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轩靠在椅背上,有些感伤的道:“也罢,衣服旧了,扔就扔呗,人若散了,天各一方,不知是否还有相聚的时候。”
吕良眨眨眼,恍然道:“你······为何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太让人意外了!”
空中飘起了稀稀落落的细雨。卓轩起身离开桌案,伫立在门口,望着门外迷蒙的烟雨出神。
“吕兄,营兵大多是从卫所军简拔而来的,其中的募兵只有区区数百人,迟早会被遣散,哪天我若解甲为民,还望你善待田氏兄弟和牛贵,他三人都是我的部旧,厚道之人,不该再过往日的苦日子。”
“就他们三人?舒展鸿呢?”
“展鸿终究是要随我前去寻找家人的。”
吕良皱皱眉头,恍恍惚惚起身,在他的潜意识里,一旦投军,就不打算重新为民了,离开军营?这想法太荒唐!
“我看战事反反复复,一时半会消停不下来,你可别想轻易脱下戎装。”
卓轩摇摇头,“大势已定。”
想到东山村一帮苦兮兮的流民都有望落籍,他就觉得自己此前的浴血厮杀是万分值得的,有此收获,就变得像世间无数小民那样了,真心盼望岁月静好。
吕良却隐隐觉得心塞,“说心里话,你的存在······总让我不缺底气,即便我打了败仗,我相信,你也有法子扭转败局。”
“我那是在穷尽心智,豁出性命放手一搏,而你素来沉稳,行得稳方能走得远,无论是乱世还是治世,军方都稀罕你这样的人物。”
吕良纳闷的道:“你不是还等着奉旨陛见么?许多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假以时日,你必将成为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
做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想如今的武将不参政,能呆在天子身边的,除了朝中九卿和内阁的辅臣,就是御前太监了。
想做跟在天子身边的文官,得先参加科考,还得成绩靠前进翰林院,然后就是经历几十年的宦海浮沉,等年近花甲了才有机会显荣显贵,挺难熬的!
做宦官倒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可特么的谁想一刀子下去丢掉命根子!
再想想王诚、陈公与朝中一帮要员的心机,到处都是雷区,一入宦途深似海啊,泡在里面除了要处处小心,只怕整个人也会产生变异!
“若是下了旨,我还是要入京陛见的,但陛见之后,我只想做个无牵无挂的良民。”
吕良叹口气道:“我和郭小姐还指望着来日续与你并肩驰骋疆场呢。”
卓轩笑道:“若是赶上了大战,我也有此意。”
“那便一言为定!”
郭嫣出了里间,与柳絮耳语几句,随即叫上吕良离去,临走时让吕良顺走了一筐黄瓜、茄子。
卓轩叫来一队营兵,搬起另一筐菜蔬,抬着六大坛烧酒,冒雨来到林峰家中,一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裴竑从酒案上抬起头来,冲卓轩连连招手,“小子,来得正好,来来来,我与老袁商量好了,咱们四人如此投缘,不如趁着酒兴结拜了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同年同月同日死?您二老都年近七旬了,我正值花样年华,过几年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随二老嗝屁?冤不冤啦!
“万万使不得呀,小子岂敢高攀!”卓轩急道。
第116章 闲议时局()
“少啰嗦,来来来,咱们说拜就拜!”
裴竑年老气不衰,一把抓住卓轩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卓轩的脖子就往下压,劲力倒是不小。
卓轩急道差点就要冲一脸懵逼的林峰大喊救命。
“使不得呀,裴老,您即将告老隐退,由某位儿孙袭职,到时候小子再与您的儿孙结拜,这辈分岂不乱了套!”
“关儿孙鸟事!来来来,休管旁人······”
一旁的袁澈端起茶盏泼向裴竑,嘴上骂骂咧咧道:“这老东西,又喝高了!”
盏中凉水正好洒在裴竑长而卷曲的双眉上,一半顺着脸颊流下,一半凝结成滴,接连滴落在裴竑干瘪的嘴唇上。
裴竑舔舔嘴唇,睁着惺忪的醉眼,骂道:“这鸟酒······都能喝出······尿味来!”然后靠在椅背上,眼一闭,鼻间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林峰回过神来,冲卓轩无奈的耸耸肩,“没办法,午间谈起你,裴老极为高兴,也不听别人劝,自顾自饮酒,一直喝到此时,毕竟年事已高,哪经得住这般豪饮?这不,醉喽!”
“卓轩,裴竑饮酒前曾说,能与你成为忘年之交,不枉此生,喝醉了都嚷着与你结拜,也算是酒醉心明吧。”袁澈好像也喝了不少酒,说话时喷着满嘴的酒气。
卓轩朝袁澈施礼,“这是一筐菜蔬,自家火棚里结的,您二老分了,还有六坛酒,二老与林指挥使每人两坛。”
袁澈笑笑,侧着头瞥瞥菜筐,“这些菜蔬倒是稀罕。”扭头望向六坛烧酒,抚须道:“我这一生饮酒不少,却从未喝过宫中御酒,常常引以为憾啦。”
卓轩立马道:“他日奉旨入京陛见,若有幸获赐御酒,小子一定设法捎来给二老尝尝。”
“就等你这句话!”袁澈脸上笑意更甚,“入京陛见,何等的荣耀,可喜可贺呀,这酒得喝!哈哈哈······”
林峰邀卓轩入座,将一盏酒推到他面前,“你也来一盏。当初多亏了袁、裴二老,算你有心,还没忘二老。”
“不不不······”袁澈摆手道:“此话差矣。我二人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了大半辈子,平生做的最得意的事,莫过于看这小子的时候没有看走眼!”
已是申初时分,并非午膳时间,离晚膳时分又差一个时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饮什么酒啊?
“袁老请。”
碍于情面,卓轩举盏浅尝辄止。那边袁澈已不胜酒力,却痛快的举盏喝了一口。
三人聊起了刚刚结束的那场胜仗,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代王府。
林峰忽然道:“卓轩,三日后代王府设宴,犒劳总镇署一帮功臣,你立下头功,指不定也在受邀之列。”
代王府?卓轩曾路过代王府南门,粗粗看了几眼,从此明白了原来大同城是城中有城,代王王城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同城四分之一的地方,巍峨的外门,厚实的高墙,透着皇室宗亲的非凡气派。
当时也没太在意,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联想到了后世的福王,觉得代王大概也长着一副圆鼓鼓的大肚。
“亲王宴请戍边军官,这合乎皇室宗亲规制么?”
林峰想了想,“应该合乎规制,听说代王已经上书天子,为定襄伯请功呢。”
卓轩更加疑惑了,“郭总兵刚刚晋爵,代王为何还要上书天子请功?”
去年瓦剌人大举入寇,代王惊慌过度,曾数次上书天子,苦求内迁躲避战火,全被天子回书拒绝了,代王陷于危地,无奈将身家性命托付于郭登,幸好郭登不仅守住了城池,还在不久前将大同地盘上的鞑贼清理干净,危险信号应该可以解除了,所以,代王上书多半是想锦上添花,最好能让郭登封侯,即便请功不成,代王也算是为投桃报李尽力而为了。
这里面隐含着许多意味,世人茶余饭后摊开了谈,还是颇为犯忌的,许是基于这层考虑吧,袁澈很快就扯开了话题。
“卓轩,你小子脑子灵光,说说看,瓦剌内部纷争愈演愈烈,眼下又在大同这边遭受重创,从今往后,天下能重归太平吗?”
怎么又提这些无聊的话题呀?卓轩头疼,又不便默然以对,就凝思片刻,徐徐道:“瓦剌内部纷争无非有两种结果,要么瓦剌变天,脱脱不花的汗位被人取而代之;要么瓦剌统治集团瓦解,鞑靼部落重新崛起,无论瓦剌变天,还是鞑靼崛起,他们都依然是大明的心腹之患。”
“怎么······还是心腹之患?”袁澈撇下酒盏,往卓轩这边挪了挪身子,“如此说来,大同军民日后仍将不得安宁?”
“可不是么。要想换得边境军民数十年的安宁,大明就得组建精锐骑兵,越境痛击鞑子,将其打痛打残,令其二十年内不敢引马南窥。”
林峰也来了兴趣,抢着道:“朝廷会这么做吗?”
“应该不会。”
“为何?”
卓轩很诧异,林峰怎么会问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远征漠北,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战端一启,或许会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打仗很费钱的,可银子从哪里来?”
袁澈点头道:“也是,户部恨不得寅吃卯粮,根本就攒不下钱财,而天下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税赋是万万加不得的。”
卓轩以手轻轻敲击桌面,“朝廷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可想,比如,动动某些人不该得到的利益,再加上君臣一道过几年苦日子,处处节省,还是能筹足银子的,若是如此,不失为苦在当下,利在千秋,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紧着一代人,为子孙后代换来数十年的安宁日子。可是,庙堂上会有人赞成这样的策略么?”
袁澈一怔,浑浊的目光变得更加黯淡了,“罢了,该动的动不了,该过紧日子的不愿过紧日子,战争带来的苦难总是离百姓很近,离某些人很远,大明打与挨打,最后遭殃的都是寻常百姓!”
卓轩暗忖道:“都不愿承担,都不愿割舍某些东西,得过且过,何以长久?天街踏尽公卿骨,总有一天大家一起玩完!”
第117章 百花烧麦()
卓轩不想在营中四处走动了,与郭嫣、吕良和林峰、袁澈、裴竑相处时,他们总爱谈论那些沉重的军事甚至朝政话题,这让他不胜其烦。而且,一个少年每每端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容易被人疑为妖孽降世,不太吉利。
有了郭登的承诺兜底,卓轩的心境为之一变,不再渴望战斗,而是盼望尽快过上岁月静好的日子。
可惜舒展鸿成天在外值守,不能回家,卓轩除了听柳絮的唠叨,平时连个打趣的对象也没有。
康泰药铺暂时还是去不得的,眼下他更适合站在幕后,等哪天如愿解甲为民了,才是他走上前台的时候。
难得有个小长假,却赶上连日的阴雨,很无聊。好在他找来了一大摞史书,繁体字、竖行排版,加上晦涩难懂的文字,读上数十页,就能打发走整整一天的时光。
偶尔撑把油纸伞,离开营房,沿着行人寥寥的雨巷,浏览烟雨迷蒙中的街景,遇上可口的小吃,好看的服饰、器物,总是不忘给柳絮买上一些,这几天也就成了柳絮最开心的日子。
最让他难忘的大同小吃莫过于百花烧麦,在另一个时代,他知道有个民间传说,说后世的1518年,正德皇帝朱厚照微服私访至大同,与凤临阁的酒楼女李凤姐玩起了“游龙戏凤”,上演了一出美丽的爱情故事。
对这样的传说,卓轩当然不信。在一个以男女大防著称的礼制严苛时代,油腻大叔朱厚照以普通人的身份现身于酒楼,哪来的魅力赢取一位美貌少女的芳心?凤临阁过客无数,茫茫人海中,朱厚照与李凤姐对上眼的概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计,还不如说有人得知了朱厚照的行踪,故意以美色诱之来得靠谱!
不过,凤临阁的百花烧麦的确可口,卓轩自己吃了三笼,给柳絮带了三笼。
“好吃!”
柳絮非常激动,在她看来,卓轩给她买的一切都是世间极品,珍贵无比,卓轩瞧见柳絮高兴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留在另一个时代的校园青春,并懊恼不已。
早知道给人买东西能带来这么大的惊喜,我特么读高中就能泡妞了,何至于落到至今都是白纸一枚的地步!
柳絮又想去忙碌家务,卓轩赶紧叫住她:“柳絮妹妹,咱们如今也算是富裕人家了,何不雇个婆子,找个丫鬟打理家务?你不用成天忙里忙外的。”
“婆子?丫鬟?”柳絮很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那多费钱呀!”
卓轩叹道:“别人是丫鬟命操公主心,我看你刚好相反,你是公主命操丫鬟心。”
“公主?”柳絮直接忽略掉了卓轩的语意,单单揪出“公主”这个词说事:“诶,听人说,公主应该是天子的女儿或亲姐妹。”
“此言大谬。准确的讲,皇帝的女儿才叫公主,皇帝的姐妹叫长公主,其姑母叫大长公主。”
“原来有这么多讲究呀,诶,那代王的女儿呢,也叫公主么?”
代王的女儿?卓轩有些奇怪柳絮怎么突然提到了代王,莫非她听说过代王其人其事?这好像不太可能,她也没怎么接触外人呀。
“代王是亲王,亲王的女儿应该叫郡主。”
柳絮怔怔的道:“哦,原来代王的女儿不叫公主。”
卓轩对这些历史常识还是非常清楚的,有些卖弄的道:“亲王的女儿与天子的女儿位分不同,其夫婿的称呼与位分也完全不同,公主的夫婿叫驸马都尉,简称驸马;郡主的夫婿叫仪宾。”
柳絮愣在那里想着心思,许久后才“哦”的支应一声,转身去了里间。
她这是怎么啦?神神叨叨的!卓轩兀自摇摇头,也没怎么留意,当即坐到大门口,就着天光续读史书。
他读的是《汉书》,才读到卷三《高后纪》。因此书喜用古字古词,艰深难懂,刊印时,明代学者加了注释。
《汉书》与《史记》不同,后者是通史,而前者是中国历史上首部断代史,专编西汉国史,从班固的父亲班彪在《史记》的基础上续编汉武帝以后的西汉历史,到班固子承父志,整理父亲的遗稿,正式奉诏编修《汉书》,病死狱中,再到其妹妹班昭续写遗著,未成而卒,又到班昭的门生马续最后补成七表和“天文志”,一部八十余万字的史书,前前后后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先后搭进去了班彪及其儿女班固、班昭两代三人,可谓是耗尽了班氏一家人的心血。
每每想到这些,卓轩就觉得古人不可思议,其著书态度之严谨,简直不要太变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哒哒哒”的蹄声,卓轩恍恍惚惚抬起头,瞥见濛濛细雨中,郭嫣翻身下马,拴住坐骑,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卓轩手里的史书,瞧瞧封面,一脸惊讶的“咦”了一声。
“如此艰深的史书你也看?做个千总而已,你无需装作极有学问的样子。”
卓轩愕然,我特么牺牲了那么多脑细胞,好不容易粗粗读懂了《汉书》的开头部分,这么辛苦只是为了装逼冒充知识分子?
嘴上应得更绝:“闲得发慌,翻翻书玩。”
“嗯,你都玩出新花样了,不错!不过,翻书多无聊呀,还不如一页一页撕书来得痛快。”
“我又不是神经······”
“病”字没说出口,卓轩蓦然意识到郭嫣方才那番话可不是暗指自己是神经病么。娘的,此女讥讽人都不用带上狠劲狠话了,看不出来,此女进步神速哈!
郭嫣也不理会卓轩,腾腾腾进了正堂,唤道:“柳絮妹妹!”
“诶!”
柳絮匆匆出了里间,上前牵住郭嫣的手,“姐姐快到里间坐会。”
“我不坐,你赶紧随我上路。”
“去哪儿?”
“代王府,马车一会便到。”
“代王······府!”柳絮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代王设下百桌筵席,犒劳总镇署打了胜仗的各级军官,我父亲说了,代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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