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台下正前方,搭着数顶帐篷,里面满是闻讯而来瞧热闹的贵室女子。
为了赢得堂堂正正,薛宝婵刻意请来了宫中尚服局的两名女官,让二人给这场比试作出颇具权威性的评判。
薛宝婵缓缓走出一顶帐篷,来到戏台下,冲台上三人施礼,三人连忙起身回礼后落座。
薛宝婵身后,一名小丫鬟捧着那件成衣,不无兴奋的昂着头,一副她家小姐赢定了的派头。
在戏台后面,柳絮没带丫鬟,自己捧着成衣,与卓轩站在一起。
卓轩有些担心的叮嘱道:“柳絮妹妹,听说与你比试的女子女红造诣不俗,你当心点。”
柳絮下意识的嗤了一声,“她一个贵室女子,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懂什么女红?不消说,绣花枕头一个!卓轩哥哥,你放心,我必能赢她,若她不像上次那样满脸的傲气,我嘴上或许会给她留几分情面。”
薛宝婵甫一出场,台上女官便不停的与她热聊,等柳絮从台后绕行至台前行礼时,她们却只是冷冷扫了柳絮一眼,既不说话,也不回礼。
女官的态度被一帮贵室女子看在眼里,众人料定,女官已预设立场,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
那名年轻内侍是卓轩与柳絮的熟人,名叫李安,是司礼监一名典簿,景泰帝身边的近侍内侍,卓轩知道他的姓氏后,曾大着胆子戏称他为“小李子”。
李安在皇后宫中见过柳絮,也曾把户贴亲手递到卓轩手上,并引他们去宅院,自然认识二人,当下就附在两名女官耳边低语一番。
自永乐以降,宫中女官“六局”名存实亡,职责大多归于内侍监名下,这两名女官一个姓方,一个姓黄,原是尚服局的两名司衣,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是宫中留用不多的资深女官中的两人。
李安并没有明言卓轩、柳絮的来历,只说出了柳絮的姓氏,告知二人她好像进过坤宁宫,但两名女官还是从李安的提示中嗅出了特别的味道,方司衣当即端出笑脸,冲柳絮和气的道:“你姓柳,据说女红了得,看来,今日这场比试,你与薛家姐儿算是棋逢对手。”
柳絮不能接受“棋逢对手”这样的说辞,只想着碾压那个一脸傲气的贵室女子,就婉言道:“是否棋逢对手,比试后自能一目了然!”
见女官的态度大变,瞧热闹的贵室女子这才来了兴致,大家都在期待一场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水分的比试早点开场。
薛宝婵对女官态度的转变倒是不以为意,她想赢得堂堂正正,回味着方才柳絮的言外之意,冲台上礼道:“恳请方司衣、黄司衣秉公评判,宝婵不想胜之不武!”言毕扫了柳絮一眼,目光不算凌厉,却让柳絮再次领略到了对方的傲气。
不给你留情面了,我赢了就狠狠损你一顿,让你滚回你娘怀里哭鼻子去!
柳絮瞧见薛宝婵的样子就窝火,大声道:“还请二位司衣言归正传,反正大家都有成衣在手,只须二位司衣瞧上片刻功夫便知孰优孰劣!”
嘿,火药味如此浓,有好戏看了!
一帮贵室女子干脆掀开疏帘,走出帐外瞧热闹。
李安腾腾腾的小跑到台下,从柳絮和薛宝婵随侍丫鬟手上接过成衣,又腾腾腾的顺着台阶跑回台上,将成衣交给两名司衣。
两名司衣起身接过成衣,顺手展开,两件锦衣很柔顺的自然垂下,老远都能瞧见它们透着飘逸之气。
台下贵室女子的目光顿时亮了。
两件锦衣,用的都是上等罗,底色完全一样,全是正红色,长短大小与样式好像没多大的区别,只是衣上的刺绣各不相同,薛宝婵的那件是涛头纹,柳絮那件是鱼鳞纹。
两件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啊,这如何分出优劣?
台下的贵室女子个个都傻了眼,台上的两名司衣也傻了眼,二人反复交换着看,看来看去,二人最后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这两件锦衣都是比照一人的身材特制的!
用料一样,大小一样,款式好像也一样,唯一的区别就在刺绣上,可仅凭涛头纹与鱼鳞纹的区别也分不出孰优孰劣呀。
嗯,只能看细微处了,从针脚粗细程度分出高低!
两名司衣仔细打量锦衣的针脚,换着看了几遍,最后彻底傻了眼。
薛宝婵与柳絮的针法显然不同,但她们每一次下针,力道和落针点选择都恰到好处,从针脚上看不到任何的败笔,堪称完美。
这还怎么分出优劣啊?
画舫上的公子哥们离戏台至少得有三十丈远的距离,看不清两件锦衣的细微之处,远远看着,觉得两件锦衣好像都不俗,很顺眼的样子。
见方、黄二位司衣对着锦衣看了又看,一脸为难的样子,迟迟未宣布薛宝婵胜出,勋戚子弟脸上就不大好看了。
“薛宝婵的女红名满京城,难道会与一个寻常女子不分上下?邪门了,那女子是谁?”
“据说是一个姓卓的商人之妹,名字不详,卓轩商人好像刚到京城不久,也就做点药材生意,不值一提。”
“嘿,无名鼠辈,也敢跟贵室女子争输赢?岂有此理!两名司衣还在犹豫什么!”
台下的柳絮却是行家,看着薛宝婵缝制的那件锦衣,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无比郁闷的承认:今日遇上了劲敌!
第198章 扮猪拱白菜()
薛宝婵也是惊诧不已,她的女红造诣名满京城,这名头可不是自封的,而是宫中娘娘们封的。
若单论制衣的精致程度,她未必胜得过顶尖的衣坊女子,但若论对制衣的精致、时尚、高雅等诸多元素的兼顾,样样都能做到出类拔萃,除了她薛宝婵,以往京城真的找不出第二人,否则,她那口令人眼红的饭碗恐怕早就被抢走了。
如今一个不知名的民女,其锦衣做工精致倒也罢了,偏偏整体风格也称得上超凡脱俗,造诣与她薛宝婵相比,丝毫不落下风。
于是,少女的好胜心在势均力敌的对手的刺激下,变得空前强烈。
“有劳二位司衣再仔细瞧瞧,宝婵相信,两件锦衣必能分出优劣。”薛宝婵声音不高,但语气异常坚定。
柳絮立马应道:“烦请二位司衣看仔细点!”
两名女官又耐着性子看了几遍,最后冲薛宝婵、柳絮遗憾的摇摇头。
“真的分不出优劣。”
两名司衣是谁?那可是管天子、宫中娘娘、亲王、皇子、公主服饰的女官啊,审美标准何等严苛,捕捉服饰瑕疵的目光何等敏锐,她们分不出优劣,那就表明两件锦衣真的不分伯仲。
围观的贵室女子都或多或少做过一些针线活,但技法粗糙,平时花上一旬半月的,绣个不怎么成型的香囊,只为博点为人称道的闺誉,今日亲眼瞧见薛宝婵的杰作已是难得,再目睹柳絮的锦衣也像艺术品一样令人叹为观止,就有点想入非非了。
“不如找人试衣,以便分出优劣。”一名贵室女子乘机拱火道。
此言道出了不少贵室女子的心声,她们成天呆在闺房内,除了自己的父亲、兄弟,再也见不到别的男人,若是有个俊俏的男子穿上绝世锦衣,那风采······好期待噢!
湖面那边,站在船舷边的一群士大夫家族子弟颇有自知之明,料定即便试衣,薛宝婵和柳絮也会找她们的兄弟出面,好事轮不到外人头上,故而他们只盼来点实际的,看能否让貌美如花的薛宝婵亮亮相。
有人起哄道:“既然比衣分不出优劣,那便比人,谁生得美貌谁胜出。”
此言引来众多男子的附和与哄笑。
方司衣冷冷扫了湖面一眼,高声道:“诸位世家子弟还须谨言慎行,为你们的爷爷、父亲留点体面。”
嘴上说得严厉,心中还是想了想,若让薛宝婵与柳絮二人比美,她作评判的话,恐怕也很难说谁更美一分。
正统七年宫中选秀,彼时入选的秀女与薛宝婵、柳絮相比,姿容似乎都略逊于眼二人。
唉,还是找人试衣比较靠谱。
“薛小姐若真要分出胜负,便只能找人试衣。”
薛宝婵犹豫半天,最后点点头。
见薛宝婵点了头,方司衣追问道:“你找何人试衣?”
薛宝婵顿时愣住了,微微羞红了脸,想这件锦衣是比着卓轩的身材特制的,本打算比完之后将此衣赔给他算了,可眼下想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一个非本家男子穿试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有损闺阁清誉。
而不让卓轩试衣,别人穿着也不合体呀······
此刻徐朗正与几名生意场上的朋友聚在一艘画舫上,远远听见方司衣在问“你找何人试衣”,当即朗声道:“听说薛小姐允诺赔卓公子一身长衫,这件锦衣当然只能由卓公子试穿,若是不合身,想必······还得重做。”
卓公子是谁?是那个刚入京的药材商吗?揍他!
一群贵室子弟的目光纷纷扫向徐朗的画舫,含怒搜寻其间的陌生面孔,吓得徐朗赶紧钻进人堆里,再也不敢现身了。
方、黄两位司衣听说薛宝婵亲手做的锦衣是赔给一位卓姓公子的,一脸愕然的望向李安。
李安扭头看向戏台后方,扬手与卓轩打招呼,方、黄二人顺着李安的视线望去,瞧见台下站着一个少年,模样倒是周正,只是他的身份······
“李典簿,大明衣制严苛,庶民不可乱穿衣,他好像不是贵室子弟,有资格穿这身锦衣吗?”
李安笑笑,“嘿嘿,他连一品武官朝服都能穿,穿一件罗制成的锦衣又有何妨?”
方、黄二人齐齐吃了一惊,见李安完全是一副言尽于此,话不多说的神态,不便继续追问下去,心想此事毕竟关系到薛宝婵的闺誉,就朝前台下的薛宝婵投去征询的目光。
薛宝婵脸上飞起一抹红霞,默然垂下头。
这是默许了吗?
“等等,反正总得有人试衣,肥水不流外人田,此事还是由世家子弟代劳吧。”
不待二位司衣发话,早有一名贵室子弟跳下画舫,来到岸上,此人年不及弱冠,生得肥胖,腿脚倒不失利索,呼呼跑到戏台前,一把掀开厚实的帘幕。
啊!
围观的贵室女子慌忙跑回帐篷躲避,薛宝婵与柳絮也随众女进了帐篷。
胖男钻入帘幕内,急不可耐的抬眼望去,只瞥见了几点背影,便失望的摇摇头,顺着台阶腾腾腾的跑上去,刷刷刷脱掉身上的长衫,从条案上取了一件锦衣,麻利的穿在身上。
“嘿嘿嘿······大家睁大眼睛,仔细瞧瞧我陈珏的风采。”
二位司衣喝止不及,叫陈珏的胖男穿的恰好是薛宝婵亲手缝制的锦衣。
那件锦衣何等的超凡脱俗,看上去只有神仙一般的俊逸人物才配穿它,可是,穿在此人身上······还别说,穿出了前凸后翘的效果。
女子的前凸后翘是胸凸臀翘,而陈珏是肚子凸屁股翘,那模样令人不忍卒睹,活生生的暴殄天物啊。
偏偏陈珏自我感觉良好,在台上疯狂自嗨,不停的改换造型,“嚯”的一声,他的粗腰生生将锦衣撑裂了。
帐篷内的贵室女子隔着疏帘,目睹台上陈珏的滑稽样子,不禁向薛宝婵投去疑惑的目光,那件锦衣看着不俗,可穿在人身上,怎会是这般模样?
湖面上的世家子弟感觉视觉很受伤,纷纷跳下画舫,朝戏台这边跑来。
“揍他!”
“呼”的一声,一片桨叶飞向陈珏。
第199章 把那件脏衣还给我()
陈珏被飞浆砸翻在地,挣扎半天爬起身来,捂着腰冲帘幕外怒道:“谁特么暗算小爷!”
“你个胖猪还不脱了衣服,滚回画舫!”
帘幕遮住了外面世家子弟的身影,也不知是谁在冲陈珏叫板。
在众公子眼中,薛宝婵恰如女神一般的存在,无数人梦中才能见到她的身影,若陈珏胆敢扮猪拱白菜,众人恐怕会当场活剥了他。
今日陈珏只是擅自穿试了薛宝婵亲手缝制的锦衣,也不算特别过分,可他把好好的一件衣服活活穿出那样的效果,大家不泄愤,就不足以疗愈受伤的视觉。
台上的黄司衣比方司衣严厉多了,眼看一大群世家子弟即将掀帘而入,当即声色俱厉的喝道:“你们再敢往前走一步试试!”
听见喝斥声,众公子生生住了脚,缓缓后退,直退到能越过帘幕,瞧见台上四张面孔的地方为止。
女官品秩低微,却是天子、宫中娘娘身边的人,平时只须把嘴巴放歪一点,世家的许多丑行就能直达天听!即便他们的父亲为侯为伯,或为当朝九卿,也害怕惹下一身骚。
这些横惯了的世家子弟便不敢在两位女官面前表现得过于放肆。
隔着疏帘,薛宝婵瞥见自己的锦衣被陈珏糟蹋得不成样子,既生气又心疼,可她不善于在公众场合发飙,平时最多只是憋口气与柳絮这样的女子较较劲而已。
无奈冲台上二位女官道:“二位司衣也不管管此事么?”
黄司衣含怒扫视陈珏,目光凌厉至极,把个牛逼哄哄的陈珏吓得不轻。
“你是何人!”
帘外有个世家子弟远远笑道:“黄司衣,他是孙子。”
陈珏一扭头朝远处的人群吼道:“你才是孙子!”
“哦,黄司衣,他是宁阳侯的孙子。”
宁阳侯陈懋的孙子?
黄司衣占着理,并不惧怕贵室胡搅蛮缠,但也不想招惹那些显赫的人家,当即盯着陈珏冷冷道:“莫非你想让你爷爷代孙儿受过?还不脱下衣服,滚回画舫!”
一句“让你爷爷代孙儿受过”唬住了陈珏,但他嘴上仍不服软:“脱就脱!”
脱下身上裂了口的新衣,陈珏一把拿起自己的锦衣,腾腾腾跑到戏台下,朝帐篷那边张望片刻,最后极不情愿的钻到帘幕外。
“方才是谁扔了小爷一飞浆?”
人群中一名身材还算匀称的公子从容站了出来,板着面孔道:“是我,你想怎样?”
“你······原来是英国公的庶兄······那又怎样?上次投壶你输给了我,咱们再择个日子投壶,保准让你输得愈发的难看!”
听了远处陈珏的一番话,台后的卓轩差点笑出声来,想陈珏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主,明明喜欢认怂,嘴上却装得很强势。
世家子弟陆陆续续回到船上,薛宝婵、柳絮与数十名贵室女子相继走出帐篷,重新聚到台下。
二位女官早已兴味索然,耳语一阵,方司衣摇着头道:“今日的比试到此为止,双方不分胜负,你们各回各家吧,免得别人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还以为是宫中女官挑的头。”
眼见比试即将无果而终,薛宝婵大急,“今日被人砸了场,自然不便继续比下去,可宝婵回家后,可重新缝制新衣,五日后再比,届时还请二位司衣移步于此。”
柳絮也不接受一场平局,但她不像薛宝婵那样有面子,可以请来权威的行家做评判,就静静望着薛宝婵,巴不得她能促成下一场比试。
瞧热闹的贵室女子自然是看戏不嫌台高,纷纷叫嚷起来。
“两件锦衣居然分不出优劣,不可思议!究竟是薛妹妹才艺有限,还是二位司衣故意留了一手?”
“是啊,薛姐姐的女红造诣名满京城,就这样与人比成平手,宫中诸位娘娘该作何感想?”
“莫非二位司衣压根就不想见到薛妹妹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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