真实用意并非关心上皇的礼遇,而是藉由此借口,拿捏皇上,逼皇上做出妥协?”
朱祁镇一震,惊道:“皇帝想做什么?”
“皇上志向远大,八个字:富国强兵,报仇雪耻。”
“富国强兵?报仇雪耻?”朱祁镇的目光倏然一亮,良久后若有所悟的道:“难怪朕返国那天,看见二十名瓦剌兵在场护驾,皇帝便气得什么礼仪也不顾了,原来他心中装着仇恨!这又何必?化干戈为玉帛,过安逸日子不好吗?也怪伯颜帖木儿太谨慎,硬是塞给朕二十名瓦剌兵,朕没多想,如此琐事,他又何必小题大做!”
许是被财富梦磨平了棱角吧,卓轩不再有当初的锐气,可以当面直言指责上皇,当这并不妨碍他婉言提醒上皇看清某些人的真实用心。
“瓦剌人杀害无数大明军民,致使上皇一度北狩,京城九门被围,这在皇上看来,是大明的奇耻大辱,大仇不可不报,耻辱不可不雪,但朝中有人对如此显而易见的国耻毫不在意,那么,他们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权与利!”朱祁镇脱口道,随即喃喃自语起来:“富国强兵?这就对了,皇帝声称要报仇雪耻,这也是借口,真实意图其实在于革除时弊!你卓轩曾说,大明早已病入膏肓,皇帝肯定失去了耐心,急于治病,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革除积弊,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弄不好,朝中将翻起惊涛骇浪,他······又是何苦!”
“所以,有人拿陛下的礼遇说事,醉翁之意不在酒。”卓轩赶紧拉回话题:“动人既得利益,别人就会拼命抗争,可以说,当今天子的志向有多大,某些重臣暗中施加的压力就有多大,把他们逼急了,还真会把太上皇帝陛下的礼遇一事做实,从此,南宫大门敞开,朝中君臣每日先到南宫给陛下请安,然后移步至奉天门外早朝,若是如此,大明事实上就会形成两个权力中心,两个朝廷。”
“哈哈哈······”
朱祁镇突然间大笑不止,好不容易止住笑,一挥衣袖,欣然入座,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样······不是更好吗?”
这都什么人啊?朱祁镇的表现再次刷新了卓轩关于奇葩的定义。
景泰帝若想让大兄朱祁镇死于非命,手段绝对不低于一万种,可朱祁镇至今仍活得好好的,还有机会疯狂播种,人生如此,足矣,何必心存贪天之念?
景泰帝幽闭兄长,看似无情却有情,假如把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俩的位置调换一下,朱祁镇是否会给弟弟留下活命的机会?
肯定不会!
天家无亲情,能容忍一名对他的志向构成现实威胁的人物活在世上,这是景泰帝的仁慈。
卓轩对上皇颇感失望,想到自己只是一介庶民,与银子比较亲,与朝政比较疏,犯不着为此浪费口水。
朱祁镇却来了兴致,“卓轩,为何不见你穿朝服?而今你官居何职?”
“庶民。”
“庶民?荒唐,朕若身居天位,必封你为侯!”
醒醒吧,上皇!
卓轩淡淡应道:“朝中大政事关国运,在它面前,个人得失真的不算什么,能活在世上,凭自己的能力谋生,并旁观大明迎来巨变,可谓此生无憾。”
“他不会成功!”朱祁镇咬牙道。
卓轩不想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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