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望着场中的卓轩与柳絮,恍恍惚惚记起半醉半醒时见过的情景、听过的声音,二人好像曾以兄妹相称。
他与年轻气盛的石彪不同,从事风险极大的亲王职业多年,脑中还是装着阀门的,明白有的人他不能惹,而眼前的卓轩正是一个他不想惹的人物。
对方身份卑微,但于堂堂亲王的安全有利,况且,卓轩的英名早已传遍大同城的大街小巷,惹了他,城中百姓的口水还是有点吓人的。
再说,代王消息灵通,知道卓轩即将奉旨入京陛见,惹了他,真到了陛见那日,卓轩无论是生是死,代王大概都得承受一点代价,搞不好会有不堪承受之重。
莫非有人在暗中设局?设局者正是筱筠口中的挑唆者石彪?代王还不能确认此事,扭头四顾,搜索右长史的身影,右长史却不知所踪。
卓轩也在纳闷,那个右长史为何还是出了纰漏?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
“自从你一踏上西廊,我便瞧见了你。”白衣女人望着柳絮,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哦,你叫柳絮,家住何方?”
柳絮看看卓轩,转对白衣女人到:“九个月前,家在阳和城外的东山村;数年前,家在河南开封府。”
白衣女人徐徐转身,望着廊外发呆,散发遮不住目中的落寞,长裙迎着微风飘了许久,待她举步离去时,空中的明月又钻进了云层。
“原来是中原人,那么远······快回西廊吧,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用担心,往后别进代王府。”
白衣女人幽然的自言自语声飘荡在回廊内,现场众人目送那道已然模糊的白影,脑中有分活在梦里的幻觉。
卓轩低声吩咐柳絮道:“高台上那人是代王,你朝他行礼,然后不必待命,速回西廊。”
柳絮既不上前,也不抬头,遥对高台那边盈盈一拜,礼道:“民女柳絮参见代王殿下。”
代王这回还算冷静,只是目光不太老实,刚刚颌首,柳絮就转过身,双眼望向回廊南端的郭嫣······
“呃呃呃······”
石彪还想纠缠下去,一旁的方善急得直跺脚,“哎呀!石将军,方某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方善的语气好像透着分距离感,连彪子都不叫了,这让石彪颇为不解。
自始至终,方善的表现就是四个字:没有立场。郭登、沈固,许贵没有立场还好理解,可你方善是什么人?与石氏一家交情极深啊!
对,方善没有立场就是他的立场,关键时刻别指望他能站队!
石彪的思维完全被愤怒的情绪所主宰,这让此前遭受代王府两番羞辱留下的屈辱感被成倍放大,他很想试一试,看在代王府放肆一回又能怎样!可是,他的麻烦已先一步抵达。
右长史终于现身了,朝代王急急禀道:“代王殿下,有名与宴军官溜进存心殿西侧门,隐藏在暗处偷窥帷幕内的女眷,惊扰了王妃殿下。”
奶奶的,那家伙只是偷窥那些军官家的庸脂俗粉也就罢了,可那里坐着王妃和本王的侧室啊,侧室一个个年轻貌美,如花的姿容被牢牢锁在代王府,归劳资独赏,今夕却被人偷瞧了去,这损失大了去了!
代王鼻子都气歪了。
底下的石彪猛的一惊,想起那个黄阶,心里顿时有一万头神兽在翻滚。
麻逼黄阶,要你去传话你却不忘乘机大饱眼福,偷看有个屁的意思呀,有种你就偷人啦,把代王府随便哪个年轻貌美的媵妾偷一个走,也算你不失为一条好汉,麻逼的看个屁呀,看能看大你那双绿豆眼啊!
今夕要是落在王府护卫手里,扯上了劳资,劳资让你灭门!
台上的代王气哼哼踱来踱去,忽然想起自己还得问上一声,“人呢!”
“回殿下,护卫不便靠近东侧门,听见王妃殿下的惊叫声后,护卫这才跑过去,那人一见护卫撒腿就跑,护卫一直追到承运殿那边,那人翻越高墙时当场······摔死了。”
石彪暗中舒口气,麻逼,这个死法比较好,还算对得起劳资!
“这就摔死了啊?”代王相当的郁闷,一甩头朝郭登投去质询的目光。
郭登立马冲底下的部属问道:“大家看看,席间少了谁?”
回廊南端传来一道怯怯的声音:“右卫千户······黄阶早就离席了,眼下还没见他回来。”
郭登皱眉,唉,没想到此事把总镇署也扯进去了!
右长史禀道:“殿下,那个叫······黄阶的千户离去前,在下亲眼看见他曾与石将军······耳语过。”
石彪?你果然包藏祸心,始作俑者!娘的,嫌一代人坑蒙本王不够,居然又来了个坑蒙二代,家风传承得不错啊!
代王厉目瞪视石彪。
石彪心中发虚,避开代王的目光,转视右长史,故意拉高声音道:“你只是一个五品长史,却屡屡对本官不敬,这是以下犯上!座中多有本官的旧相识,彼此打打招呼叙叙旧,又犯了哪条律法!”
右长史却是一个硬茬,不甘示弱的道:“代王殿下,想必黄阶的内眷也在西廊内,何不拿下讯问,看她夫妇二人是否受人指使。”
代王目光一亮,底下的石彪心里直打鼓,而郭登等人大感不妙。
这是要摊牌的节奏啊,代王府、武清侯府之间的新账旧账一起翻,大同总镇署牵扯其间,不被闹个鸡飞狗跳才怪!
卓轩沉吟片刻,朝代王礼道:“代王殿下,请恕卑职冒昧进言,依照规制,王府审理署有权审讯王府中人,却无权审讯府外之人,此事宜交由大同总镇署查办,若要军方避嫌,可移交大同府审理。”
此言明显带有给现场灭火的嫌疑,众人不禁齐齐一愣,难以相信它居然出自卓轩之口,石彪更是狐疑的盯着卓轩看了许久。
“出了代王府,人家说了算,本王哪说得上话?还审个屁呀审!”
代王气归气,对卓轩的话,他不得不听。身为亲王,感觉自己并没有活出高贵的滋味来,代府可没少受大同府那帮鸟人的鸟气,府县两级官员今天高兴了给天子上一封奏本,明儿个不高兴了也给天子上一封奏本,今天说他代王私自役使军民,明天说代府暗蓄娼妓,天子的立场总站在府县官员那边,有事没事甩脸子给他代王看,轻则训斥,重则裁减用度······
代王越想越来气,一脚踢翻膳案,冲几名司仪官吼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嗯!今日的与宴者都是那场大战的立功者吗?”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右长史看看石彪,嗫嚅道:“只有······一人不是。”
开撵了是不是?这可是第三次羞辱啊,好啊!
石彪的脖子红得非常吓人,嘴角抖了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末将告辞!”
石彪沉沉的朝外走去,途中踢了某个军官一脚。
第126章 代王妃()
石彪一走,廊上主客都坐不住了,一场犒劳宴只能不欢而散。
与宴军官吃代王的,喝代王的,也不好意思抹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人,于是,大家紧随总镇署要员离席,肃立在空地上,对着代王行四拜礼。
代王示意大家平身,然后皱着眉头走下高台,一名内侍出了存心殿东侧门,躬身来到代王身边,附耳低语一番,代王当即快步追上正往南走的郭登。
“定襄伯,人言可畏,代府不便挽留诸位将军和沈宪台,留留这位卓千总应该无妨吧?”
郭登转身礼道:“无妨,无妨,但凭殿下吩咐。”
数百军官先行离去,郭登、沈固、方善、许贵朝代王行罢拱手礼,都是一脸忧色的离去。
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代王进了存心殿,回头冲卓轩咧嘴笑笑,表情有些古怪,比哭还要难看。
过了一会,大约是等代王走远了吧,那名先前靠近代王身边附耳低语的内侍伸手相邀。
“卓千总请。”
代王与一个游击将军公然开撕,场面看起来颇为滑稽,但折射出了许多信号,其中危险的信号应该解除了,卓轩不用过于担心柳絮的处境。
随内侍走入东侧门,但见里面没燃灯火,东西两道侧门和正门外的的灯光透进来,殿内光线微亮。
也是,亲王也不是钱多得没处烧,岁禄万石,再无别的进项,而需要花银子撑场面的地方多了去了,所以,大抵只能明面上大肆铺张,背地里处处节省,人前人后两个样,前者关系到体面,后者才是生活。
王府三大殿都是举行盛大典礼的地方,除了参与王府典礼,平时外官不得入内,即便是犒劳宴也不能设在殿内,何等神圣的地方,今夕却对卓轩开放,即便只是路过,卓轩也感知到了这里面的一分另眼相待。
脑中回放着筵宴上的许多片段,这些片段汇集成一个整体印象:今夕的筵宴极不寻常。
往日的盛宴大概会刻意营造某种愉悦的气氛,把得体留下,把心塞带走,而今日的筵宴分明留下了怒火,带走了仇恨。
或许,石彪的到来触动了方方面面敏感的神经,大家都有些不安,卓轩并不孤独。
几方势力博弈,透过这扇窗口,可以一窥大明的庙堂风云,卓轩忽然发现,自己其实离庙堂很近,近得甚至可以触摸到它的脉搏。
靠近西侧门,卓轩置身于通明的灯火中,忽见另一条通道的帘幕边有人头攒动。
“快看,他应该就是卓轩,坊间将他传得神乎其神。”
“哇,好年少,好神气!”
“好······俊!”
“你个骚蹄子,当心王妃娘娘剥你的皮!”
窃窃私语声传来,卓轩心中一动,顿觉非常受用,这好像是迟来的欢呼声,虽然听不真切,却也足以弥补凯旋时留下的遗憾。
勉强控制住自己很不老实的脖子,不让它扭动。想起代王听说有人偷窥女眷时大发脾气的样子,卓轩有些担心,自己万一瞧见了代王一帮媵妾的姿容,好像会比较麻烦,事后代王气得吐血,卧床不起肿么办?这责任大了去了!
脑中却浮现出那名白衣女人的身影,心想要是与她偶遇,自己大概不会回避,若能与她交谈一番,解开脑中挥之不去的谜团,冒点风险也不算什么,值了!
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过来替下内侍,为卓轩引路。
出了西侧门,步入西廊,但见这里的帷幕已揭去大半,廊上是一溜燃着的宫灯,廊外的夜空中云朵散尽,一轮明月高悬。
按宫女指引的方向,往北走,前方没有高台,灯火下一人端坐,不是代王,却是一名女子。
“王妃娘娘,卓千总到了。”宫女通传一声,随即退至远处。
代王怎会如此大度,让从不见外男的王妃接见我一个小小的千总?这就不好意思喽,代王盛情却之不恭嘛!
“大同营兵千总卓轩参见代王妃殿下。”
话刚说话,还拘着礼,卓轩就急不可耐的抬起头望向座上的王妃。
代王妃头戴九翚凤冠,身上的服饰也满是凤纹图案,被灯光笼罩着,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四个字,贵气逼人!
她比代王年轻不少,想必是继妃,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粗粗看去,风韵犹存,美貌依旧,只是眼角几道隐隐可见的鱼尾纹映在灯火中,似在默默诉说风霜无情,岁月如刀。
嘴角一抹浅笑,目中两束煦光,透着不可抗拒的亲和力,而端庄的表情,优雅的坐姿,又让人不禁想到须得拘着自己,即便再猥琐的男人见了她,恐怕也不会生出半分的非分之想。
“起来吧,坐。”
不待卓轩在杌凳上落座,柳絮匆匆走进西廊,后面跟着郭嫣,远处的护卫没有阻拦她们,近处的宫女也任其通行。
“卓轩哥哥。”
王妃身姿未动,眼光徐动,望着柳絮微笑道:“本宫知道你是卓千总的妹妹,本宫与他说会话,你不介意吧?”
“民女不敢,民女告退。”
退至南侧帘幕处,郭嫣回头冲卓轩招呼道:“卓轩,我们在甬道上等你。”
卓轩低头呲牙。郭嫣你可真不给力,这可是单独面见亲王妃呀,多么尊崇的礼遇!不叫“卓大英雄”也就罢了,总该叫声“卓千总”吧,王妃独见之人被一个女流之辈直呼其名,还有屁的面子哟!
耳边俨然响着一阵笑声,很轻细很悦耳,落座时,卓轩不禁抬头望了王妃一眼,却见她的表情并无明显变化,只是右手不知何时抬至嘴边,此刻正缓缓落下。
拘谨,不自在,这样的感觉悄然来袭,卓轩的脑子有点发蒙。
“卓千总,夜深了,不便饮用茶饮,本宫这里有诃子汤、熟水、渴水,任你选。”
都没听说过呀?卓轩怔怔的眨眨眼,“卑职都想尝尝,可以么?”
耳边再次响起窃笑声,不过,此次的笑声似乎起于较远的地方,大约是从回廊外侧灯火暗淡处传来的,那里硬着几名模模糊糊的身影,应该是宫女。
王妃轻轻扬手,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第127章 天家无亲情()
嗯,熟水相当于现代的功能饮料,渴水等同于现代的果汁,而诃子汤更绝,类似于可乐。
卓轩有点怀疑中国的许多发明可能在某个被后人遗忘的时间段里突然失传了,譬如诃子汤,不传于后世,其制作方法指不定被哪个西方人剽窃了去,改良成风靡全球的可乐,要是这样,这专利费损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也不敢表现得太随意,喝饮品时堪堪按捺住潜意识里的冲动,没吧唧嘴巴、吧嗒舌头,甚至嘴上都不敢随便发声。丈远外的王妃,身上仿佛透着分无形的威仪,相形之下,他觉得自己很low,不愿进而给她留下low爆了的印象。
“唉,终究还是个孩子!”王妃幽幽的道。
筵宴上吃得太饱,方才又连饮三盏饮品,卓轩感觉肚子撑得慌,喉咙里堵着一口热气,就像每次喝过可乐后那样,打几个嗝,吐出浊气,整个人就感觉很爽,可是,今夕他得忍着。
“是因为在下年少的缘故,您才出见一个外男的么?”
“既是,也不是······”
王妃交叠的双手徐徐一动,幅度极小,露出了修长的手指。
当今天下,大概有一些女人,就像代王妃这样,十分忠实的守护着大明的礼制,也守护着······文明,把教养与优雅化作血液里的东西,可以随举止甚至气息,很自然的流露出来,完全不用假装。
“代王还是知道分寸的,就怕酒后······唉,说起来,代王府有愧于你,还好,幸亏没酿成大错!你不计前嫌,出面阻止代王下令执拿军官的内眷,这表明你极善于临场应变,智识远非常人可比!
彼时场面一旦彻底失控,许多事便须摊在天子的御案上,才能讨回一个说法,可代王府没能力替自己讨回说法。”
“您为何要对在下说这些?”卓轩胸口发闷,很想扭过头去吐出那口浊气。
“因为······你绝非池中之物!”王妃微微蹙眉,移目望向廊外的明月,“想透口气便透口气吧,无妨。”
“呕······”
尴尬!
奇怪,周遭没有窃笑声,宫女不知何时离开了,连远处的护卫都不知所踪,廊内廊外,只有明月与风在倾听。
卓轩终于明白今夕何以是王妃而非代王接见他了,有些话,代王不能说,但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