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心里装了事,就茶饭不思。
步入雍肃殿,就见兴安已候在那里。
“老奴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
景泰帝走上御台入座,瞥瞥御案,由司礼监整理过的题本、奏本足足码了两摞。
右手习惯性的伸向题本、奏本,中途突然迟滞不动,手背落在案上,指关节顺势轻敲几下。
“兴安,还记得那个叫卓轩的少年千总吗?”
兴安立马应道:“记得,陛下已口谕杨善带他入京陛见,老奴不敢忘了此事。”
景泰帝仰躺在椅背上,轻轻叹口气,“朕想重用他,却不知把他放在何处是好。”
“敢问陛下为何重用此人?”
“打了一年的仗,军中都是一些老面孔,老套路,战绩差强人意,唯有他让朕觉得新鲜,是该重用真正的新人了,国之利器啊,有了他,朕与瓦剌人死扛便不缺底气。”
兴安垂着头,抬起眼皮望了景泰帝一眼,“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让他随杨善出使瓦剌?”
“杨善恳请,百官苦劝,朕不得不准。”
“那便请陛下想想,兴安为何恳请?百官为何苦劝?”
景泰帝一惊,随即豁然起身,“杨善并不认识卓轩,为何执意如此?你是说有人向杨善推荐了卓轩,而百官·····哼,某些人太想显示和平诚意了,为此并不珍惜一个少年将军的性命!”
“陛下,他还不是将军,陛下所说的某些人也不一定是想显示和平诚意。双方已在和谈,宝剑也该入鞘了,重用此人会让陛下······为难,不过,老奴以为,把他放在哪里都一样,即便他身为庶民,到了烽烟再起的时候,只要陛下想用他,他依然可以成为国之利器。”
景泰帝凝视兴安,久久思量着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他在瓦剌会遇上麻烦吗?”
“陛下毋忧。老奴仔细回味过他经手的几次战例,天马行空,行云流水啊,奇才,举世罕见的奇才!斗心机瓦剌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
日暮前,车队驶入北直隶地界。
深秋时节的旷野层林尽染,薄雾贴着地表,先于暮色泛起,小河水浅,露出布满白石的河床,清冽的河水闪着波光,远看宛如碧练一般,静卧于薄雾下,蜿蜒伸展至远方。
“卓轩,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今晚咱们干脆在此野营,明早赶赴紫荆关。”杨善从马车内伸出脑袋,冲不远处的卓轩道。
杨善的车上载有符节,符节象征着天子的权柄,搁在古时候,手持符节便算拥有了生杀予夺大权,使节一不高兴杀了人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明代使节的权限受到削弱,生杀大权被剥夺了,但凭着符节征粮征房,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不敢作出任何的抗拒,换句话说,符节在手,寝食无忧。
可是,此地难得见到人烟,赶夜路寻找可供歇脚的村镇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
“也好。”
卓轩下了马,走近柳家兄妹的马车。
“柳元,你与舒展鸿一道炖汤,咱们再尝尝野炊的滋味。”
“诶!”
柳元屁颠屁颠跑到舒展鸿那边,不一会,舒展鸿领着数十人忙碌起来,拾柴升火,淘米做饭,还悬起十余口瓦罐,转眼间,淡淡的清香就在营地四周弥漫开来。
舒展鸿带人去蘑菇山采药材,乘机干了点副业,弄了数百斤松茸,数十只雉鸡,今晚拿出三成山珍,只怕就能给整个车队的所有人员留下终身难忘的回忆。
“卓轩哥哥。”柳絮撩起车帘,用目光牢牢勾住卓轩,生怕他走远似的,“咱们到了京师,很快就能见到家人么?”
北直隶很大的,天知道他们藏在哪个角落啊!
卓轩挠挠头,“咱们先安顿下来,再让舒展鸿他们四处寻找,恐怕······要花上一些时日。”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柳絮的脸庞,一双明眸微微闪亮,里面似乎并无多少失落的成分。
“卓轩哥哥,在京城安顿下来,咱们······大家还能住在一起么?”
“当然,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那边杨善冲卓轩一个劲的招手,柳絮见状,脸色一沉,狠瞪了杨善一眼,卓轩无奈,只好告别柳絮,走近杨善的马车。
“卓轩,你多半是命犯桃花,撒马尔罕女子、娜仁托雅,还有眼前这个小娘子,个个都是貌若天仙······”
卓轩暗中呲牙,轻轻一跳,避开杨善熟练的一掐,“阿依达娜回国了!”
“走了一个而已,不是还有娜仁托雅······”
“她是上皇的女人!上皇允诺纳她为妃。”
“咳咳咳······算本官失言,哦,还有眼前这位······”
“那是我妹妹!”
杨善淡然撇撇嘴,完全无视卓轩的恼怒,“你这人······不经逗,不过,嘿嘿嘿······女人缘不错,而且胆大机敏,连伯颜帖木儿那样的仇人都能善待你,难怪武清侯说你是奇人。”
武清侯?
卓轩怔怔的望着杨善,心中突然多了分非常奇怪的感觉。
第181章 顾左右而言他()
夜空中挂着一轮峨眉月,四周星光暗淡,地上的篝火刺破夜幕,将亮光投射到远处,清冽的河水波光粼粼。
难听的咀嚼声、咕噜声响彻营地,美味的松茸炖雉鸡把近百号人变成了疯狂的饿兽,一张张面对美食,因贪婪而扭曲的面孔在火光下晃动,让人一瞥之后,疑似回到了远古洪荒时代。
“嗦······”
杨善坐在马车旁的杌凳上,手捧汤碗,一口汤入嘴,发出短促而生猛的一响。
右都御史并未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流露出丝毫的羞愧之意,抬头笑望卓轩,脸上尽显犹如不羁少年一般的轻浮状,目中却是精光内敛,透着分狡黠、机敏。
卓轩心头那分奇怪的感受渐渐放大,终于变成挥之不去的深深疑惑。
“杨宪台,让卓轩陪使团远赴瓦剌,这究竟是皇帝陛下的主意,还是杨宪台自己的意思?”
杨善非常不舍的从汤碗上抬起头来,“本官说过,皆因本官恳请,众官苦劝,你方有此行。”
卓轩吃完一碗米饭,喝完一碗汤,就没什么胃口了,放下碗筷,目光落在杨善那张因大口朵颐而变得神情专注的脸上。
“卓轩不过是在军中小有名气而已,杨宪台身为朝廷要员,何以知道大同营兵中的一名小小千总?又缘何在天子面前极力恳请让卓某随行?”
杨善抬抬眼皮,隔着淡淡的汤雾,目光一抡,随即又专注于埋头进食。
“哈哈哈······”过了许久,杨善喝完碗中汤,趁家仆为他舀汤的间隙时间,冲卓轩一挤眼,“此汤堪称人间至味,尝过此味,往后必将看淡天下所有珍馐佳肴,故而此汤价值不菲,不过,我知道你不会收银子,哈哈哈······”
顾左右而言他是么?卓轩愈发的心急,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办法,只能收起话题,等待时机成熟了再试着旁敲侧击。
那边柳絮掀开车帘拼命招手,卓轩起身走到柳絮的马车旁。
“卓轩哥哥,这有一块鸡腿,我吃不了,给你。”
“妹妹,我吃饱了······”
不待卓轩说完话,柳絮就用筷子夹了鸡腿,塞进卓轩嘴里。
两世都没经历过如此际遇,很奇妙的感觉,已然没了胃口的卓轩好像又有了食欲。
“卓轩哥哥,我能随你进紫禁城看看么?”
“这事······有些麻烦,宫中规矩大,就怕禁卫阻拦。”
“卓轩哥哥,我就跟着你,看他们谁敢拦我!”
你太高看你卓轩哥哥了!卓轩心里叫苦不迭,匆匆咀嚼一番,咽下鸡腿肉,支吾道:“好吧,到时候试试看。”
柳絮伸出头,鼓着腮帮子瞪了远处的杨善一眼,小声道:“卓轩哥哥,一看那人就是个奸猾之辈,你别与他走得太近!”
······
入夜了,景泰帝独坐于乾清宫冬暖阁内,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脑中反复回放着处理一日朝政时留下的疑问。
室内烛火暗淡,近侍宦官、宫女不敢添灯,整个后宫都在节省用度,从一灯一线,一衣一食省起,天子与后妃一道,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朝中百官也在过苦日子,自去年京城保卫战开打以来,北京、南京两地五府六部等部门一品官减月米四石,二品官减月米三石,三品官减月米二石,四品官减月米一石,北境的烽火狼烟确实让朝中君臣的生活质量打了不少折扣。
景泰帝紧着大明的上层,更紧着瓦剌人的无度需索,却宽着大明的底层,不仅没增赋税,还大幅减免遭受战乱或受灾严重的山东、河南、山西等地的赋税,倾尽全力赈济灾民,安抚流民,天下百姓渐渐从江南、北境的战祸中走出来,凋敝的民生日趋改观。
晚膳时,景泰帝只用了一小碗粥、一荤一素两小蝶菜肴,没怎么吃饱,不过,皇后汪氏与皇妃杭氏各领着皇太子朱见深、皇子朱见济过来问安,皇后捎来一碗燕窝粥,皇妃捎来一碟蒸乳糕,对她们从自己用度中省下的食物,景泰帝自不会客气。
一边用膳,一边看着朱见深、朱见济堂兄弟二人,景泰帝的思绪从朝政中短暂游离出来。
皇后汪氏无子,只育有两名女儿,朱见深是上皇朱祁镇的儿子,汪氏待他却视同己出;而皇妃杭氏领着的皇子朱见济,则是景泰帝与杭氏的亲子。
皇后貌美,平时快人快语;杭氏姿容端雅,平时谨言慎行,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如今却争着往乾清宫跑,还不忘各自带上年幼的朱见深、朱见济,这让政务繁冗的景泰帝不禁拔冗动了会杂念。
终归是无暇细想天家家事,皇后与杭妃领着朱见深、朱见济走后,景泰帝的心思立马又回到朝政上。
御前太监舒良匆匆入内,带来了锦衣卫前一段时间的监视记录。
“老奴舒良叩见皇帝陛下!”
“快起来说话。”
景泰帝对动用锦衣卫监视廷臣的做法一向嗤之以鼻,从不向锦衣卫打听他们的所见所闻,然而,这一次景泰帝却用上了自己厌恶至极的手段,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得下作起来。
“陛下,廷议的前一日,右都御史杨善见过几名侍郎级别的官员,还见过尚书金濂、胡濙······”
景泰帝挥挥手,示意舒良住嘴,旋即起身,走到舒良身前,凝视对方,像在期待某种特定的答案。
“哦,陛下,在见文官之前,武清侯石亨曾设宴宴请杨善一人,当时席间只有他们两人。”
舒良话音未落,景泰帝就转身走开,途中挥挥手,貌似漫不经心的随口道:“他们没谈起什么有趣的人与事吧?”
舒良很诧异的怔在那里,不敢抬头直视景泰帝,片刻后冲景泰帝摇摇头。
“当时······锦衣卫校尉不敢靠得太近,没听清楚二人的言谈。”
“下去吧,管住你的嘴。”
“老奴明白!”
昏暗的烛火中,舒良的身影不疾不徐的移入正殿,望着那道微微佝偻的背影,景泰帝凝目而思,俨然凝固的表情映于烛火下,直到一声轻叹响起,才扰动了那两道一瞬不瞬的目光。
第182章 暗流涌动()
景泰帝察觉到,一向平静的五府如今暗流涌动,兴安对此话带深意,却又语焉不详。
召见武清侯石亨之前,景泰帝问兴安道:“兴安,有些事,朕想不明白,重用一个素人,何以引起武勋暗中反弹?你大可让朕做个明白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兴安并未直接回答景泰帝的问话,而是反问道:“陛下以为,京城保卫战与郭登驱逐鞑贼之战孰轻孰重?”
“当然是京城保卫战!那是定国之战,也是朕的定位之战。”
“陛下圣明!”兴安躬身道:“如此说来,十个郭登也抵不上武清侯石亨一人的功劳,可是,陛下想让一个营兵千总一跃而为五军都督府都督,那郭登呢?岂不是要封侯甚至封公,名位重于石亨?所以,陛下的心思让武勋不安,不仅如此,文官也不安,眼下正值大明与瓦剌议和之际,陛下如此不循规制重用一个善战的素人,想必文官也在暗中思忖:陛下意欲何为?”
“朕没想搅乱朝政啊!”
景泰帝郁闷的一头靠在椅背上,“朕只想让自己身边多个有趣的人!罢了,便遂了郭登的心意吧,让卓轩在郭登手下暂任游击将军。”
“望陛下三思!”兴安跪伏于地,“事已经挑起来了,要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更进一步;要么就大步往后退,这不进不退的看似稳妥,实则依然不能释疑,老奴还是那句话,和平在即,宝刀也该入鞘了,把他放在哪里都一样,即便身为庶民,来日依然可为陛下所用。”
景泰帝气恼得就想一把拂落案上成摞的题本、奏本,听见门前当值内侍的禀报声,堪堪住了手。
“陛下,武清侯门外候见。”
“传。”
“传武清侯石亨觐见!”
顶着当值太监的通传声,石亨快步入内,瞥瞥御台一侧的兴安,随即跪地行大礼。
“臣武清侯石亨参见皇帝陛下!”
“平身。”
“多谢陛下。”
景泰帝淡淡看着微微垂首的石亨,脑中闪过一丝疑惑:你究竟是忧心五府徒生风波,还是多了分连朕也猜不透的心机?
“陛下,大同军中有人入京禀报,说在大同守军驱逐鞑子的那场大战中,大同总镇署坐拥数万精兵强将,却眼睁睁的放跑了一千鞑贼。”
本想说些话安抚石亨,不料石亨倒先开了口,而且开门见山,话锋直指大同总镇署,景泰帝顿时吃了一惊。
“放跑?何以见得是放跑的?”
“那一千鞑子在大同城外日行十里,优哉游哉,好不自在,可大同总镇署派人进了虏营之后,鞑子旋即开拔,次日便退至境外。”
景泰帝脸色一沉,紧紧盯住地上的石亨,“郭登派何人进了虏营?”
“卓轩,营兵千总卓轩。”
上皇在虏营?卓轩见过上皇?郭登······
景泰帝心念电转,喃喃道:“此事或许是······讹传。”
石亨顿首道:“陛下,臣一片赤忱之心,天地可鉴,但凡有一句假话,便是欺君大罪,石亨万死不敢为!”
······
“柳絮妹妹,快看,那就是闻名天下的紫荆关!”
柳絮掀开车帘,顺着卓轩手指的方向,眺望正东方一道山岭,其上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城堡。
“那地方好险要,那城堡好气派!”柳絮微微眯眼,兴奋之色浮于脸上,随清丽的眼波掠向远方,“卓轩哥哥,京城······快到了么?”
“还没呢,不过,这里是保定府地界,进了紫荆关,京城就不远了。”
明代京师西侧,从北到南分布着三道雄关,北居庸关,中紫荆关,南倒马关,俗称“内三关”,如果说大同、宣府是京师的门户的话,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则是直抵京师的咽喉要道,胡虏一旦突破内三关,往东、往南,京师和辽阔的华北平原就再也无险可守了,所以,有明一代,明廷在内三关设重兵据守。
紫荆关位于保定府易县,城堡建于紫荆岭上,依山傍水,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