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良在他面前驻马,长刀高高扬起。
“哒哒哒······”
卓轩飞驰过来,劝止道:“吕兄不可造次,别杀此人!”策马挡在吕良身前,沉沉望着伯颜帖木儿,“有人提起过你的长相,你是······伯颜帖木儿?”
映入伯颜帖木儿眼帘的是一副少年的面容,俊俏中透着分逼人的英气,伯颜帖木儿脑中有些恍惚,在此现身的明军领军人物好像全是年轻人,却比过去见过的大明那些老气横秋的勋贵、都督更有杀气。
关键是,对方一个个姿容不俗,不知为何,在他们面前,伯颜帖木儿这个肥壮的中年油腻大叔,心中莫名的涌起一丝自卑感来。
伯颜帖木儿一向不把明军的任何人物放在眼里,可是,面对卓轩清澈且闪动着两束寒芒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吕良不甘心的道:“此人长得恶心人,杀了他,大家眼里干净!”
卓轩愕然,人家长得丑,就得非死不可么?这理由很奇葩耶,跟着郭嫣,一代帅哥居然沾染了这么多变态想法,真是近墨者黑!
伯颜帖木儿常与朱祁镇呆在一起,听得懂汉语,此刻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嫌他长得丑,稍显自卑的心灵再次受到伤害,他需要时间来从新审视自己威猛的悍将形象,也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这场战斗留下的惨痛教训。
或许,等他从惨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之后,会颠覆自己对明军的固有观感。
战斗已经结束,不足两成鞑子脱逃,余者悉数被歼,对脱逃的鞑子,明军并无追击的兴趣。
袁卬、裴云并骑跑来,看看地上的伯颜帖木儿,裴云兴奋的道:“此人应该就是也先的弟弟,干脆把他绑了,押送京师!”
“不,放了他!”
卓轩与郭嫣、吕良、袁卬、裴云不同,他想得更深更远,当此之时,杀掉或俘获一个伯颜帖木儿,军事意义不大,而负面影响却很大。
杀掉也先的亲弟弟,与也先结下深仇,很可能迫使也先在内部纷争中作出让步和妥协,然后联络瓦剌三部共同对付大明,明军如此做,无疑是在干只图一时痛快的蠢事!
而俘获伯颜帖木儿的唯一意义在于他具有交换价值,用也先的亲弟换上皇回国,朝中百官又能找到一个不容景泰帝辩驳的有效促谈砝码了,可百官让景泰帝不自在,景泰帝就会让大同总镇署一帮人不自在。
哼,尽是些政治小白!
卓轩暗中嗤了裴云一声,冲伯颜帖木儿喝道:“还不快走!”
那边郭嫣定在马背上,时而扫视尸横遍野的战场,时而仰望天边的流云,目光闪闪发亮,想必心中早就卷起了波澜。
原以为深入虏地就形同钻进了虎穴,没料到两战打得如此轻松,付出的伤亡代价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战果却惊人的辉煌。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畅快过,此番远征比南门大捷酣畅百倍!
袁卬、裴云似乎受到了郭嫣表情的感染,策马过去纵情欢呼,这边吕良却是一副胜不骄败不馁的样子。
“卓兄弟,马厩里的战马和地上的首级······”
卓轩立马打断了吕良的话:“不可贪功,速撤离此地,咱们兵力不够,给养即将耗尽,一旦被闻讯赶来的瓦剌重兵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
天色方晓,凌云阁三楼上就聚满了客人。
约三成客人参赌,今日是赌约兑现的截止日,参赌者打算在此从日出呆到日落,其他客人则抱着瞧热闹的心态,很想一睹这场豪赌的赢家究竟是谁。
参赌者心中也有些许的担忧,迟迟不闻瓦剌人的动静,鞑子是否被多变的天气耽误了行程?
带着一丝隐忧,秃顶汉子盯着两间单室,朗声道:“那日的赌约以五日为限,而今看来,此约定得过于草率,若鞑子的越境日程延后,咱们之间的赌约截止日便该跟着延后。”
“好说!”不待秦夫人发声,隔壁的阿依达娜抢先道:“一切以军报为准,若打算越境南犯的瓦剌人不存在了,诸位便得守约,愿赌服输!”
“此言在理!”
突然,一名临窗的食客惊呼道:“大家快看,好多鞑子!”
第157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欣喜若狂的赌徒们呼啦啦挤到窗边,凭窗望去,就见阳和城南门外的空地上,出现了一支装备精良,非常威武的精锐骑兵。
秃顶汉子俨然忘了鞑子曾给大明军民留下的痛苦记忆,嘿嘿笑道:“鞑子大概想试着攻打阳和城南门,没用的,他们越境南犯容易,但不会有任何成算攻破城门!”
一名没参赌的看客摸着脑门道:“他们好像······是明军。”
“明军?!”
众人揉揉眼睛,然后定睛再看,从熟悉的旗帜和一张张依稀可辨的面相上可以看出,南门外的骑兵真的是明军。
大明何时多了一支如此威武的精骑?
赌徒们预感到赌局的走势有些不妙,只是心中仍在默默祈祷,希望鞑子尽快越过边境线,哪怕只在阳和城下露露脸也行。
南门口一小旗守门步兵徒步朝城内狂奔,一边跑一边高呼,声音传出很远,将赌徒最后一丝幻想击得粉碎。
“捷报!捷报!明军攻入瓦剌境内,全歼欲犯大明的鞑子,缴获战马近两千匹!”
“喜讯,喜讯,明军远征,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伯颜帖木儿不敢撄我军锋芒,赤身裸体仓惶逃窜,侥幸逃脱!”
遇见明军,伯颜帖木儿这名悍将居然不敢应战,只顾光着屁股逃命?
若是寻常百姓如此高呼,楼上客人自然不信,可此刻报捷的是守城卫所军呀,谁特么敢惘顾军纪,谎报军情?
一名赌徒喟然叹道:“欲犯大明的鞑子真的不存在了!”
明军远征,大获全胜,这对城中军民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但对楼上的近三十名赌徒而言,则不啻为一声惊雷。
娘娘腔的年轻男子情绪率先失控,挥动双手狂叫道:“我的银子,我的银子!”
秃顶汉子颓然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辛辛苦苦十余年,一朝回到从商前!”
那边有人痛骂秃顶汉子:“都是你这个秃子害的!要不是你起劲怂恿,咱们也不会接招,我的银子可不是自己的,回去后该如何向那些大人物交代呀?我不活了!”
那人一转身奔向窗边就想跳楼,被人连抱带拽的扯了回来。
“兄弟,好死不如赖活,回去后该跪就跪,该挨罚就挨罚,留得青山在,三五年后,还有机会咸鱼翻身,哈。”
单室内,季方面窗而立,望着城外的人影,深有感触的道:“敌欲动,我先动,不给敌人动手的机会,这样做既需要谋略,也需要胆略,很难,可是······他做到了!”
秦夫人徐徐起身,顺着季方的目光遥望城外,激动得嘴唇微微翕动,“卓轩的威名很快就会传遍北方诸邦,从今往后,只怕鞑子一听见他的名字就会退避三舍!”
季方眉毛一挑,眼中浮起一丝疑惑的意味,“隔壁那位撒马尔罕女子想必正为自己看准了人而高兴不已,不出半月,有卓轩的威名镇着,关西七卫那些对大明三心二意的鞑子,肯定不敢再为难撒马尔罕过往商人和使团了,阿依达娜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结果吧。”
秦夫人似乎意识到了这里面隐含的商机,但钥匙显然握在卓轩手里,便不无期待的问道:“季先生,咱们能否会会他?”
“不,还不到时候。”
······
卓轩率部凯旋,陈皋、林峰只带少量随从,出城郊迎三十里,一直把卓轩迎送到阳和城南门外。
阳和城只设东、西、南三门,近五千人马在南门外作短暂逗留,既有空旷的场地可供容身,又能避开东西两条官道,免得堵塞交通。
陈皋对卓轩的态度,表现得比林峰还要热情,一张脸笑成了菊花,那朵“菊花”绽放很久都没凋谢。
“卓轩,你用兵如神,让陈某大开眼界!”
卓轩下了马,牵着妞妞,悠然望向阳和城南门,城门上刻着“迎暄门”三个大字。
“有陈将军、林指挥使坐镇阳和城,居中调度,下官想不打胜仗都难。”
“哈哈哈······”
陈皋笑得很爽朗,他高兴极了,躲在坚固的城堡里好吃好睡,就能与一场辉煌的胜利沾上边,不用说,祖坟上真的冒青烟了!
他想明白了,与其溜须拍马遭人厌恶还落不下好,不如擦亮自己的眼睛察人,就算不谙韬略,武艺差,领兵打仗好像也不难,只须看准人,平时为他创造条件,战时为他树立威信就行了,属下的胜利可不就是自己的胜利么?
陈皋心中甚至有分得意,觉得自己在送别袁卬、裴云这两名属下时,给二人下死命令,严令他们服从卓轩的指挥,否则军法从事,这样的举动无疑是万分高明的。
“陈将军即将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将军!”看见陈皋喜不自胜的样子,卓轩适时道出了一场胜利所必然带来的某些结果。
陈皋仰起头,兴奋得目光如炬,做一名货真价实的将军,的确是他心中所愿,就算只做一名游击将军也值了。
如今看来,将军这顶头衔好像不再有有拒绝他陈皋的道理!
一旁的林峰情绪稍显低落,也不管卓轩、陈皋之间的热聊,兀自叹道:“一场数十年难得一见的远征,我林峰却与它失之交臂,遗憾啊!”
卓轩闻言心中犯起了嘀咕:平级军官还好说,可你是上级领导啊,谁敢对你发号施令?以下犯上,真追究起来,这罪名可不轻!
“林指挥使是大材,岂能大材小用?”
林峰狠瞪卓轩一眼,然后瞟向正朝这边看来的陈皋,不由自主的咧嘴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名百户模样的守城军官大步走来,“卓千总,城内有人定下五百桌筵席,将于午间慰劳凯旋将士,那人还邀请卓千总一人去凌云阁赴宴。”
啧啧,五百桌,谁特么这么粗的财气?陈皋疑惑半天,抱怨道:“怎么能让卓千总一人赴宴呢?总该邀请几位陪客吧,此人不明事理,做事颠三倒四,说话狗屁不通!”
卓轩也在犯疑,那名百户见状,手指城内方向道:“那便是凌云阁。”
卓轩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处高出城墙数丈的楼阁,顶层有几扇大窗,居中那扇窗户里依稀可见两张人面,一男一女,似曾相识······
第158章 阿依达娜()
因日夜兼程行军回撤,五千骑兵人马俱疲,用罢早膳,在南门外就地扎营,陈皋、林峰等人告辞离去后,远征的士卒很快就进入梦乡,营地四周归于宁静。
东西两门那边却是人声鼎沸,胜利的喜讯让人们的生活恢复了常态,但见成群结队的采煤人在闲居一年之后,终于走出阳和城,赶着牛车、骡车,奔赴深山重操旧业。
阳和自古以盛产煤炭著称于世,煤炭这种在先秦时期的文献——《山海经》中被称为“涅石”的矿产,到了明代就叫煤炭。
一代名臣于谦曾于阳和城著有《咏煤炭》一诗。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烘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和平时期,阳和城的寻常百姓几乎家家都有人以采煤为业,阳和煤炭畅销全国各地。
发达的采煤业促进了副业的繁荣,这里的酒楼、客栈比大同还多,而充当“煤牙”的阳和居民人数众多。这个时代的经纪、中介行业叫“牙行”,煤炭贸易经纪人叫“煤牙”。
历时一年之久的边境战端即将终结,身居边塞的阳和居民率先嗅到了终战的气息,便迫不及待开始了新的生活。
不会再有大战了!
卓轩曾经无比渴望早日脱下戎装,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变得近在咫尺时,心中却有分莫名的伤感。
白登河上渔人吹笛,笛声徐来,卓轩突然想起了明代王恭的那首《渔笛》。
扁舟吹笛度横塘,颖乃声中也断肠。
莫道渔郎无别恨,武陵虽好是他乡。
独自跨上白马,在守城卫所军的礼敬之下,单骑驰入南门,沿着还算熟悉的街道,找到那所医馆,医馆仍在,却换了主人,端的是物是人非。
下了马,牵着妞妞,沿着幽深的小巷缓行,偶尔驻足于人家的宅院边,看怒放的早菊和凋零的石竹。
阳和、大同都是他寄居过的地方,但这两处熟悉的边城注定不会是他的故乡,甚至东山村也是他乡,而传说中的祖地——中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乡愁······
对,还有繁华的京师,迷人的江南水乡,许多去处,或将让他四处漂泊······
凌云阁三楼的食客已被清空,楼顶悬着一盏硕大的琉璃灯,其下只设一张膳案、两把座椅。
登上三楼,卓轩转了一圈,没见到留在印象中的那一男一女两张人面,这里只有一人,一名金发碧眼的少女,端坐于案边,伸手相邀,幽蓝幽蓝的眼神,透着神秘的异域风情。
那日在近仙楼外,从一辆奇异马车的车帘内,卓轩好像见过这双眼睛······
“阁下请坐。”
卓轩一撩战袍,在少女对面入座,含笑凝视那双眼睛,就像在凝视两汪蔚蓝的海水。
少女把壶斟酒,换盏时,冲卓轩微微一笑,笑得很清纯的样子。
“我能像大明的女子那样,叫阁下卓郎么?”
“当然。”卓郎本是一个寻常称呼,只因混杂着诸如“郎情妾意”之类暧昧联想,所以卓轩很想听听一个异域少女叫“卓郎”会是何种味道,能否让他心中泛起些许涟漪。
“卓······郎。”
“咳咳咳······”很奇怪,卓轩居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汉语发音真不咋地!那个“卓”怎么听都更像是“猪”,而本该以温婉语气轻叫出口的“郎”字,却被她重叫成了“浪”字。
猪浪?这称呼还是挺能让人自省的嘛。
“我知道,你是撒马尔罕人。”卓轩接过少女递来的酒盏,扬起下巴眨眨眼,做了个轻微的挑逗动作,心想这个造型应该比较帅。
在另一个时代,卓轩从地理课上得知了撒马尔罕这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古城,知道它位于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是古丝绸之路战略走廊上连接中国与波斯、阿拉伯各国的一个重要节点。
“我叫······阿依达娜。”少女低着头喃喃道。
“阿依达娜?”卓轩无视案上的美食,盯着阿依达娜额上一丛卷曲的金发,歪着头饮下半盏酒,“你把酒宴都摆到了明军的宿营地,五百桌,好大的排场!豪掷数千两银子,到让凌云阁东主赚了个盆满钵满。”
阿依达娜将一盘炙羊肉推移至卓轩面前,抿嘴咯咯直笑,“取之于人,用之于人嘛,我只是过了过手。”
用别人的银子请客······莫非她赌博发了笔横财?卓轩将阿依达娜的五官看了个遍,从中没能找出一丝惯于出老千的赌场历练痕迹。饮尽剩下的的半盏酒,举筷伸向炙羊肉。
“你曾送我良马千匹。”
“阁下看出来了?”阿依达娜怔了怔,自言自语似的道:“不,应该是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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