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轩终于明白今夕何以是王妃而非代王接见他了,有些话,代王不能说,但王妃大可一试,密谈之言哪天意外传了出去,大概无人会相信一个深宫女子能有如此惊人的谈吐,故而闻者不会当真,即便当真了,代王府也有回旋余地,反正浮在面上的是王妃,沉在水底的是代王,王妃可以牺牲,代王必须保全。
“在下恐怕要让王妃殿下失望了,一介流民,暂居营兵千总的卑位,很快就会解甲为民,成不了大事。”
王妃举盏,抬袖掩面,轻啜饮品,了无声息,落盏时依然不闻一丝响声,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躲不掉的。本宫都听说了,王府大门外,存心殿东廊中,两个场合,仇恨都写在那人脸上,你的麻烦可不小。”
那人?石彪?
“难道······武清侯府竟敢结怨于代王府。”话一出口,卓轩就吃了一惊,如此明言,太犯忌讳了!
“某些人总喜欢给别人带来伤害,给自己的晋升添加垫脚石······”王妃顿了顿,眼中浮起淡淡的幽怨,嘴角的浅笑未曾淡去,说出的话语貌似直率,却不露痕迹的切换了话题,巧妙的隐去了许多关键信息。
“谈何敢不敢的!或许在天子眼里,许多宗亲更像外人,而朝中重臣与勋贵才是自己人,故而,亲王的身份未必贵重,要想活得滋润,至少得是永乐皇帝的后人,还须有某位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罩着才行,而代王的祖父却是洪武皇帝的十三子,与永乐皇帝是兄弟,如今代府一脉自然就成了远支。”
王妃说的是实情,明太祖朱元璋对其子孙极好,那时的亲王才算身份贵重,可是,到了永乐年间,朱棣大概是被自己“叔夺侄位”的异举给吓到了,从此禁锢宗藩,亲王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今的代王成了景泰帝与上皇的远亲,几年下来面都难得见到一次,哪还有亲情可言?所谓的“亲亲之德”完全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切的宗室礼遇都是演戏,对此,官场上的人当然看得明白,巡按御史与地方官员就敢时不时参藩王一本,奉旨到王府办事的宫中宦官就敢向宗藩索要钱财,不给就各种怪话挤兑,弄得藩室很没面子。
在天子眼里,藩王最好是稀里糊涂过日子,混吃等死算了,可是,等他们真成了废材一枚,哪天天子遇上心情不佳,无意间想起那些废材藩王,又觉得他们混吃等死简直是在白白浪费粮食,从而生出厌烦之心。
做贤王是找死,做闲王是找抽,都难落个好,不过,找抽还是比找死强,于是,许多亲王、郡王悟出了安身立命的门道,一生中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不犯,贤与闲两头都不冒尖,真应了一句现代流行语: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您凭什么相信在下能帮到代王府?”
王妃又交叠起双手,目光一敛,似在凝思。
应该到了亥正时分,再过片刻功夫,就是子时,远处的庭院里依然有灯火微亮,轻细如缕的琴音远远飘来,仿佛在为夜谈的人们抚平心中的波澜。
一曲《雁落平沙》,借雁之远志,抒逸士胸怀,在这个寂寥的月夜,颇为应景。王妃侧耳倾听良久,缓缓放平微垂的目光。
“该指望的人指望不上,也不敢与之交心,代府别无选择,只能在不起眼的地方寻找遗珠,你大概······就是一颗遗珠。
再说,你可以不帮代府,但不可不帮自己,一个前程远大又与代府有共同敌人的少年,举世难寻,代府的人虽幽居深宫大院,却并不是没长心眼。”
卓轩抬头望月,脑中浮起两个字,踩踏!在人多的地方,权势的殿堂容不下太多人,你不踩人,人却踩你,此事古今无别。
第128章 是非之地()
卓轩一边沉思,一边将案上的三个瓷盏摆成三角形,一个在上,两个在下。
“景泰帝能坐稳帝位,得益于北京保卫战的胜利,这是景泰帝执掌国之神器的权力来源。北京保卫战树立了两面旗帜,一面是于少保,一面是武清侯,一文一武,这两面旗帜都不能倒。
上皇回国是早晚的事,时局非常微妙,无论是在上皇回国前还是在上皇回国后,砍掉其中一面旗帜,这对景泰帝而言,意味着某种自我否定,风波一旦蔓延开来,会动摇景泰帝的皇权根基。”
王妃缓缓起身,即便深感震惊,她的身姿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形,疑惑化作两点微光,收敛在幽幽柔柔的目光里。
“身处江湖之远,却能洞悉庙堂玄机,奇才!”
但见灯光里衣袂一飘,王妃重新回到座上,面容安详,就像她此前根本就没有离座过。
“本宫倒是觉得,这两名旗帜都有可能被砍倒。”
卓轩闻言心惊,难道于少保这面旗帜也会被砍倒么?!
可惜,他在另一个时代除了略知土木堡之变和京城保卫战的史实之外,并不知道这段时期的其它历史事件。
这两面旗帜要是都倒了,那不就意味着景泰帝也玩完了么?这······特么怎么可能!
脑仁疼!魂穿前,山体滑坡时,要是用手机百度一下于谦这个名字该有多好,诶,当时应该来得及······
“于少保可是一代名臣啊······您可别吓唬在下,在下害怕被倒下的旗杆砸中灵魂。”
“本宫只是说有此可能,代府并未与于少保结怨。”
“如此说来,代王府与武清侯府之间有怨?”
一声叹息,比风声还要轻细,幽仇与暗恨悄悄爬上王妃的眼角眉梢。
“私仇可以撇在一边,但未来的国祸不得不让代府尽早筹谋,今后祸乱国朝的,必是武清侯其人!”
直到此时,王妃才亲口说出了武清侯这三个字,而且与祸乱国朝联系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即便是宣泄的时候也能找到堂皇的理由。
“祸乱便祸乱呗,身为宗藩,代王不用站队的,不吭不哈过自己的小日子,岂不悠哉乐哉!”
“代王的藩地若在中原或江南,阖府上下当然愿意不吭不哈的过日子,可是,代王的藩地偏偏就在九边之地,就在饱受鞑子蹂躏的雁北古地。
内乱易生外患,有人祸乱朝廷,国势一旦衰微,鞑子必将乘机扑上来疯咬,代府不能南迁,这首先承受外患冲击的不是别人,却是咱们代府!”
如此说来,天底下最忧国忧民的贤良莫过于代府的人喽?这就有点搞笑了吧,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此说好像也能成立。
代王可以不爱大明,但不能不爱他的王城!
王妃为何就是不提代王府的私仇呢?
“在下志不在庙堂,代王府不能南迁,在下却可以解甲为民,回归中原,或远赴江南,到时候处江湖之远,所有的麻烦都不再是麻烦。”
王妃深坐在那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夜深了,回去吧。唉,人生在世,往往身不由己,本宫说过,你是躲不掉的。”
“卓轩告退。”
卓轩飞快的起身行礼,然后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多留,身后传来王妃的叮嘱声。
“今夕王府留你多坐了一个时辰,回去后好好想想该如何对别人解释吧。记住,往后当你顺风顺水的时候,代府的人将默默站在远处为你祝福,当你身处险境的时候,或有代府的人施以援手······”
卓轩疾步快行,心中有分沮丧,自己似乎很容易被人吃定,而今代王妃又像吃定了他似的,一副欲擒故纵等着瞧的样子,想着都烦!
一路上不见人影,直到出了便门,踏上甬道,一名年长的嬷嬷才领着两名掌灯宫女,打着哈欠迎过来。
“这边请。”
沿甬道南行,途经一处假山小池,一道白影突然飘入甬道,嬷嬷与宫女“啊”的一阵乱叫,其中一名宫女被吓傻,另两人直接吓瘫在地。
听见惊叫声,远处的护卫从各处赶来,瞧见灯光中的卓轩和白影,又纷纷退了回去。
什么鬼地方啊,还能不能再惊悚一点!
卓轩的心脏怦怦直跳,好不容易定下神来,看清眼前没有幽灵,只有那名神秘的白衣女子。
“小子,别陷得太深,好自为之!”
白衣女子转身就在,望着那道白影,卓轩忍不住问道:“尊驾是谁?”
白影默然远去,回答他的只有风声。
存心殿与长春宫那边隐隐响起人语声、脚步声,似有许多人朝这边赶来。
卓轩从那名吓傻了的宫女手上夺过灯笼,独自顺着甬道往承运殿方向疾走。
娘的,代王府一定藏着许多秘密,有涉外的,远达庙堂之高;有锁于庭院之中的,近在宫闱之内,太吓人了!
卓轩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在他脑海中,柳絮本来清晰的形象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为何去了这么久!”郭嫣站在马车旁,歪着脑袋,一脸的愤怒。
“卓轩哥哥!”柳絮从车窗内探出头,依然是嫣然一笑。
卓轩抬高灯笼,却见前面那辆马车十分华丽,应该是代王府的,两名内侍与车夫呆在稍远的地方,此刻正冲卓轩点头。
“哦,代王府阖府上下全都知道了我卓轩的大名,拉着我不让走,非让我讲讲南门一战的经过不可。”
郭嫣撇嘴道:“你就刺了两枪,先后枪挑皮哈马黑麻和那个秃子,不过是两三句话的功夫而已,你却拖延这么久,是不是想赖在代王府做仪宾?”
本已缩回车内的柳絮急急探出脑袋,怔怔望着卓轩。
“你以为仪宾是谁都能做的么?须得是良家子弟才行!我是一介流民,不属于良家子弟之列。”
郭嫣气恼的哼了一声,转身登上马车,卓轩独自去东侧门外牵马。
出门后一车一骑会合,马车内传来郭嫣的抱怨声:“卓轩,王府门外一场戏,东廊内几场戏,还有存心殿西侧门、承运殿高墙边两场戏,到处都是戏,你和柳絮妹妹的麻烦可大了,你却留下来自卖自夸一个时辰,让柳絮妹妹一个人担心,太过分了你!”
“麻烦?”卓轩望着漫天月华,喃喃道:“眼下不止我和柳絮妹妹有麻烦,大家都有麻烦。”
“什么意思?”
“回家问你父亲去!”
第129章 较量无声()
“林指挥使,您如今是大明名正言顺的正三品军官了,可知接下来该把心思放在何处?”
卓轩与林峰并骑立于高处,观看坡底下火热的练兵场面。这里位于大同西郊,大同左卫的精锐士卒、卓轩的营兵、郭登的三百牙兵在此合练,场面非常壮观。
练兵场上依稀可见吕良、郭嫣的身影。
林峰以郭登家丁的身份官居大同左卫指挥使之位,由民籍转为军籍,其运作流程本来非常复杂,须经大同军方考校、五军都督府合议、兵部部议,最后由皇帝下旨任命,寻常人是不敢对此抱太大奢望的,但适逢战乱时期,林峰立下赫赫战功,所以,一切流程都可以从简从速,林峰的任职并没有遇上大的麻烦。
林峰日思夜想的都是防备也先反扑,当即决然道:“抓紧练兵,随时准备迎战鞑贼!”
“错!”
卓轩发觉自己在林峰面前越来越随意,林峰对此好像习以为常了。
“您统率的卫所军达五千余人,人虽多,但届时真正能出战的大概只有千余人,吕良是您手下的千户,把精兵全交给他训练就行了,指挥使的心思应该放在号令一致上,谁敢心存杂念就让他靠边站!”
林峰翻身下马,徒步走向坡侧的一丛野草,“往后别这么客气,就像郭嫣那样,管我叫林大哥吧。”
卓轩下马,将两匹马拴在一颗榆树上,任其吃草。
“下官不敢,您的脚板太大,一脚踩下去,别人可受不了。”
林峰回头一瞥,黑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一口整洁的牙齿映在耀眼的阳光下,白晃晃的,煞是好看。看样子,白牙可能是林峰最喜欢露出来显摆的部位,洁白比黝黑更能让别人的视觉舒服,而这两样色彩都可从林峰的五官上找到。
跟随郭登南征北战多年,林峰的政治敏感性还是极高的,他知道,宋瑛、刘安这两名前任总兵官没在大同军中留下多少影响力,数万将士大多只服昔日的两名参将——石亨与郭登。
郭登是现任总兵官,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何况他刚刚晋升为定襄伯,新崛起的勋贵,炙手可热,故而多数军官会把前程系于郭登一人。
而石亨成了京中最耀眼的军政明星,无需武清侯府笼络,这里的不少军官自会派人千里迢迢赶往武清侯府“叙旧”,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他们很容易与武清侯府重新搭上关系。
当然,军中也有一些两头下注或两不讨好、保持相对超然地位的军官,但他们不会成为军中主流。
石亨位至侯爵爵位,手里头却没兵,偶尔奉旨统兵巡边,完事后就得回京交还全部将士,然后两手空空的回武清侯府。
与石亨相比,其侄儿石彪只是一名游击将军,手里却实打实的拥有近万人马,而且,石彪还可暗中打大同总镇署数万人马的主意,进而近距离瞧瞧总兵官这顶帽子的成色,人家好奇嘛,也不算窥视、惦记。
天下军政格局就是这么奇妙,有人想扩充自己的势力,必然把触角伸到别人的地盘上,大概率会引起对方反弹,于是,两方势力勾心斗角,渐渐的把其他势力甚至天子牵扯进来,构成一个多层面、立体型的权势竞逐场,原有制衡体系一旦失效,就表明双方分出了高低,竞逐告一段落,各方势力得重新洗牌,并迅速形成新的平衡。
林峰一屁股坐在草丛中,“仅仅管住左卫好像不行。”
“林指挥使此言差矣!往后大家还是要凭军功说话的,一卫人马,若能练出两千精兵,加上我的一千营兵、郭总兵身边的三百牙兵,已经是一支相当可观的力量了,战力不会弱于别人的近万人马。一旦开战,咱们这边的战绩肯定能压威远卫那边一头。”
卓轩步入草丛,挨着林峰坐下,“右卫人员构成复杂,不用管它,有些军事秘密还得瞒着那些人。只是······前卫还是可以争取一把的,您与袁、裴二老交情不错,劝二老告老回家抱重孙吧,让他们的孙儿袭职。
二老的孙儿年纪应该都在三十岁左右,如此一来,大同前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空出了位置,且添了两名年轻军官,郭总兵正好可以做做文章。”
大明军中都指挥使以下的军官叫做“世官”,阵亡或告老归家后,其子弟可以袭职。都指挥使以上还有都督签事、都督同知、左右都督,这些军官叫做“流官”,其子弟不能在流官的职级基础上袭职,只能参照他们担任流官之前的最高世官职级来完成世代交替。
有点绕是不是?
世代交替本是军中常事,但林峰闻言后直皱眉头,“这事······好像归郭总兵管吧?”
“这话郭总兵说不出口。”
“嘿,你小子,我就说得出口么!”
林峰有些急了,这年头,劝人退休很伤感情的,况且由儿孙袭职并不是按二老的原职原封不动的承袭,而大多是降职承袭,袁、裴二老的孙儿袭职后,多半只能担任千户,待遇与其爷爷相比,落差比较大。
“总得有人唱黑脸吧?您的脸本来就比较······”
林峰一把揪住卓轩的领口,“你说什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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