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不能乘机窥探瓦剌显赫人物的底细,卓轩心中有分遗憾,在横亘于营地前的小溪边驻足片刻,然后纵身跳过去,从容踏进营地。
几乎每顶帐篷内都有叽叽喳喳声,有的似在聚众饮酒作乐,有的显然是在纯粹聊天打发时光,偶见摇晃的人影映在帐篷上。
卓轩不敢太过大意,走一段便隐伏在暗影里呆上一阵子,目光掠过一顶顶帐篷,从中搜寻没有人影晃动,没有喧哗声的那顶帐篷。
嗯,无人敢在上皇身边大声喧哗,所以上皇歇息的地方应该非常安静。
人影一闪,一名汉子出了正中间那顶帐房,灯火映出一身飞鱼服,对这样的服饰,卓轩眼熟,就在今日白天,陪王诚前来传旨的宫中禁卫就身着相同的服饰。
从阴影里现出身来,卓轩不紧不慢的朝那人走去。
那人将一盆水倾倒在帐外,循着脚步声讶异的瞥了一眼,很快就看清了卓轩身上的服饰,四目相对,那人似乎瞬间就读懂了卓轩的来意,随即丢下木盆,机敏的望向近处的几顶帐篷,压低声音道:“我是近侍内卫袁彬,你是何人?”
“大同营兵千总卓轩,奉郭总兵之命,前来秘见上皇。”
“快进来,快!”
卓轩随袁彬闪身入内,袁彬顺手放下门帘。
几案边坐着一人,上身斜倚在椅背上,一颗头被油灯照了个正着,灯火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孔,脸盘显大,眉眼倒是清秀,目光不怒而威,透着分慑人心魄的威严,嘴角两撇稀疏的短须梳理的十分整齐,给那张年轻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此人头戴翼善冠,身着天子常服,眼睛淡淡望着卓轩,手上却端起一个精致的白瓷盏,缓缓移近嘴边轻轻品尝,也不知盏中装的是马奶酒还是寻常茶饮。
虽有陌生人进帐,但此人面不改色,再看他的姿容与服饰,都非寻常人可比,没错,他应该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上皇朱祁镇了!
想归想,卓轩却不便贸然相认,平静的站在那里,等待袁彬引荐。
见卓轩一脸的淡定,不哭也不笑,一点喜出望外的表情也没有,袁彬一肚子的不爽,当即跪伏于地,未开口便先带三分泣意,给冷冰冰的卓轩做了个生动的示范。
“陛下,大同总镇署总算派人来见陛下了,呜呜呜······”
袁彬的示范用意自然被卓轩敏捷的思维捕捉到了,但卓轩不想演戏,他不得不承认,他对上皇没有半分足以让他激动起来的情感,更学不了朝中大臣,在决绝无情的舍弃北狩天子,转而拥戴景泰帝即位之后,某些人还能在出见上皇时来一场哭戏。
卓轩从容的跪地顿首,“大同总镇署营兵千总卓轩叩见太上皇帝陛下!”
第109章 也先的胞妹()
“你就是卓轩?!”
卓轩行礼时,一开口就少说了一个“臣”字,但朱祁镇好像并没有责怪之意,而是略显惊讶的坐正身子,放下白盏,然后缓缓起身,有些激动的道:“快平身!哎呀,这些日子里,也不知瓦剌人从哪里打听清楚了你的姓名,他们经常谈起你,说你一战打得瓦剌勇士没有招架之功,神勇得不可思议,听得多了,朕便记住了卓轩这个名字。”
卓轩闻言微怔,起身后飞快的寻思上皇这番话的涵义。
自己的名头传遍瓦剌军营,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别人打听清楚了真实姓名,这一点都不让卓轩感到吃惊,瓦剌人崇敬勇士,哪怕是敌国的勇士也会让他们肃然起敬。
卓轩吃惊的是,自己首战大获全胜,上皇对此的反应竟是喜不自胜,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也是,昔日的至尊并未降敌,身在虏营,心在南国,只是因走投无路,情急之下被幻觉蒙蔽了心智而已。
想到这里,卓轩对上皇的差评不知不觉淡去了几分。
朱祁镇脸上兴奋的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很快,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郭登为何迟迟不来见朕!”
卓轩偷偷瞟上皇一眼,捕捉到了他目中的那股恨意。
“情势未明,不宜妄动,多亏郭总兵心细如尘,不准大军追剿这一千鞑贼,否则,若换个大意的主将统军,大胜之后乘势清剿这一千鞑贼,上皇的安危恐怕就会悬于一线之间。”
朱祁镇脸色一动,依然恨意不减,“此刻郭登身在何处!”
“朝廷派来了钦差,郭总兵见钦差如见天子,故而身不由己。”
“狡辩!”
朱祁镇怒斥一声,咬牙道:“郭登宁愿负朕,也要给郕王表忠心么!”
卓轩闻言震骇不已,没想到时至今日,上皇依然以天子的身份自居,而在上皇的心目中,地位稳如泰山的景泰帝居然还只是个亲王的身份!不知为何,卓轩对上皇刚刚建立起来的一丢丢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天命自有定数,郭总兵不问天命,只知坚守大义,率军与鞑子血战,说到底,他拼命守护的终归是朱家的江山社稷,郭总兵的忠心全在于此。”
朱祁镇一震,一旁的袁彬怒不可遏的低声吼道:“大胆!”
在袁彬看来,卓轩的几番对答简直就是忤逆之举!
今日之上皇,昔日之正统皇帝,天下至尊,世间芸芸众生,何人胆敢与人君直言相辩?往日常朝时,即便是朝中九卿,与正统皇帝意见不和,也只是婉言劝谏而已,且劝谏时跪伏于地,频频顿首,不失人臣之恭敬。
而这个官职低微的少年卓轩,面对天下至尊,居然挺直了身子说话,以言语冲撞上皇,半分恭敬之态都没有,真是活见鬼了。
哪里来的愣头青!
袁彬疾步走到卓轩身边,手一扬,差点揪住卓轩的衣领,见到卓轩厉目一扫,很是凶悍的样子,吓得后退半步,心有不甘的住了手。
面对令瓦剌人都敬畏三分的卓轩,袁彬若想动粗,得掂量掂量自己一身的骨头够不够结实。
“小子,言语不讲究也就罢了,难不成你奉命谒见上皇,竟然是空着手来的,嗯!”
卧槽,果然是来索要钱财的!
卓轩听人提起过上皇身边的两名近侍内卫,一个叫袁彬,一个叫哈铭,这次上皇入境,就袁彬一人跟了来,哈铭大概留在了虏廷。卓轩知道,袁彬比哈铭脑子活泛,但也只是能偶尔抖抖小机灵而已,并没有足够的智慧将上皇引入一条正确的康庄大道。
一个小小的袁彬还不足以让卓轩忌惮,而且,令卓轩无法忍受的是,在鞑贼面前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的袁彬,却总是不忘在自己人面前习惯性的耍威风,要饭都要得那么牛逼哄哄。
“住口!”
卓轩厉目瞪视袁彬片刻,扭头看看上皇的表情,堪堪按捺住怒气,平静的道:“太上皇帝陛下,大同守军固守各处城堡至今,耗费钱财钜万,为了保住太祖洪武皇帝打下的这片江山,郭总兵甚至不惜出尽自家家资,招募民壮,于数日前刚刚打了一场大仗,一举将鞑贼驱逐出境,总算可以告慰太祖在天之灵了。如今大同总镇署府库空虚,实在是没有拿得出手的余财。”
什么!
袁彬气得双眼喷火,对面的朱祁镇也是神色大变,用力抓住案上的白盏,只怕雷霆之怒将会在下一个瞬间骤然爆发。
现场气氛紧张得几乎令人窒息。
偏偏卓轩毫无妥协的迹象,站在那里,既不跪地请罪,也不改换话题,以遮掩前番说辞中的敷衍之意,这让上皇勃然大怒。
“砰!”
但见白盏猛的飞起,撞在椅背上摔得粉碎。
“望陛下息怒,保重圣体!”袁彬应声跪在地上。
这么大的动静大概惊动了近处的鞑子,于是,四周隐隐可闻的人语声戛然而止,附近的几顶帐篷一下子变得寂然无声了。
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似有许多人朝这顶帐篷走来,俄而脚步声于门外歇止,紧接着门帘一动,一名女子款款入内。
“公主?哦,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袁彬躬身道。
公主?莫非就是也先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卓轩有些好奇。听人说,也先曾打算将其妹嫁给上皇,后来袁彬力劝上皇不娶鞑女,于是,心猿意马的北狩天子婉言拒绝了也先的好意,可如今此女分明跟随上皇来到了大明境内,所谓拒婚的传闻就当不得真了。
这名女子年约十七,穿着袍服,没梳发髻,明暗交错的光线中,卓轩只看得清她身材修长,头上似有小辫,星目徐动,眼波流转,姿容好像颇为不俗,可惜五官看不真切。
那边朱祁镇见到来人,安然如常,袁彬也不显慌乱,从君臣二人的表情中,卓轩读出了令他放心的信息,自己根本不必为此女的突然到来感到惶恐。
鞑女径直走到卓轩身前,背对着灯火,目光放肆的落在陌生少男脸上,卓轩抬起头,与之对视,本想着迎接两束直透人心的刀子目光,没料到对方的眼波非常柔和,从中似乎可以找出好奇、疑惑甚至还有些许伤感的成分。
“公主,此人是在下的客人。”袁彬赶紧上前道。
鞑女微微蹙眉,转身朝朱祁镇施礼,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道:“夜深风凉,还请陛下早点歇息。”言毕不待朱祁镇发话,最后打量卓轩一眼,然后快步出了帐房。
外面很快就传来了女子的说话声,她说的大概是鞑语,反正卓轩一个字也没听懂。片刻后,杂乱的脚步声向远处移去,附近的帐篷里又响起说笑声,一切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
第110章 响鼓宜用重锤敲()
也先的胞妹,一个来自北方草原的神秘女子,还没让帐中的陌生来客看清她的面容,便回到自家帐房,一场短暂的骚动随着她的离去而归于沉寂。
袁彬一抹脸又开始横眉冷对卓轩,而朱祁镇目中的那分怒意自始至终都没收起过。
“既然郭登并不在意朕的冷暖,你又何必来此枉费唇舌!”
不给钱财就面都不想见了?这一刻,在卓轩心目中,上皇身上的最后一丝神圣光环彻底褪尽了,他有些好奇,明知搭救上皇脱险的主意铁定会遭到上皇断然拒绝,但卓轩还是想听听自命不凡的上皇会以何种借口拒绝归国。
“郭总兵时常挂念陛下的安危,今日调动精兵强将,已定下万全之策,命卓轩为先锋前来恭迎上皇归国。眼下鞑贼戒备松懈,只要陛下愿意脱离鞑贼的掌控,总镇署一帮官员,还有微臣卓轩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全力保得陛下周全。”
朱祁镇一怔,他万万没想到大同总镇署会来这一手,表尽了善意,却逼得他这个喜欢装逼的昔日至尊再也装不下去了,不得不搜肠刮肚找出合适的说辞掩藏自己真实的心思。
卓轩心中还是有分不安的,尽管上皇此时答应归国的可能性极低,但凡是都有例外,万一上皇点了头,随他离开鞑子的营地,回到大同,在没有钦承皇命的情况下,王诚、郭登和他这个卑微的千总守着上皇,就无异于守着一个天大的烫手山芋,朝廷那边一旦卷起惊涛骇浪,涉事者多半会凶多吉少!
朱祁镇敛尽脸上的怒色,面无表情的缓缓入座,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必。朕蒙尘至此,皆因天命,天命不可违,朕在虏营并无大虞,又何必自蹈险路,临不测之渊?”
临不测之渊?这里的人除了那个鞑女外,恐怕无人关心上皇的去留,走就走呗,哪有什么险路可蹈!而上皇一旦回到大同,立于危墙之下的只有王诚、郭登和他卓轩,景泰帝绝不会在举国关注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置其兄长于死地。
您哪有不测之渊可临呀?
卓轩淡然一笑,突然想到了《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此人的品行堪称无赖加无耻,却又有几分仗义,玩的是标准的底层小人物的套路,最后居然能在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只须抖抖小机灵就玩得风生水起。而卓轩本是个流民小子,即便做了千总,仍不失草根本色,照说,在上皇与景泰帝之间,甚至日后若有幸入京,在朝中一帮貌合神离的权贵之间,大可像韦小宝那样行事,也算是选择了出于本能的生存策略,世人对此无可厚非。
可是,卓轩的中二病并不会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而自然痊愈,因为想得太多太深,所以很难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反倒以为自己掌握着真理,就算对方贵为上皇,也并非神圣不可冒犯,甚至觉得撇开其显赫的身份而言,年轻的朱祁镇不过是一个见识非常平庸的天家纨绔而已!
捭阖之术可不是用来溜须拍马的,卓轩不排斥小机灵,却更看重大智慧,能洞悉玄机,将纷乱如麻的世象解析得丝丝入扣,让言辞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大概就是纵横家所推崇的“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真正意涵吧。
管他呢,拥有一颗现代灵魂,卓轩并不惧怕“因言获罪”,想着即便今日得罪了上皇,时间也是最好的解药,总有一天,上皇会明白过来的!
“看来,如今陛下眼中只有钱财!”
卓轩微微抬起头,不便直视上皇,就盯着椅边一块白盏的碎屑一瞬不瞬。
“陛下昔日掌国之神器,每年送给脱脱不花、也先的财物不可胜计,还准许瓦剌使团大规模的携带私货,利用朝贡之机大肆贸易获利。去年陛下北狩,数月以来,戍边主将给陛下敬献了大量钱财,这些钱财有一半当场就落到了也先、伯颜帖木儿兄弟二人手中,余下的也被陛下陆续赏赐给瓦剌人······”
卓轩顿了顿,目光对准了油灯上的那束火苗,“在瓦剌人看来,整个大明就数陛下最为慷慨,当今天子与您一比,简直就是个一毛不拔的主!这么一对比,或许瓦剌人更希望陛下是大明天子,于是,陛下对瓦剌人的这点心思深信不疑,并想继续索取大明诸多边城的宝贵财物,大手大脚撒给瓦剌人,借以证明陛下依然是一个无比慷慨的上国君王,是么?”
“你······”袁彬惊得张大了嘴巴,连喝斥都不会了。
朱祁镇愕然,在他的记忆里,自九岁即皇帝位之后,好像从未有人如此直言不讳的与他说过话。令他错愕的还不仅于此,对方说出了一个不容辩驳的实事,这些年,朱祁镇的确给瓦剌人输送了太多的利益,而他的弟弟朱祁钰则把大明的家底看得极紧,根本就不搭理瓦剌人,一个铜板的便宜都不想让瓦剌人占。
袁彬晃晃脑袋,悠然回过神来,斥道:“你胆敢藐视陛下,口出污言,放肆!”
奇怪的是,朱祁镇没有恼怒,冲袁彬摆摆手,然后离座转过身去,背对卓轩,遮住了帐篷内唯一一处灯火。
“你是何意?”
卓轩置身于上皇投下的背影中,被黑暗罩住了周身,只有闪亮的目光清晰可辨。
“陛下应该明白,当今天下正值景泰年间,正统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土木堡之战丧师辱国,旧的大明实际上随着那场大败消亡了。当时京中精锐尽失,只剩十万疲卒羸马,按理说,朝廷渡江南迁是无可厚非的无奈选择,可景泰帝并没有退缩,而是重整残兵败将,收拾破碎河山,在京城九门之外与瓦剌人拼死决战,最后,景泰帝赢了,此后只过了短短数月,景泰帝便平定了江南民变,几天前又将鞑贼驱离出境,彻底消解了内忧外患,故而,如今的大明是一个新的大明,重生的大明!”
闻得此言,朱祁镇的情绪彻底失控,呼的转过身来,怒道:“朕当初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